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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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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时候,我总庆幸我的母亲没有千里眼,不然,她美丽的面颊要为她最爱的女儿浸
湿了——我的女儿是我们捧在手里,掌上明珠也似的扶养大的啊!她一定会这样软弱的哭出
来。
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的经验总是可贵的事。B*
结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听窗外吹过如泣如诉的风声。
家里没有书报,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吃饭坐在地上,睡觉换一个房间再躺在地上的
床垫。
墙在中午是烫手的,在夜间是冰凉的。电,运气好时会来,大半是没有电。黄昏来了,
我就望着那个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静悄悄的像粉一样撒下来。
夜来了,我点上白蜡烛,看它的眼泪淌成什么形象。
这个家,没有抽屉,没有衣柜,我们的衣服就放在箱子里,鞋子和零碎东西装大纸盒,
写字要找一块板来放在膝盖上写。夜间灰黑色的冷墙更使人觉得阴寒。
有时候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我等他将门卡塔一声带上时,就没有理性的流下泪
来,我冲上天台去看,还看见他的身影,我就又冲下来出去追他。
我跑得气也喘不过来,赶到了他,一面喘气一面低头跟他走。
“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我双手插在口袋里,顶着风
向他哀求着。
荷西总是很难过,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红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点就要在了,留下来,清早怎么赶得上去那么远?而且
我没有早晨的乘车证。”
“不要多赚了,我们银行有钱,不要拚命工作了。”“银行的钱,将来请父亲借我们买
幢小房子。生活费我多赚给你,忍耐一下,结婚后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来不来?”
“下午一定来,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问问木材的价钱,我下工了回来可以赶做桌子给
你。”
他将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将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头去看,
荷西也在远远的星空下向我挥手。
有时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间也会开了车来叫我。“三毛,来我们家吃晚饭,看
电视,我们再送你回来,不要一个人闷着。”
我知道他们的好意里有怜悯我的成份,我就骄傲的拒绝掉。那一阵,我像个受伤的野兽
一样,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这么的美丽,而这儿的生活却是要付出无比的毅力来使自己适应下去啊!
我没有厌沙漠,我只是在习惯它的过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写好的单子去镇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问问价钱。
等了很久才轮到我,店里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诉我,要两万五千块以上,木料还缺货。
我谢了他们走出来,想去邮局看信箱,预计做家具的钱是不够买几块板的了。
走过这家店外的广场,我突然看见这个店丢了一大堆装货来的长木箱,是极大的木条用
铁皮包钉的,好似没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问他们:“你们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给我?”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没有这样为了几块木板求过人。
老板很和气的说:“可以,可以,你爱拿几个都拿去。”我说:“我想要五个,会不会
太多?”
老板问我:“你们家几个人?”
我回答了他,觉得他问得文不对题。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叫了两辆驴车,将五个空木箱装上
车。
同时才想起来,我要添的工具,于是我又买了锯子、榔头、软尺、两斤大小不同的钉
子,又买了滑轮、麻绳和粗的磨沙纸。
我一路上跟在驴车的后面,几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变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样,经过三
个月沙漠的生活,过去的我已不知不觉的消失了。我居然会为了几个空木箱这么的欢悦起
来。
到了家,箱子挤不进门。我不放心放在门外,怕邻居来拾了我的宝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钟就开门去看木箱还在不在。这样紧张到黄昏,才看见荷西的身
影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我赶紧到天台上去挥手打我们的旗语,他看懂了,马上跑起来。
跑到门口,他看见把窗子也挡住了的大木箱,张大了眼睛,赶快上去东摸西摸。
“那里来的好木头?”
我骑在天台的矮墙上对他说:“我讨来的,现在天还没黑,我们快快做个滑车,把它们
吊上来。”
那个晚上,我们吃了四个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风将滑车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开
包着的铁条,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钉子弄得流出血来,我抱住大箱子,用脚抵住墙帮
忙他一块一块的将厚板分开来。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做家具,为什么我们不能学沙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
上。”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
“我为什么不能收,我问你。”我抱住三块木条再思想这个问题。
“他们为什么不吃猪肉?”荷西笑起来。
“那是宗教的问题,不是生活形态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爱吃骆驼肉?基督教不可吃骆驼吗?”“我的宗教里,骆驼是用来穿针眼
的,不是当别的用。”“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
这是很坏的解释,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这件事实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来,那一阵我们用完了他赚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将来的日子安
稳一点。
第三日荷西还是不能来,他的同事开车来通知我。
天台上堆满了两人高的厚木条,我一个早晨去镇上,回来木堆已经变成一人半高了,其
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将它们挂
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B*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歌剧院听
了《弄臣》出来。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
唱歌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一个死去
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什么事,
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B*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
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
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
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就是要改
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将生米和
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了最简单
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
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
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块,分类
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
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的话,荷
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还是不停
的在天台上敲打。“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
事,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觉得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租津贴,
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B*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长排的挂
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条纹的窗帘—
—。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没有糊上
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贴给六千
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统了,结
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着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到磷矿出
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
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阿尔及利
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边界,再由另外一
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并不
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动起手
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的旅行回
来,又接着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
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
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着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啪啪的湿
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更别说
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有编门牌
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B*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钱。)结
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上,绿绿
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头,可以
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
拜金的两个人跪在地上对着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该有一双
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B*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个竖放靠
墙,一个贴着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寄了我要
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
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向我进贡衣服,弟
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
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着,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
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B*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去,中文
不知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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