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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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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利用这个空余时间,把行李扛到楼上去。就在我爬上楼梯的瞬间,妈妈叫住我,说她已经为苏菲准备好客房,并为我的床铺好了全套崭新的床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那张床对现在的我而言会太小。我边笑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天气很好,妈妈提议我们在她准备晚餐时,出外透透气。我带着苏菲探索这座童年的城市,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给她。

我们沿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疤痕已愈合,而我当年骄傲地题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树木纹理中:“伊丽莎白好丑。”

苏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们星期六的活动就是去超市,这念头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当她问到童年每天的活动,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

是啊,我长高了?这是当然的啊,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我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两颊的胡子没刮干净吧。没错,我真的变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里对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医学院的学生都病倒了,谁去照顾病人呢?

吕克妈妈高兴极了,拿了一大堆她认为我们可能会想吃的甜点给我们。然后她停止说话看着苏菲,向我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一副苏菲很美、我很幸运的神情。

我问她吕克的近况。我的老友正在楼上睡觉,面包学徒的时间与医学院学生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她请我们在她去叫醒吕克时帮她看店。

“你应该还知道怎样接待客人!”她说,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消失在门后。

“我们究竟该做什么?”苏菲问。

我走到收银台后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吕克到了,头发乱得跟打过仗一样。他妈妈应该什么也没跟他说,因为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样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脸颊上沾到的面粉。

从我离开后,我们就再没相见,而这长远的距离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两个人都在找寻适当的字眼、任何适合在这个场合的句子。距离已经产生,必须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们都同样腼腆。我向他伸出手,他对我展开双臂。

“浑蛋,你这么久都在哪里混啊?在我做出一个又一个巧克力面包时,你搞死了多少个病人啊?”

吕克脱下围裙,这下他爸爸可得独自应付面包了。

我们在苏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毫无所觉地,我们竟然默默走上当年友谊开始滋生的路途,在那里,我们的友谊曾经怒放、繁美如花。

学校铁栅栏门前,操场静静伫立。一株高大的七叶树树影下,我依稀瞥见一个笨拙的小男孩在扫落叶,老旧的长椅上已坐了人,我真希望能走进去,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间去。

我将童年抛在这里,七叶树默默见证着,我曾使尽全力逃离童年。在八月中旬,每颗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总是许下同样的心愿,我曾如此祈愿脱离这具过于狭窄的身躯,然而,为何在这个午后,我如此想念伊凡?

“我们曾在此做了许多荒唐事啊,”吕克用刻意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还记得我们有多好笑吧!”

“也没有每一天都这样吧?”我回他。

“是啊,是没有每一天都这样,但还是……”

苏菲轻咳,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再陪我们两个,而是想趁着太阳下山前的余晖,到花园走走的念头诱惑着她。她很确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要直走就对了,而且,她也想趁机陪陪我妈妈,临走前,她如是说。

吕克等她走远了,才吹了声口哨:“你不无聊嘛,浑蛋,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样,可以念书,还能骑骑旋转木马做做梦。”他说着,叹了口气。

“嘿,医学院可不是游乐场。”

“现实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总之,我们两个工作时都穿白袍,也算是有共同点吧。”

“你快乐吗?”我问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这样也不容易,我学了一技之长,开始赚了点钱,还帮忙照顾我小妹,她长得可真快。面包店的时间蛮辛苦的,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快乐的。”

然而,昔日你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芒却仿佛快要熄灭。我感到你似乎在责怪我离开,怪我就此抛下你。

“我们一起过一夜,如何?”我提议。

“你妈妈已经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里?你们俩交往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吕克。

“你不知道你从何时开始跟她约会?”

“苏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样。”我喃喃地说。

事实上,我真的没办法回溯我们第一次接吻应该算是什么时候。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别时,我们的嘴唇就这么滑过彼此,但我得记着问问她,是否她也认为这就算是我俩的初吻。还有一次是我们在公园散步时,我请她吃冰激凌,当我用手指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力时,她吻了我。或许我俩的友谊就是从那天脱轨的。不过,记得第一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想跟她共筑未来吗?”吕克问,“我指的是比较严肃的东西。啊,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也许比较冒昧。”他立刻道歉。

“以我们没日没夜的时间来说,只要一周能共度两个晚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回他。

“当然,不过即使没日没夜,她还是挤出时间跟你共度周末,还跟你回这个穷乡僻壤来,这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你不该把她丢下跟你妈妈独处,而在这里跟老朋友闲话家常。我也希望能有个‘真命天女’,但学校里的漂亮女孩都离开老家,逃得远远的。而且,谁会想跟一个晚上八点睡觉、半夜三更起床揉面团的人共度一生?”

“你妈妈还不是嫁给了面包师傅?”

“妈妈不停地告诉我时代变了,即使大家还是要吃面包。”

“今晚来我家,吕克,我们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点就得开始工作,我得睡觉,否则我没办法做好工作。”

吕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儿去了?你把我们昔日的疯狂藏到哪儿去了?

“你放弃当市长的梦想了?”

“要搞政治,可得受过一点儿基本教育啊。”吕克嘲讽地回答。

我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长长的。求学期间,我总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几次非自愿的情况下,这种罕见的情况曾经发生,但我都会立刻把影子还给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刻意领先他一步之遥,因为太珍惜这个朋友,所以我不想听到任何他不想对我说出口的秘密。

吕克完全没看出端倪,虽然在我身前的影子已经不再是我的,但他又如何能相信?我们的影子现在看起来身形相当。

我在面包店门前与老友道别。他再次拥我入怀,告诉我他多么高兴能再见到我。我们真应该隔三差五互通电话的。

吕克坚持要送我一盒甜点带回家,他捶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为了让我回忆昔日的美好时光。

晚餐中,妈妈和苏菲主导谈话内容。妈妈个性谨慎,她问苏菲的问题都与我的生活有关。苏菲则问她我是个怎样的孩子。别人在你面前谈论关于你的话题,真的让人很不自在,尤其两个主角还装做一副忽视你就在她们身边的样子。妈妈直说我是个安静的小男孩,但她略过我曾在童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宣称我从未让她失望过。

我喜欢看着围绕妈妈嘴角与眼周的细纹,我知道她很讨厌它们,但这些细纹却让我觉得心安,我从她脸上读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痕迹。回到这里,或许我想念的并不是我的童年,而是妈妈、我们相依的时光、星期六午后的超市生活、一起分享的晚餐、偶尔相对无言却更能感受彼此的亲密,很多夜里她都到我房间陪我,她会靠在我身旁,把手滑进我的发中……光阴转瞬即逝,这些最单纯的瞬间,却隽永地牢牢铭刻在我们心底。

苏菲向妈妈谈起她无力救回的小男孩,谈起全心付出后,却必须面临挫败时,抵御悲伤的艰难。妈妈则响应她,面对孩子,要放弃急救得承受更大的痛苦,有些医生或许调整得比较快,但她认为,对每一位医生而言,失去一名病人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也曾自问过,我选择读医科,会不会只是期望着有一天能治愈妈妈人生中的大小伤痛。

晚餐过后,妈妈悄然退席,我带着苏菲走向屋后的花园。夜色温柔,苏菲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谢谢我将她带离医院几小时。我则为妈妈的唠叨向她致歉,抱歉没能带她度过一个亲密的周末。

“你还能找到比这里更能让我们亲近的地方吗?我跟你谈了上百次我的事,每次都是你听我说,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今晚,我感觉到好像稍稍弥补了一些落差。”

月亮升起,苏菲提醒我今晚是满月。我抬起头看着屋顶,石棉瓦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走,”我对她说,牵起她的手,“别发出声响,悄悄跟我走。”

到达阁楼,我请苏菲蹲低身子,好从屋顶下钻进去。并肩坐在天窗下时,我吻了她。我们在上面待了很久,聆听着包围我们的静默。

睡意席卷苏菲,她和我道了晚安。在合上阁楼的掀门时,她对我说,如果我的床太小,我可以到她房里和她共枕。

屋里再也没有声响。我打开一个纸盒,在挖掘童年珍宝之际,我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我的手缩小了,仿佛一个被我抛弃已久的宇宙,又在我周遭重组。几道月光掠过木地板,我恍然起身,头却撞上一根梁柱,跌回现实。然而,在我身前却出现了一抹影子,影子渐渐拖长,细微得犹如一抹笔迹,它爬上行李箱,我几乎以为它就坐在那里。它看着我,挑衅地等着我先开口。我也僵持着。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影子对我说,“我很高兴你在这里,我们都在等你。”

“你们在等我?”

“这是当然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

“我到昨天都还不知道我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你以为你出现在这里是偶然吗?那个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是我们的密使,我们需要你。”

“你是谁?”

“我是班代表,即使这个班已经四散,我们还是持续关注着你,影子老去的方式和人不同。”

“你们对我有什么期待?”

“他曾帮你从马格的魔爪下逃离了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他如何用大量的笑话、大量的欢乐来填补你的孤寂时刻?还有他陪你从学校走回家的午后时光,你们一起共度的美好时光?他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你干吗跟我讲这些?”

“有天晚上,在这阁楼里,你看着我送你的照片问着:‘这些爱都消失到哪里去了?’现在,换我问你同样的问题,你为这份友谊付出了什么?”

“你是吕克的影子?”

“你跟我以‘你’相称,不就表示你知道我是谁的影子吗?”

月亮朝天窗右边偏移,影子从行李箱上悄悄滑向木地板,身形越来越纤细。

“等一下,先别走,我该做什么?”

“帮助他改变人生,带着他跟你一起走。要记得,过去你们两个人中,想要当医生的人是他。一切还来得及,当我们喜爱某样事物时永远都不会嫌晚,帮助他成为他应该成为的人。你一向最懂他的。很抱歉我得不辞而别,但时间稍纵即逝,我也没有选择。再见。”

月亮已经完全偏离天窗,影子在两个纸箱之间隐去。

我关上阁楼的掀门,走到苏菲房里,我滑进她的床,她偎向我再度沉沉睡去。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躺了许久。雨开始落下,我听着雨滴敲在石棉瓦上的滴答声,和野蔷薇围篱里传来的树叶沙沙声,这幢屋子夜里的每一种声响,都让我觉得如此熟悉。

苏菲醒来时应该已经九点,几个月来我和她都不曾睡过这么久。

我们下楼到厨房,一个惊喜正等着我们:吕克和妈妈坐在餐桌前聊天。

“通常这个时间我已经睡了,但我不能还没道别,就让你们离开。拿着,我帮你们带了些小东西,我今天一早想着你们时,特地烘焙了一炉特制面包。”

吕克递给我们一个装满羊角面包和牛奶面包的竹篮,面包都还是温热的。

“如何?”他亲切地问,边看着苏菲享用。

“嗯——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牛奶面包,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她回答。

妈妈抱歉说要先告退,她还有花园的园艺要处理。

苏菲又抓了一个羊角面包。我从吕克的眼中看出,我女朋友的好胃口为他带来很大的满足感。

“我的兄弟是个好医生吗?”他问苏菲。

“他不算是脾气超好的医生,不过,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她说,嘴巴吃得鼓鼓的。

吕克想知道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他要全盘了解。当苏菲告诉他我们每天的例行公事时,我看得出来他有多向往这样的生活。

接着换苏菲问他我们昔日的荒唐事迹,那些学校铁栅栏后的童年往事。吕克不顾我向他抛去的眼神,径自向苏菲谈起我碰上马格的悲惨遭遇、更衣室的柜子情节、他如何帮助我每年赢得班长选举,甚至连工具间的火灾事故都讲了。在高谈阔论之间,吕克的笑声又变回当年的他,如此率真,如此有感染力。

“你们几点离开?”他探问。

苏菲午夜当班,我则是次日早上,我们坐中午过后的火车回去。吕克打着哈欠,努力对抗疲倦,苏菲上楼收拾行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你还会回来吗?”吕克问我。

“当然。”我回答。

“试着挑星期一回来,如果你可以的话。面包店星期二休息,你还记得吗?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共度一个真正的夜晚,我会很开心。我们这次相处的时间不多,我希望你继续跟我聊一些你在那边的事情。”

“吕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为什么不去试试机会?你以前一直梦想要读医学院。在申请到奖学金前,我可以帮你在医院找份担架员的工作糊口,你也不用担心房租的问题,我租的套房虽然不大,但我们可以一起住。”

“你要我现在重拾学业?你要向我提议也该早在五年前啊,老兄!”

“就算你比同届的晚了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过有人去看病时会问医生的年龄吗?”

“我会跟比我年纪小很多的人同班,我可不想成为班上的马格。”

“那就想想所有会拜倒在你成熟魅力之下的伊丽莎白吧。”

“那是当然,”吕克一脸陶醉地回应,“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喂,不要再让我做梦了。这样幻想几分钟,我会觉得很棒,但等到你搭上火车走了,我会更难过。”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想想看,这可是攸关你的人生啊。”

“还攸关我爸、我妈和我妹的人生,他们都需要我。一辆只有三个轮子的车子,就注定会摔进沟里翻车。你没办法体会什么是一个家庭。”

吕克低下头,把鼻子埋进咖啡碗里。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有意这样说。兄弟,事实是,我爸不会让我离开,他需要我,我是他老来的依靠,他指望我在他老到没办法在夜里起床时,接手面包店。”

“二十年后,吕克!你爸要二十年后才会那么老,而且还有你妹妹,不是吗?”

吕克爆出一阵大笑。

“哈哈,我还真想看到我爸教会她做面包,是她指挥我爸还差不多。他从不对我让步,我妹却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吕克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开心再看到你,下次回来不要再让我等这么久。总之,即使你某天成为大教授,即使你住在大城市高级地段的豪宅里,你的家,永远都在这里。”

吕克给我一个大拥抱,准备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我叫住他:“你几点开始工作?”

“你问这个干吗?”

“我也在夜间工作,如果我知道你的工作时间,那我在急诊时,就不会觉得孤单。我只要看着时钟,就能想象当下你在做什么。”

吕克用一种荒谬的神情看着我。

“你问过我,我们在医院里做些什么,该换你告诉我你在烘焙房里的生活了。”

“凌晨三点开始,我们制作主面团,要把面粉、水、盐和酵母充分和匀,面团才会发得好。第一次揉匀后,要让面团发酵,使酵母在面团里产生作用。凌晨四点左右,在等待面团膨胀的静置期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天气暖和的话,我会打开正对面包店后面小巷的门,在门口搁上两张椅子,爸爸和我就能坐着喝杯咖啡。通常这时我们不太交谈,我爸总借口说不可以制造噪声,要让面团休息,但主要是他要休息,现在的他很需要这片刻的小憩。喝完咖啡,我会让他在椅子上、背靠着石墙睡一会儿。我则进屋去把碎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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