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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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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滑的发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风砂才问:“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宫?”
  “嗯。”高欢只是应了一声,不再回答。
  “可你的腿上的伤还……”她的声音确实焦急而关切的。
  “没关系,皮肉外伤而已。”高欢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平静。
  风砂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你们……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那个宫主非常厉害……真的,你们不要去冒险了。”
  高欢沉默。
  沉默之中,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岳剑声也真是自私。”
  风砂脸色变了,几乎是愤怒地冷冷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诋毁他——岳剑声是我少年时唯一敬佩的对手,他的为人和武艺是江湖同辈中几乎无人可以比肩的,”高欢微微叹了口气,眼里有一种回忆的哀伤,“我当年和他先后交手两次,互有胜负——然后约了第三次一决高下。不料,此约未毕,他却撒手人寰。”
  “我虽然敬佩他,但却无法苟同他最后的做为:
  “他在死前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心迹,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会死去,却还是告诉了你,让你痛苦了一世。
  “他怎么不想想,你才只有十六岁,那么小,那么单纯,有些事情不应该让你去看见,去知道——不然的话,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要被毁去了。
  “他若是真的爱你至深,就不会为了让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而让你背上这个包袱;
  “他本应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死,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
  高欢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走开去。
  他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似乎已想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
  风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在月桂树下哭出声音来。
  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的心,每夜每夜她都在为过去忏悔——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安慰她,开解她。
  这个人,有着怎样的一颗心啊……
荒原雪 八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却渐渐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夜行人闪电般地没入了黑暗,穿林渡水。
  然后,在一盏飘摇的孤灯下停止,单膝下跪。
  竹林的空地上放着一台软轿,轿帘低垂,两侧有十多名黑衣人无声侧立。
  “小高,你来得很准时。”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冷、很低,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气势:“一切都顺利吧?什么时候能完成?”
  “是的。找到了要找的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
  这是高欢的声音,但却已变得和白天大不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冷得仿佛来自地狱!
  “很好。你做事情向来快速决断,从不拖泥带水,”这一次响起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清浅,却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无论是为楼中办事还是替自己了结私怨,都是一样。”
  顿了顿,那个声音一字字道:“小高,你归入楼中后,本不该再计较个人旧怨。念在你对楼中立过大功,此次算是破例——明天完事之后,你得立刻回来。知道么?”
  高欢在黑暗中断然道:“是!”
  “回去养足精神。完事之后回洛阳总楼来见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暗夜里没有声音,沉默地颔首之后,高欢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告退了。
  “阿靖,明日,你去暗中跟着小高……”竹林里,那个声音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微微咳嗽了几声,对身侧的女子颔首,“他要杀的人是个难得的人才,对我们很有用。就这样死了,不免可惜——你跟过去见机行事,最好能将其收为己用。”
  “好。”那女子很久没有说话,只叹息了一声:“你一贯想的周到。”
荒原雪 九
 
  刚刚破晓,在郊外急驰,冷风吹到脸上简直如刀子一般凛冽。
  “喂,高欢,去神水宫报仇,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嘛!”任飞扬与高欢并骑而驰,脸上虽然都是第一次将临大敌的兴奋,却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来,连风砂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她会担心的。”
  高欢一脸漠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的策马急奔。
  越过了大青山,已经出了太平府地界。高欢这才放缓了马速,沿着官道前行。到了一处岔路口,略微迟疑了一下,突然飞身下马,掠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对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任飞扬完全弄不懂这个寡言的同伴在想些什么,只好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下马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叫了一些小菜,开始对酌,却始终沉默。
  任飞扬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的问高欢,想知道一些武林掌故和江湖格局。可高欢的话似乎异常的少,神色也异常的冷肃,似乎心里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次抬眉看任飞扬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复杂。
  然而任飞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摸了摸身侧的剑,眉间意气飞扬,一扬头饮干了杯中的酒,兴奋地问:“高欢,以后咱们俩联手闯荡江湖,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不是。”高欢沉沉开口说了两个字,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什么?还有谁比你我更厉害么?”任飞扬问,眉目间尽是不信。
  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而神水宫那一批前来的刺客,又将他的自信兴增强了几分。
  “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柄杀人的剑。江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但在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满怀好奇。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复杂的笑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那柄任飞扬送给他的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
  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八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
  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谈了那么久。”认得是昨日水边割下来的那一绺,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平日冷冷淡淡,可手脚追起美女来,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然而他没有看见,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表情!
  他心中的苦难与折磨,是永远无法让别人明了的。
  到了一处深山谷中,眼看前后无人,高欢放慢了马,有意无意地等着后头的人。
  任飞扬大呼小叫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终于追上你了!你可把我累死了!”
  两个人并辔缓缓而行,一直向这个无人山谷的深处走去。
  高欢一直不语,垂目而行——没有人看到,他目中的杀气正越来越盛!
  “任飞扬,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任飞扬不在意摇头:“不知道——这把剑也有名字么?”
  “有的。”高欢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泪痕。”
  任飞扬立时想起了剑脊上 那一道淡淡的痕迹,不由失声:“啊?这就是泪痕剑?——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铸,与问情、离别齐名的泪痕剑?”
 
  高欢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师一炉铸出三剑,第一把剑便是问情。他深知相剑之道,见此剑锋芒清澈,却非绝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红尘爱憎,是以名其为‘问情’。此剑流落江湖一百余年,直至落入你父亲任风云之手,每一代主人均历经大喜大悲,难逃情劫。”
  任飞扬有点听得发怔,不由问:“这么说,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啰!”
  高欢叹了口气,信马由缰走了开来,淡淡道来:“第二柄铸成之剑,就是泪痕。”
  “剑刚出炉之时,天地风起云涌,一片肃杀。邵大师心知此剑杀气太重,世间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剑下,不由动了怜悯之心,泫然泪下——那滴泪坠上剑脊,留下了痕迹。故此这把剑也被称之为泪痕。最后得到这把剑的人,是我父亲高飞,他一生历经波折,但为人侠义不曾多杀无辜。终究因为泪痕滴上了剑身之故,剑上的杀气也弱了下去。”
  任飞扬听到这里插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你也不是无行之人,泪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会胡乱杀人。你放心好了,一个人的命,怎么会被一把剑左右?”
  听得那样的话,高欢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欲言又止。
  任飞扬却等不及了,又问:“那还有一柄剑,是否就是离别?”
  “离别,离别……”高欢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离别钩。因为邵大师在铸剑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剑的尖部被铸弯,看上去仿佛是钩一般。昔年离别钩的主人杨铮……唉。‘它若钩上了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你分离;它若钩上了你的头,你的头就要和你分离。但我用离别钩,却只是为了能与你相聚,永远的相聚。’……”
  高欢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如今这离别钩,又在谁手中?” 那些江湖掌故,听得任飞扬悠然神往,忍不住的问,“是不是在你所说的那两位‘人中龙凤’那里?”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处。杨铮死后,他仿佛也与世人‘离别’了。如今的江湖上,至尊的只有夕影刀和血薇剑。”高欢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突然又道:“我再讲一段传说给你听——”
  “好!”任飞扬听得兴起,连忙点头,一脸神往。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剑,缓缓开口,声音冷涩:“传说这一百年以来,泪痕剑下杀人无算。但若泪痕主人过分杀戮,终究也难逃一死——而且杀死‘泪痕’主人的,必定是‘问情’的主人!
  “这两把剑,一把是‘情’,一把是‘恨’,这两柄剑,必定世世相残——你相信么?”
  任飞扬听得怔了一下,又不在意地笑笑:“这怎么能信?如今这两把剑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手上——难道你我也会相残?”
  高欢蓦然回头,一字字道:“我本来也不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他的语声如披冰雪,涌动着无比的杀气!
  任飞扬浑身一震,抬头,却看见了高欢的眼睛——残酷、冷漠,黑暗,与他平日所见的截然不同!那,完全是一个杀人者的眼神,再也没有半点侠气。
  他不禁勒马,失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高欢冷冷地笑了,有点讥嘲地摇头,“你们不是都称我为‘大侠’吗?——错了,全错了!我真正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杀手?”任飞扬不可思议地问,在他印象之中,“杀手”还只限于几天前在天女祠边遇见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劲,贪生怕死,“你……你这种人,也会是杀手?”
  高欢冷笑:“杀手有很多种。几天前那不过是三流的杀手,而我们听雪楼的杀手却是一流的,不比风雨组织逊色。”
  “听雪楼?那是什么组织?” 任飞扬讶然的脱口问,“风雨组织又是什么?”
 
  “是目前全武林势力最大的组织,也是我为之效命的对象。”高欢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这本是不该说的——即使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对手。
  他只最后说了一句:“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 “为什么?”任飞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们无怨无仇……”
 
  “上一辈的恩怨。”高欢道,神色却是淡定的,轻尘不惊,“因为你的祖父,曾经当众绞死了我的父亲。”
  “什么?”任飞扬脱口叫了起来,差点握不住马缰,“我的祖父?任寰宇么?”
  “是啊,那个靖海军的统领,任寰宇将军。”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克制着情绪的高欢眉目间,终于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杀气,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谁都知道他是英雄,可英雄的脚底下,又踏着多少白骨?”
  “我祖父……为什么要杀你父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任飞扬讷讷问。
  “为什么?”高欢笑了起来,微微摇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因为我父亲不肯杀人,就被任寰宇将军军法处置。”
  任飞扬更加诧异:“不肯杀人也有罪?”
  高欢的眼神更冷,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底的冰,缓缓冷笑:“是啊——你难道不知,有时候杀人无罪;不杀人,反而是有罪的么?”
  任飞扬愕然地看着他。
  高欢望着远处的一线蓝色大海,神色淡漠,缓缓开口回忆:“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已然是靖海军的统率,而我父亲则是闽南一带的渔民。因为倭寇作乱,便投身军中作战。十年后做到了副将,在你祖父麾下听命。
  “任寰宇铁血治军,雷厉风行,训练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海上军队。
  “我父亲一开始很佩服他……但是,随着战事的渐渐扩展,他发现,所谓的靖海军,很多时候的行径竟然和倭寇海盗也差不了多少。
  “杀倭寇也罢了,连那些因为贫寒而到了海上的流民也不放过!
  “没一次战役后,都不留活口。妇孺老幼一概格杀勿论,金银布帛没入私囊。
  “一次平海祸后,有一大队的海盗来降,颤栗着哀求靖海军收容。我父亲知道那些海盗多半是走投无路的渔民,便有心收降。可是任将军下令:所有俘虏,就地格杀!”高欢慢慢回忆着往事,嘴角有一丝冷笑,“我父亲实在是看不得那些人的惨状,便违了军令,私下放走了那些海盗——”
  声音到了这里,微微缓了一下,高欢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一句话:
  “于是,靖海将军为了维护军规,把我父亲吊死在军营的辕门上。”
  任飞扬手不自禁地一抖,几乎握不住缰绳,忽然间不敢再去看高欢。
  “你知道了么?”高欢忽然大笑起来,一反平日的冷漠克制,眉间有压抑不住的仇恨和愤慨涌出,“有时候,如你祖父那样杀人如麻是无罪的;我父亲不杀人,却是该当处死!那是什么样的世道……那是什么样吃人的道理!”
  他在长笑中反手拔剑直指苍穹,眼神如雷电般雪亮。
  任飞扬那般嚣张的人,居然不敢和这种眼神对视,默然低下头去。
  “我母亲疯了,拖着我就往海里跳。后来,被一户渔民救了上来,人家看她生的美貌,自己又因为贫寒无法娶妻,也不嫌她是个疯子,干脆拿来当了老婆。”说到母亲受辱的那一段往事,高欢的语气却波澜不惊,“我成了拖油瓶,寄人篱下,生活猪狗不如。在九岁的时候,我逃离了那户人家,去了洛阳投靠父亲生前的一位军中同僚,从此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高欢眼里有了罕见的笑意,望着天空,轻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学了一身武艺,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但,上天让我在洛阳,遇见了那一对人中龙凤——他告诉我,这个世道,其实可以扭转过来。”
  “我把所有的才能奉献给了他,跟着他们一起闯江湖打天下,一直到今天。”笑了笑,高欢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剑,神色重新回到了一贯的平静淡漠,“一年前,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去了一趟那个渔村,找到了那户人家,不料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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