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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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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厌倦之前 让我小心地
把一切的词句都换成过去式
当然 在文法上我绝对不会再错
并且绝对不去 触及
一切有关盼望的字眼或者盟约
我会小心地避过泥泞
避过生命吕所有无法提及的时刻
我想 大概只能这样了
尽管在过去式里总有些许渭叹
仿佛黑夜里的舟船无法靠岸
这绵延不断的春雨 终于会变成
我心中一切温润而又阴冷的记忆
我想 大概就是这样了
幸福与遗憾原是一体的两面
你曾经那样那样爱恋过我
在你开始厌倦之前
卷八 在黑暗的河流上
在黑暗的河流上
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沙堡
到了最后 黑暗的浪潮
总是会吞蚀尽我的每一种期待
每一个梦想
故事一旦开始 再怎样曲折
也只是在逐步走近结束的方向
我当然明白
所有美丽的呈现只是为了消失
所有令我颤抖与焚烧的相见啊
只是为了分别
可是 你不能禁止我在这海边
用我仅有的时间来不断
营造或者重温每一部分的细节
当海洋逐渐升高
迷航的船舶终于都在远方沉没
我当然明白 今夜之后
我为你而留下的痕迹
不会比一座沙堡更多
美酒
终于厌倦了这种
把灵魂 一层又一层
包装起来的世界
我要回去了 列蒂齐亚
下决心不再对生命提出
任何的要求
什么也不带走
只留下孤独
做为我款待自己
最后的那一杯 美酒
雨中的山林
云雾已逐渐掩进林中
此去的长路上 雨润烟浓
所有属于我的都将一去不还
只留下 在回首时
这满山深深浅浅的悲欢
沧桑之后
沧桑之后 也许会有这样的回顾
当你独自行走在人生的中途
一切波涛都已被引进呆滞的河道
山林交易 星光逐渐熄灭
只留下完全黑暗的天空
而我也被变造成
与起始向你飞奔而来的那一个生命
全然不同
你流泪恍然于时日的递减 恍然于
无论怎样天真狂野的心
也终于会在缰绳之间裂成碎片
沧桑之后 也许会有这样的回顾
请别再去追溯是谁先开始向命运屈服
我只求你 在那一刻里静静站立
在黑暗中把我重新想起
想我曾经怎样狂喜地向你飞奔而来
带着我所有的盼望所有的依赖 还有那
生命中最早最早饱满如小白马般的快乐
还有那失落了的山峦与草原 那一夜
桐花初放 繁星满天
幕落的原因
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
舞者悠然而止
在似乎最不该结束的时候
我决定谢幕 也许
也许有些什么可以留住
那光灿和丰美的顶端了
如果我能以背影
遗弃了观众 在他们终于
遗弃了我之前
我需要有足够的智慧
来决定
幕落的时间
在黑暗的河流上
读《越人歌》之后
灯火灿烂 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今夕何夕兮 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聚集的天空 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 无人能解我的悲伤
(蒙羞被好兮 不訾羞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 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 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 必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 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 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
君不知)
当灯火逐盏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所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附记:
《越人歌》相传是中国第一首译诗。鄂君子皙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歌,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们所知道的结局不是这样。
卷九 夏夜的传说
在夏天的夜晚 也许
还会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我们此刻一样 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 回音
夏夜的传说
一沙一界·一尘一劫
序曲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结果如何
我恐怕就无法回答
所有的故事
我只知道那些非常华丽的开始
充满了震慑和喜悦
充满了美 充满了浪费
每一个开端都充满了憧憬
并且易于承诺 易于相信
但是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
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
我只能俯首不答 转回到我的灯下
在书页间翻寻追索
静静编织出 一章又一章有关于
夏夜的 传说
本事
据说 宇宙开始于一次爆裂
所有的生命
起因于一场不顾一切的毁灭
从热渴 窒闷 极度不安的心中
如霹雳般迸发溅射而出的
是那囚禁了千亿年的渴望
散开 然后不断膨胀
自我的距离在星团之间逐渐拉长
当寂寞与乡愁要用光年来换算
才发现
从此永远无法回转
星云空茫 开始重新寻觅
重新摸索 重新去
追逐那隐隐约约在呼唤着的方向
散开 然后逐渐冷却
然后习惯于孤独
在漂泊的行程里慢慢忘记了来处
穹苍万里 充满了
要传达而终于不可传达的讯息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依然要问你 为什么
为什么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木星 金星 开始命名
虽然海王星和冥王星还那样遥远得
令人心惊
但是所有的故事都开始酝酿
宇宙浩瀚 而时光如许悠长
在银河漩涡的触手间 据说
要用五十亿年
才能等到太阳的光芒
巨大的星云里 要怎样孕育
才能等到一场相遇 一种秩序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那样的夜晚去了哪里
为什么所有的开端都热烈慌乱
一如夏夜的星空 无限灿烂)
最初 地球只是一团烈火
无所适从也无所依靠
在暗黑的天空中独自燃烧
炽热明亮的母体 可望而不可及
在每一转首回身的地方
是那从此无法靠近
又无法远离的太阳光芒
是每一篇神话传说中的眷恋情节
是我们因此而不断
重复循环着的季节和日夜
日夜循环
在辗转反侧间试着将岁月慢慢沉甸
所有不肯妥协的爱与恨
以及日渐沉重的思想和欲望
只好以熔岩的形象 沸滚翻腾
不断喷涌 囚禁在高温的心中
而在脆弱的表层
水气弥漫 云雾滋生
有朝露有夜雾不断前来 轻轻环绕
轻轻覆盖
仿佛有些忧伤可以忘记
有些错误可以原谅 在日与夜的
交替间
有些梦想 可以重新开始盼望
(爱 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之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而一切的起始却是不经心的
就像天地初开 原来也没有
什么一定要遵照的形象 就
如平漠上千株白杨 原来也
只是一次不经心的插枝 如
果不是那偶然的顾盼 我们
原来可以终生终生永不相识
在雷电交会的刹那
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从我身后
静静走来
走进我心中央)
天空中不断有星球爆裂
不断有美梦从此殒落幻灭
但是 在我们的世界里
帷幕刚刚升起 戏正上演
我们的心愿仍然要逐一完成
在一切的来临与消逝之间
戏正上演
我们一定要等待与盼望
坚持要依次出场 凝神准备
随时欢呼 落泪 或者鼓掌
太阳系里所有行星都进入位置
我们的故事刚刚开始 戏正上演
而星光闪烁 时空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一生中到底能有几次的相遇
想但丁初见贝德丽采
并不知道她从此是他诗中
千年的话题 并不知道
从此只能遥遥相望
隔着幽暗的地狱也隔着天堂)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永无止尽
犹疑而又缓慢 地球不断旋转
要经过无数次的循环 才能有
三叶虫的出现
然后当曙光初露 恐龙已经遍布
时光逐渐增加了流动的速度
在苏铁 银杏和蕨类之间
第一棵开花的植物终于出现
那是白垩纪 那是一亿年前
那时候 气候温暖
暴龙爬行在开满了花的原野上
鱼龙游过海洋 而翼龙在天
我们从不怀疑
永远遵循着一种生长的秩序
知道路途迢遥
知道要从清晨到傍晚
到暮色四合
到恐龙绝迹
在宇宙无垠的舞台上
我们人类才能登场
终于登场 却发现
时光疾如飞矢 戏刚上演
而暮色已经沉沉下降
(爱 原来并没有专属的面容
然而你来到我身边竟然一如梦中
你轻携我手带我走过无人的
山径 风声细碎拂过莲叶拂
向密集的丛林 夏夜里我知
道有一种苏醒有一种融化已
经来临 有一种无法控制的
宛转流动 已经开始在我的
心中在冰河之下 缓缓前行
爱 原来并没有专属的夜晚
然而你来到我身边 星光如此灿烂)
整个夏天的夜晚 星空无限灿烂
特洛伊城惜别了海伦
深海的珍珠悬在她耳垂之上有如泪滴
庞贝城里十六岁的女子
在发间细细插上鲜花
就在镜前 就在一瞬间
灰飞烟灭了千年堆砌而成的繁华
在遥远的埃及
有那么多固执的法老
坚持要装饰自己的墓穴
坚持说
自己不是死去 只是与人世暂离别
整个夏天的夜晚 星空无限灿烂
一样的剧本不断重复变换
与时光相对
美 仿佛永远是一种浪费
而生命里能够真正得到的
好像也不过
就只是这一场可以尽心装扮的机会
在得与失之间我们从来无所取舍
在一切的传说里
我们从来没能知道
那被时光它谨慎收藏的秘密
星空中有深不可测的黑洞
吞食尽周遭所有的生命 并且
使空间变形
岁月里也有着黑暗的角落
逐日逐夜
在吞食着我们曾经那样渴望
并且相信会拥有的 幸福与快乐
(忧思的神祇总是在静夜里前来
向我默默追索
一切只有在这样的时刻里
才会重新想起的
曾经发生过的 犹疑与蹉跎
我的神祇总是在中夜前来
默然端坐 俯首依依审视着我
极远处的月光
也正在审视着海洋
而那暗流汹涌的海啊 不得不
把所有的悲喜
都反映成银白镶着清辉的浪)
忧伤的来源其实起于丰盈之后的
那种空芜
对生命 对内里的激情
我们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知足
在每一回首处
总有我们曾经计划
却不曾结果不曾生长不曾栽植的树
总有些
不能忘记又不能不放弃的心愿
总有些 不忍不舍
又不肯去触犯的界限
期待中的节日因此仿佛从未来临
排练好的角色 也因此
从来不能执照原来的计划上演
星宿中存在着
无数还没能发现的黑洞
行走在人群之中
我们的热血慢慢流空
逐渐开始怀疑起 今日与昨日
自己真正的面容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依然要问你
那样的夜晚去了哪里)
为什么天空中不断有流星划过
然后殒灭 为什么
一朵昙花只能在夏夜
静静绽放然后凋谢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为什么
为什么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为什么我们要不断前来 然后退下
为什么只有它可以
浪掷着一切的美 一切的爱
一切对我们曾经是那样珍贵难求的
温柔的记忆
匍匐于泥泞之间
我含泪问你
到了最后的最后 是不是
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不能传达任何的
讯息 我们的世界逐渐冷却
然后熄灭
而时空依然无限 星云连绵
如果露珠是草木的虚荣
星球是宇宙的炫耀
那么
我们在日落之后才开始的种种遭逢
会不会
只是时光它唇边一句短短的诗
一抹不易察觉的 微笑
回声
如果有人一定要追问我结果如何
我恐怕就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
所有的线索 也许就此断落
也许还会
在星座与星座之间伸延漂泊
在夏天的夜晚 也许
还肝有生命重新前来
和和们此刻一样 静静聆听
那从星空中传来的
极轻极遥远的 回音
后记 愿望
一直在努力做个循规蹈矩的人。
一直在努力做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从十四岁起立志要成为〃画家〃,快三十年来,我循规蹈矩地走在这条路上。飘洋过海,接受了全部的学院教育,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作,不断地扬弃从前的自己,到现在本身也已在美术科系里教了许多年,心里在仍然是那一个念头:
〃我应该可以画得更好!〃
而我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漫长和艰难的争战。画了许多年的油画,去看别人的展览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楚了。
有时候,一走进画展会场就想马上退出去,知道来错了。有时候一面浏览一面心情逐渐下沉,在和画家寒喧道别的时刻,竟然会混杂着一种悲悯的感觉,好像看着他一直站在门外,知道任凭他再怎样努力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踏进门里。
当然,也有那样的时候,站在会场,心中又惊又怒,对墙上的作品既羡且妒,真不明白这个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用功?怎么可以那样专心,把每一张作品都处理得那样好,那样精彩?
更有一种时刻,是生命里一种战栗的经验。站在画前,完全不能动弹,画家仿佛正透过他画上的光影向我默默俯视,那眼神中充满着了解和悲悯,知道我明白在我们之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知道我明白,在我的一生里永远永远也创作不出可以和他的作品相比的东西。
艺术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来者不拒,非常和善宽容,其实在内里是个极端冷酷残忍的世界啊!
所以我一直不敢自称诗人,也一直不敢把写诗当作我的正业,因为我明白自己有限的能力。
在写诗的时候,我只想做一个不卑不亢,不争不夺,不必要给自己急着定位的自由人。
我几乎可以做到了。那是要感谢每一位喜欢我的朋友,包括在很远很远的灯、光下翻读着我的诗集的每一位读者,是的,包括你。
因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读着我,从来没有给我任何的压力。
因为,就如你所知道的,我不过只是写了几首简单的诗,刚好说出了生命里一些简单的现象罢了。因为简单,所以容易亲近,仿佛就刚好是你自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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