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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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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马克·李维

译者: 段韵灵



引文页

有些人只拥吻影子,于是只拥有幸福的幻影。

                                   ——莎士比亚

爱情里最需要的,是想象力。每个人必须用尽全力和全部的想象力来形塑对方,并丝毫不向现实低头。那么,当双方的幻想相遇……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象了。

                                 ——罗曼·加里(Romain Gary)

我害怕黑夜,害怕夜影中不请自来的形影,它们在帏幔的褶皱里、在卧室的壁纸上舞动,再随时间消散。但只要我一回忆童年,它们便会再度现身,可怕又充满威胁性。

有句中文谚语说:“君子不乘人之危”,一直到我来到新学校那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在这个操场上。我一直想挥别童年,成为大人,童年却紧贴着我的皮肉,钻入这具对我而言太挤又太小的身躯里。

楔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带点忧愁又有点悲痛,在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着伊丽莎白垂怜而看我一眼,在绝望中等待长大。

“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度过……”

开学日,我背靠着一棵悬铃木,看着小团体一个个组成,我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得不到微笑、拥抱,没有一丝假期过后重逢的欢乐迹象,也没有对象可倾诉我的假期生活。转过学的人应该熟悉那种场景:九月的早晨,父母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顺利度过,一副他们还记得当年事的模样!而你只能用哽咽的喉咙回应。其实他们全都忘了,不过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老了。

穿堂里,钟声鸣荡,学生们面对老师排成好几列,听老师一一点名。有三个人戴眼镜,人数不算多。我被分到六年级C班,再一次成了全班年纪最小的人;我很倒霉,出生在十二月,虽然爸妈很高兴我早读了六个月,他们为此得意,每次开学我却都为此懊恼。

成为全班年纪最小的人,意味着要擦黑板、收粉笔、收体育馆的运动毯、把篮球摆放在很高的球架上。更糟的是,拍全班团体照时得独自坐在第一排;在学校里,再也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但这一切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六年级C班还有一个名叫马格的恶霸,也是我最大的敌人。

如果说我算早读了几个月(多亏了我爸妈)的话,马格则晚了两年入学。他爸妈完全不管他的死活,只要学校接管他们的儿子,让他在学生餐厅吃午餐、傍晚才回家,他们就满意了。

我戴眼镜,马格却有着鹰般锐利的眼睛。比起同龄男孩,我的视力大概弱了十厘米,马格却刚好多了十厘米,而这点差异,就造就了我和他之间公认的差距。我讨厌篮球,马格只懂得伸长手投篮;我爱读诗,他爱运动,两者虽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差不多了。我爱观察树干上的蚱蜢,他则爱把它们捉来折断翅膀。

然而我们却有两个共同点,其实应该说一个:伊丽莎白!我们俩都喜欢她,但伊丽莎白正眼也不瞧我俩一眼。按理说,这应该会让我跟马格同病相怜,但偏偏让我们成了对手。

伊丽莎白不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却是最有魅力的。她有独特的绑头发的方式,动作简洁又优雅,尤其她的笑容,足以照亮秋季最阴郁悲伤的日子:就是那种阴雨绵绵时,你泡水湿透的鞋子在碎石子路上啪啪作响,街灯不眠不休日夜照在通往上学之路的那种日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带点忧愁又有点悲痛,在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着伊丽莎白垂怜而看我一眼,在绝望中等待长大。

影子的秘密

为每一个你所偷来的影子找到点亮生命的小小光芒,为它们找回隐匿的记忆拼图,这便是我们对你的全部请托。”

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让马格对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们的英文老师——雪佛太太刚跟我们解释,简单过去式就是某种已结束的过去,与现在再无关联,无法持续,能清楚地在时态中定位。多了不起啊!

忽然,雪佛太太用手指着我,要我自选一句例句来说明。当我提出如果学年制是简单过去式就棒极了时,伊丽莎白爆出一阵大笑,我的笑话只逗笑了我们两个,我因此推测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没搞懂英文的简单过去式的定义,马格却因此认定我在伊丽莎白心中赢得了一席之地。这一刻决定了我整个学期的悲惨命运,从这个星期一,开学的第一天,更精确地说是从英文课后,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狱里。

我马上就被雪佛太太处罚了,判决从星期六早上开始执行——扫操场的落叶三小时。我恨秋天!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报应是马格一连串的绊脚。每次我摔倒在地,马格就又往“全班逗乐王”的宝座前进了一步,甚至领先众人许多。不过伊丽莎白不觉得这样好笑,所以他的报复心远远无法满足。

星期四,马格更拉高了报复层级。数学课时,我被他反锁在我的柜子里,他先把我硬塞进去,再用挂锁把门锁上。最后,是来打扫更衣间的警卫听到了我的敲打声,我透过通气孔,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警卫密码,请他帮我开门。我担心会因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烦,只说是自己太笨,在找躲避处时误把自己关在了里面。警卫惊讶地问我怎么从柜子里用挂锁反锁柜门,我假装没听到问题,赶快溜走。我错过了课堂点名,星期六的处罚又被数学老师加重了一小时。

星期五更是一周最惨的一天。马格在我身上试验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我们在十一点的物理课上刚刚学到过。

简单来说,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就是两个物体间有一种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与两物体的质量成正比,而与两物体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股力量会呈直线穿过两物体的重心点。

以上是我们在教科书上读到的,但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象一下,一个人从学生餐厅偷了一个西红柿,不是为了想吃它,而是另有企图;他等着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离,然后用尽臂力对上述西红柿施展推力,然后大家可以看到,牛顿定律在马格的实验里并不如预期。我真恨这个实验证明,因为西红柿投射的方向并没有遵循法则,笔直击中我的身体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镜。在餐厅一片哄堂大笑声中,我辨认出了伊丽莎白的笑声,如此直接又如此美丽,让我深深沮丧起来。

星期五晚上,当我妈又用那种她向来都对的语气跟我重复:“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顺利度过了吗?”我把处罚证明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宣称我不饿,就上楼睡觉了。

处罚日的星期六早上,当同学们坐在电视机前吃着早餐时,我已经走在上学的路上了。

操场很冷清,警卫把我那妥善签名的处罚证明折了折,收进灰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给了我一支长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伤自己,又指了指篮球架下那堆落叶和手推车,篮球网袋看起来就像该隐的邪恶之眼?,或许应该说是马格之眼。

我和那堆枯叶足足奋战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警卫跑来营救我。

“咦,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把自己反锁在柜子里的小子,对吧?开学第一个星期六就被处罚,这跟从柜子里用挂锁反锁柜门一样了不起啊。”他边说边拿走我手上的长柄叉。

他利落地将长柄叉铲进那座小落叶山里,并且铲起一大堆叶子,数量之多,是我从刚刚开始做到现在所远远不能及的。

“你做了什么好事被罚来做这个?”他边问我边铲起叶子堆满手堆车。

“动词变位变错!”我含糊带过。

“哦,我没立场指责你,文法向来不是我的强项。你看起来对打扫也不太在行啊,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拿手的呢?”

他的问题让我陷入沉思,我徒劳无功地在脑中把问题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我有任何一点儿天分。然后我突然明白,为何爸妈在我早读六个月这件事上这么执著:因为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为儿子骄傲的地方啊!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热爱并且最喜欢去做的,一个未完成的梦想?”他加了一句,一边扫起第二堆落叶。

“驯服黑夜。”我结结巴巴地说。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卫的名字),他笑得太大声,两只麻雀被吓得撤离栖身的树枝,振翅逃窜。我则是头低低的,两手插在口袋里,从操场另一头离开。伊凡在半路拦住我。

“我不是要嘲笑你,只是你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如此而已。”

篮球架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操场上,太阳远远触不到苍穹,而我的处罚远远谈不上做完。

“那你为什么想驯服黑夜?这个想法很有趣啊!”

“你也一样经历过我这个年纪啊。夜晚总是在吓你,你甚至请求大人把房间的百叶窗关起来,以确保夜晚不会溜进来。”

伊凡一脸惊愕地瞪着我,他的脸色变了,和悦的神情也消失了。

“第一,你说得都不对;第二,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算我说得都不对,那又怎样?”我边反驳边继续走我的路。

“操场不大,你跑不远的。”伊凡说着追上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就是知道,就这样。”

“好啦,我承认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并且向我发誓你一定会保守秘密,我十一点就让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一言为定!”我边说边举起手掌。

伊凡和我击掌,定定地看着我,我其实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怎么得知警卫小时候怕黑夜怕成这样,也许只是刚好把自己的恐惧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罢了。大人为什么总要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释呢?

“过来,我们来这边坐。”伊凡指着篮球架旁边的长椅命令道。

“我比较想坐那边。”我指着对面的长椅说。

“好啦,听你的!”

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就在刚刚,当我们肩并肩站在操场上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他?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只知道他房间的壁纸已经泛黄,他家的地板踩起来会吱吱作响,而这常常让他在夜晚来临时吓得脸色发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说,“我刚刚是乱猜的。”

我们两个在长椅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盖,站了起来。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们有言在先,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不过你要记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还有别的学生来取笑我。”

我跟警卫道别,比原先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回家,一边想着不知道爸爸会怎样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来,现在这个时间,妈妈一定跟他解释过我为什么不在家里了。我又会因为开学第一个周六就被老师处罚,而遭受其他什么样的处罚呢?正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中不断盘旋着这些灰暗的念头时,一件惊人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我发现我的影子大得诡异,比平常还要高大许多。我停下脚步,近距离地观察影子,我发现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一样。我再度仔仔细细地端详,突然看到一些不属于我的童年片段。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园的尽头,他抽出皮带,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即使大发雷霆,爸爸也从来没对我动过手。我忍不住猜想,这段记忆究竟来自于哪一段回忆。潜意识里,我觉得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为了不要太武断地说这“不是”我的回忆)。我加快脚步,怕得要死,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

爸爸在厨房等着我,一听到我在客厅放书包的声音,他就叫我过去,声音听起来颇为严肃。

因为成绩差、房间乱、乱丢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还用手电筒偷看书、把老妈的收音机贴在耳边偷听,更别提某一天,趁老妈没注意到我时,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满了口袋……我确实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过好几次,但我还知道耍一些小心机,比如堆出一脸让人难以抗拒的懊悔笑容,这通常能击退最恐怖的风暴。

这一次,我没有用上我的计谋,爸爸看起来没有生气,只是难过。他要我坐在餐桌对面,把我的双手握在手中。我们的谈话持续了十分钟,仅此而已。他跟我解释了一堆关于人生的事情,还说等我到他这个年纪就会了解了。我其实只从中听懂了一件事:他要离开家。我们还是会尽可能常常见面,但关于他所谓的“尽可能”,他也没有能力对我多作什么解释。

爸爸起身,要我去妈妈的房间安慰她。在我们这段谈话之前,他应该会说“我们的房间”,但从此之后,就只会是妈妈的房间了。

我立刻乖乖听话上楼,爬到最后一级时,我转身,爸爸手里拎着一个小行李箱,对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大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

从此,爸爸从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妈妈共度了周末,假装没有察觉她的忧伤。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会长长地叹息,然后立刻泪水盈眶,但她都会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午后,我们一起去超市,我长久以来发现了一件事:只要妈妈心情不好,我们就会去买菜。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包麦片、几把青菜或几盒鸡蛋能对心灵有疗愈作用……我看着妈妈穿梭在各个货架间,想着她记不记得还有我在她身边。总要等到购物篮装满了,荷包空了,我们才会回家,然后妈妈又得花上无穷尽的时间来收拾这些生活必需品。

这天,妈妈烤了一个苹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枫糖浆,她在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窖去,然后走回来坐在我对面。她打开煤气炉旁的抽屉,拿出我生日时吹剩的蜡烛插在蛋糕中央,点上蜡烛。“这是我们第一顿爱的晚餐,”她笑着对我说,“我和你,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记住。”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还真充满了很多个“第一次”。

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便是我们的晚餐。妈妈抓起我的手,握紧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谈谈你在学校遇到的问题?”她问我。

妈妈的忧伤占据了我的思绪,我完全忘记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学的路上时,才又想到这件事。真希望马格度过一个比我愉快许多的周末,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不需要一个出气筒。

六年级C班的队伍已经在穿堂排好了,点名声毫不迟疑地响起,伊丽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着一件海军蓝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马格转过身,对我抛来的眼神不怀好意。学生们排着队形,走进教学大楼。

历史课时,亨利太太讲述法老王图唐卡门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时她正好在他身边的样子,我则心怀恐惧地想着课休时间。

下课铃在十点半响起,一想到要和马格一起置身在操场上,我就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但我还是被迫跟着同学们走出去。

当马格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时,我正独自坐在长椅上;被罚做劳动服务那天,我和警卫也是坐在这张长椅上闲聊,回家后才知道爸爸要离开我们。

“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他抓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当心点,别妄想参选班长。我是班上年纪最大的,所以这个职位属于我。你要是想让我放你一马,给你一个建议,放低调一点儿,然后离伊丽莎白远一点儿,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点儿机会都没有,所以光妄想是没用的,你只是白白给自己找罪受罢了,小蠢蛋。”

这天早上,操场上天气很好,我记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们俩的影子在地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数学观点来说,那是比例问题。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让我的影子叠在他的上面。马格什么都没察觉,我则因这小小的诡计得逞而愉悦;终于这一次是我占上风,做做梦又没损失。本来正持续摧残我肩膀的马格,一看到伊丽莎白经过只距离我们几米的七叶树时,就站了起来。他命令我不许动,终于放过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间,朝我走了过来,并且以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严肃得让我不由得自问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为你父亲的事感到遗憾,”他对我说,“你知道的,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最后可能都会迎刃而解。”

他怎么已经得知这个消息?爸爸离开的事应该还不至于登上乡下小报的头条新闻吧?

而事实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里,所有流言飞语都为人津津乐道,人人都热衷于他人的不幸。一认识到这点,爸爸离开的事实再次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担啊!可想而知的是,说不定从爸爸离开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学家里就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人会把责任推给我妈,有人则说都是爸爸的错。不管是以上哪种状况,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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