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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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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您看这样好吗?我把你该上的钟点全给你签好字,我不学
了,考试我自己负责。”他一听,正合心意,说:“好啊!我他妈的给你放假,我们就算
了,考试再见面。”

    临别他请我喝了一瓶冰汽水算庆祝学车结束。

    荷西听见我白送学费给老师,又不肯再去了,气得很,逼了我去上夜课,他说去上交通
规则课,我们的学费很贵,要去念回本钱来。

    我去上了第一次的夜课。

    隔壁沙哈拉威人的班,可真是怪现象,大家书声朗朗,背诵交通规则,一条又一条,如
醉如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认真的沙哈拉威人。

    我们这西班牙文班,小猫三只四只,学生多得是,上课是不来听的。

    我的老师是一个很有文化气息的瘦高小胡子中年人,他也不说三字经,文教练跟武教练
硬是不相同。

    我坐定了位子,老师就上来很有礼的请教中国文化,我教了他一堂课,还把我们的象形
文字画了好多个出来给他讲解。

    第二日我一进教室,这个文教练马上打开一本练习簿,上面写满了中国字——人人人天
天天……。

    他很谦虚的问我:“你看写得还可以吗?还像吧?”我说:“写得比我好。”

    这个老师一高兴,又把我拿来考问。问孔子,问老子,这巧问到我的本行,我给他答得
头头是道,我又问他知不知道庄子,他又问我庄子不是一只蝴蝶儿吗?

    一小时很快的过去了,我想听听老师讲讲红绿灯,他却奇怪的问我:“你难道有色盲
吗?”

    等这个文教练把我从五千年的“时光隧道”里放出来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

    到了家赶快煮饭给等坏了的荷西吃。

    “三毛,卡车后面那些不同的小灯都弄清楚了吗?”我说:“快认清了,老师教得很
好。”

    等荷西白天去上班了,我洗衣,烫衣,铺床,扫地,擦灰,做饭,打毛线,忙来忙去,
身边那本交通规则可不敢放松,口里念念有词,像小时候上主日学校似的将这交通规则如
《圣经》金句一般给它背下来,章章节节都牢牢记住。

    那一阵,我的邻居们都知道我要考试,我把门关得紧紧的,谁来也不开。

    邻居女人们恨死我了,天天在骂我:“你什么时候才考完嘛!你不开门我们太不方便
了。”

    我硬是不理,这一次是认真的了。

    考期眼看快到了,开车我是不怕,这个笔试可有点靠不住,这些交通规则是跟青菜、鸡
蛋、毛线、孔子、庄子混着念的,当然有点拖泥带水。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拿起交通规则的书来,说:“大后天你得笔试,如果考不过,车试
就别想了,现在我来问问你。”

    荷西一向当我同时是天才和白痴这两种人物,他乱七八糟给我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口
气迫人,声色俱厉,我被他这么一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你慢一点嘛!根本不知道你讲什么。”

    他又问了好多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

    他书一丢,气了,瞪了我一眼说:“去上那么多堂课,你还是不会,笨人!笨人!”

    我也很气,跑去厨房喝了一大口煮菜用的老酒,定一下神,清一清脑筋,把交通规则丢
给荷西。

    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全背出来给荷西听,小书也快有一百页,居然都背完了。

    荷西呆住了。

    “怎么样?我这个死背书啊,是给小学老师专门整出来的。”我得意洋洋的对他说。

    荷西还是不放心,他问我:“要是星期一,你太紧张了,西班牙文又看不懂了,那不是
冤枉吗?”

    我被他这一问,夜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觉。

    我的确有这个毛病,一慌就会交白卷,事后心里又明白了,只是当时脑筋会卡住转不过
来。

    这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

    失眠了一夜,熬到天亮,看见荷西还在沉睡,辛苦了一星期,不好吵醒他。

    我穿好衣服,悄悄的开了门,发动了车子,往离镇很远的交通大队开去。无照驾车,居
然敢开去交通大队,实在是自投罗网。但是如果我走路去,弄得披头散发,给人印象想必不
好,那么我要去做的事很可能就达不到目的了。

    我把车子一直开到办公室门,自然没有人上来查我的执照。想想世界上也没有这种胆大
包天的傻瓜。

    到了办公室门口,才走进去,就有人说:“三毛!”

    我一呆,问这位先生:“请问您怎么认识我?”他说:“你的报名照片在这里,你看,
星期一要考试罗!”“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赶紧说。

    “我想见见笔试的主考官。”

    “什么事?主考是我们上校大队长。”

    “可不可以请您给我通报一下。”

    他看我很神秘的表情,马上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请走这边进去。”

    办公室内的大队长,居然是一个有着高雅气度的花白头发军官。久住沙漠,乍一看到如
此风采人物,令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意外的愣了一下。

    他离开桌子过来与我握手,又拉椅子请我坐下,又请人端了咖啡进来。

    “有什么事吗?您是——?”

    “我是葛罗太太——。”

    我开始请求他,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问题都得靠他来解决。

    “好,所以你想口试交通规则,由你讲给我听,是不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们没有先例,再说——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该有问题
的。”

    “我不行,有问题。你们这个先例给我来开。”他望着我,也不答话。

    “听说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试,为什么我不可以口试?”“你如果只要一张在撒哈拉沙漠
里开车的执照,你就去口试。”

    “我要各处都通用的。”

    “那就非笔试不可。”

    “考试是选择题,你只要做记号,不用写字的。”“选择题的句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我
一慌就会看错,我是外国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说:“不行,我们卷子要存档的,你口试没有卷子,我们不能交
代。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可以录音存档案,上校先生,请你脑筋活动一点——。”

    我好争辩的天性又发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对我讲:“我说,你星期一放心来参加笔试,一定会通过的,不要
再紧张了。”

    我看他实在不肯,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谢了他,心平气和的出来。

    走到门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说:“请等一下,我叫两个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远
了。”

    他居然称他的下属叫孩子们。

    我再谢了上校,出了门,看见两个“孩子”站得笔直的在车子边等我,我们一见面,彼
此都大吃一惊。他们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无照开车的警察先生们。我很客气的对他们说:
“实在不敢麻烦你们,如果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捉我。

    我就这样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还在睡觉。

    星期日我不断背诵手册。两人就吃牛油夹面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说已经请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补上班,考试他要陪
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场,场外黑压压一大片人群,总有两三百个,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场的笔试和车试都在同一个地方,恰好对面就是沙漠的监狱,这个地方关的都不是重
犯,重犯在警察部队里给锁着。

    关在这个监狱里的,大部分是为了抢酒女争风吃醋伤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
打群架的卡纳利群岛来的工人。

    真正的社会败类,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没有,大概此地太荒凉了,就算流氓来了,也
混不出个名堂来。我们在等着进考场,对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当有一个单身西班牙女人来应考,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宝贝,美人儿,你
他妈的好好考试啊,不要怕,有老子们在这儿替你撑腰,啧啧……真是个性感妞儿!”

    我听见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乱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来。

    荷西说:“你还说要一个人来,不是我,你也给人叫小宝贝了。”

    其实我倒很欣赏这些天台上的疯子,起码我还没有看过这么多兴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
古奇观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两百多个,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队长带了另外一位先生开了考场的门,我的心开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规则,头也晕
了,想吐,手指凉得都不会弯曲了。

    荷西紧紧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临阵脱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样乖乖的走进那间可怕的大洞里去。

    等大队长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轻轻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队长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视着我,对我特别说:“请坐在第一排右边第一个位子。”

    我想,他对旁人都不指定座位,为什么偏偏要把我钉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场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
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没有用。“好,现在请开始做,十五分钟交卷。”

    我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来,纸上一片外国蚂蚁,一个也认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
静下来,镇定下来,但是没有什么效果,蚂蚁都说外国话。

    我干脆放下纸笔,双手交握,静坐一会儿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见我居然坐起“禅”来,急得几乎要冲进来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静坐过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为什么特别被钉在这个架子上,终于有了答案。这份考卷的题目如下:你开车碰到红
灯,应该(一)冲过去,(二)停下来,(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马线上有行人应该(一)挥手叫行人快走开,(二)压过人群,(三)停下
来。

    问了两大张纸,都是诸如此类的疯狂笑话问题。

    我看了考卷,格格闷笑得快呛死了,闪电似的给它做好了。

    最后一题,它问:

    你开车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圣母出来游街,你应该(一)鼓掌,(二)停下来,(三)
跪下去。

    我答“停下来”,不过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国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们一
定更加高兴。

    这样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钟。

    交卷时,大队长很意味深长的微微对我一笑,我轻轻的对他说:“谢谢!日安!”

    穿过一大群埋头苦干,咬笔,擦纸,发抖,皱眉头的被考人,我悄悄的开门出去。

    轮到口试的沙哈拉威人进去时,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没有关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
了的事情,考坏了,下星期还可以考,你要放得开。”

    我一句话也不说,卖他一个“关子岭。”

    十点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单出来,开始唱出通过人的名字,唱来唱去,没有我。

    荷西不知不觉的将手放到我肩上来。

    我一点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这两个字大声报出来时,我才恶作剧的看了一眼荷西。

    “关子”卖得并不大,但是荷西却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惊喜,将我一把抱起来,用力
太猛,几乎扭断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见这一幕,又大声给我们喝彩。

    我对他们做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表情一若当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水门”
得跟真的一样。接着马上考“场内车试”。

    汽车学校的大卡车、小汽车都来了,一字排开,热闹非凡,犯人们叫得比赌马的人还要
有劲。

    两百多个人笔试下来,只剩了八十多个,看热闹的人还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练这次可没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齐。教练一再对我说:“前三辆车你切切不
要上,等别人引擎用热了,你再上,这样不太会熄火。”

    我点点头,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紧张。

    等到第二个人考完,我就说:“我不等了,我现在考。”

    考场绿灯一转亮,我的车就如野马般的跳起来冲出去。

    换档,再换回档,停车,起步,转弯,倒车如注音符号A*中危俚钩担甲中危钡
溃殉翟俚谷肓搅就W诺某内去把自己夹做三明治的心;过斜坡,煞车,起步,下坡,换
档……我分分寸寸,有条有理的做得一丝不差,眼看马上可以出考场了。我听见观众都在给
我鼓掌,连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国女孩棒,棒——。”

    我这么高兴,一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这一回
头,车子一下滑出路面,冲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车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儿。

    鼓掌的声音变成惊呼,接着变成大笑,笑得特别响的就是荷西的声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逃出车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给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腊诸神
的死法一样。

    那一个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荆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个星期一,我一个人去应考,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个人都上去考
了,我这才上阵。

    应该四分钟内做完的全部动作,我给它两分三十五秒全做出来了,完全没有出错。

    唱名字的时候,只唱了十六个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过的。

    大队长对我开玩笑,他说:“三毛的车开得好似炮弹一样快,将来请你来做交通警察倒
是很得力的帮手。”

    我正预备走路回家,看见荷西满面春风的来接我,他上工在几十里外,又乘中午跑回来
了。

    “恭喜!恭喜!”他上来就说。

    “咦!你有千里眼吗?”

    “是刚刚天台上的犯人告诉我的。”

    我认真的在想,关在牢里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坏。

    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坏胚子就如我们中国人讲的“龙”一样,可大可小,可隐可现,你是
捉不住他们,也关不住他们的。

    我趁着给荷西做午饭的时间,叫荷西独自再去跑一趟,给监牢里的人送两大箱可乐和两
条烟去。起码在我考试的时候,他们像鼓笛队似的给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们,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开长途车送荷西去上工,再开回镇上,将车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后一关“路
试”。这个“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开始十分喜欢这种考试的过程。

    五十度气温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将一排排建筑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个的
小镇好似死去了一般,时间在这里也凝固起来了。

    当时我看见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现实画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给这时
候来个滚铁环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这种没有交通流量的地方开始了。

    我虽然知道,在这种时候,镇上一只狗也压不着,镇外一棵树也撞不倒,但是我还是不
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灯,要回头看清楚,起步之后靠右走,黄线不要去压过它,十字路口
停车,斑马线要慢下来,小镇上没有红绿灯,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个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队长请我们大家都去交队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们是八个西班牙人,七个沙哈拉威人,还有我。

    上校马上发了临时执照给通过全部考试的人,正式的执照要西班牙那边再发过来。

    上星期我一直对自己说,在摩洛哥国王哈珊来“西属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这个天
梯爬到顶,现在我爬到了,“摩王”还没有来。

    上校发了七张执照,我分到了一张。

    有了执照之后,开车无论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较之下才见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车,正要走开,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两个警察先生,大喝一声:
“哈,这一次给我们捉到了。”我从容不迫的拿出执照来,举在他们面前。

    他们看也不看,照开罚单。

    “罚两百五十块。”

    “怎么?”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车在公共汽车站前,要罚!”

    “这个镇上没有公共汽车,从来没有。”我大叫。“将来会有,牌子已经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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