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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诗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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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覆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之前,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把这句经文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着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连。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失母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一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初闻噩耗的那一刻,我也和多少年前一样,魂飞魄散,不得不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象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家。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预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静平稳在努力做着保健运动的母亲,我仍然是那个匆忙急躁有着一切理由要跑出门去的女儿,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一切如常。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不好?母亲正在护士扶持下做一个困难的动作,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没有耐心地停下来等她回答。
  我没有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迟疑又迟疑之后,用他所能用的最和缓的语气向我宣告:
  〃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让签名,不让我和我身旁的朋友打招呼。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沱中接受了命运的宣判。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的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再也没有可以重新获得的机会了。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野生的松树和台湾的相思,远处可以望到北海岸灰蓝色的海洋。父亲忽然回头问我:
  〃妈妈这墓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方,北方是那里?是那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就不能再回去的故乡吗?
  母亲的故乡在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只听说春天来时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而夏日风过时草香直漫到天际。乡关路远,归梦难圆。而此刻,要经过生死的界限,要终于长眠在温热的南国岛屿上之后,我们的母亲才能重新再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罢。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还乡?!

  我马上就开始喜欢她了。
  因为,她是这样在形容着我的家乡,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远那么远的云。你知道吗?那天有多远,云就一直跟着铺到多远。整片草原上天空几乎是圆的,一直垂到地平线上,而那地平线又好远好远。〃
  C在旁边微笑打岔:
  〃天似穹庐罩四野。〃
  然后,她又说:
  〃那些男孩子真好看,站在那里,挺拔得就象一棵树一样。〃
  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再说:
  〃我觉得你不太象蒙古人了。我看过的那些蒙古女孩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好可爱。〃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孔都亮了起来,眼神好家也都被那与草原有关的回忆点燃照亮了一样。
  在我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被燃着了,同时还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虽然才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但是,籍着她敏锐的心灵和眼睛,我好象也看到了我的故乡一样。
  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过同样的话题——他们去过我的家乡,他们想要告诉我旅程的一些经历。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怪很痛苦的感觉,微笑端坐聆听一个不大相识的朋友说一段他认为很特别的或者很新鲜的趣事,而那件趣事发生在我遥远的梦魂里的家乡。
  所以,我常常在一开始就央求他们换一个话题,而对方也常常是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我:
  〃可是,你不是蒙古人吗?我还以为你会爱听哩。〃
  要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首先,我心中对他们有着一份强烈的妒意。为什么?同样是中国人,他们可以去到我的故乡而我却不能?他们应该知道我的渴望,为什么却还非要到我这回不去的人的面前来说话?我想,无论如何,我总还有拒绝聆听的自由吧?
  另外,更让我难过的是那在有意或无意之间的一种观光客的口气,深深刺伤了我的心。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地方不对,我想,也许只能解释成自己的过分敏感了吧。在任何时候,我都可以高高兴兴聆听一个朋友对我大谈他在印尼、在欧洲,或者甚至在北极的精彩经历,却绝对不能忍受一个中国人在中国大陆上的〃观光〃过程。
  可是,在这一天,她说话的感觉却和那些其他的人完全不一样,她也是去旅行,也是在听到了我是蒙古人之后,想告诉我她对我的故乡的喜爱与惊叹。
  我想,不同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了吧。
  她是真心喜爱那一片辽阔的草原,也连带着喜欢了那片草原上的居民,所以,在她的语气里,有着一种真纯的喜悦,她似乎替我说出了我故乡最美好的一面——也是我衷心希望能够看到的那一面。
  我因此而不得不感激她。因为:这终于证明了,我也许不一定每次都要忌妒和生气的,我其实还是很渴望能够聆听到别人对我故乡的形容,只要他不要再有意或无意之间伤了我,或者伤了我那从来没能见过的家乡。
  而在隔离了几十年之后,这是彼此之间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事啊!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我自己心中的喜怒了,还有那一分强烈的妒意。
  去年暑假在香港,一位在那里教大学的朋友对我说:
  〃现在香港的年轻人真会玩,一放寒暑假就跑了。〃
  我的童年是在香港度过的,因此知道也去过香港那几个外海上的小岛,于是微笑地向他说:
  〃年轻人本来就应该在放假的时候出去玩的啊!〃
  想不到,朋友却回答我说:
  〃可是,有时候大考一考完人就不见了,问同学才知道这个人去了蒙古,那个人去了新疆,真过份!连考了几分也不管了。〃
  听到那些地名的时候,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原来对这个小岛上的年轻人的同情与宽容(也许还有着一丝可以察觉的怜悯),都在霎时一齐变成又炽热又疼痛的妒意了。
  我不禁自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了呢?
  或者,我们都要自问,这几十年的时光,怎么让中国人变成这么许多不同的样子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大概人已经在蒙古了;写这信时我的心也好象已经在大漠上奔驰了一样。下次再给你信时,最快也将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只是为了要向我实践一句诺言、一个在海外从事摄影工作的朋友,在他的大陆摄影之旅里,加上了一个新的目标,我的家乡——汗诺日美丽之湖的探寻。
  在起始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他总会尽量去试,希望能够拍到一些有意义的,令我动心的相片回来。
  但是,在今天,在他归期将近的时候,我却开始害怕了起来。我伯的就是马上就要揭晓的感觉,在他把辛苦拍得的相片递过来给我的时候,我是打开来看还是不看呢?
  就在前几天,C笑着对我说:
  〃席慕容,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好吗?只要你保证不在路上乱哭,我们就跟着你去蒙古玩玩好吗?〃
  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在我前面等待着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逢?
  就象所有在台湾成长的这一代,〃我,已经是一棵树,深植在这温暖的南国。〃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期望与等待部与这个岛有了关联,我实实在在是这个岛上的一份子,是这个岛上的人了。
  不用朋友来提醒,我自己也觉得已经不太蒙蒙古人了。可是,如果不还乡,我的祖籍仍然是遥远的蒙古,我身上的血脉也仍然自觉是来自那草原的嫡传。而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把原来是非常模糊的故乡清清楚楚地放到你眼前,你是要接受还是不接受呢;
  而如果,如果有一天真的回去了,站在那一片曾经养育过我父亲和母亲成长的土地上,在那个时候,我又会是什么呢?
  我多害怕,如果站在一块原来于我应该是非常亲近的土地上,却发现自己已经是,并且,也终于只能是一个陌生的异乡人了。
  如果面对着的是这样的命运,我想,任谁都不能不痛哭的吧。
  怎么到最后会变成这样了呢?

序 一代的心事
翁勲
  席慕蓉说:〃不再写诗了。〃
  她把二十五年的诗作选了三十几首,再加上近年陆续发表的新作近三十首,结成一集。
  用很工整的字体手抄的诗稿,一张一张夹成厚厚的一本活页。
  〃这就是诗人的一生吗?〃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心里不免有这种惊动和感伤。
  这些年,我和席慕蓉成为很好的朋友。最初是共同喜爱山水,常常走告有关美丽风景的地方,相约一起游玩。有时候背起简单的食物,走很长的山路去写生。最近是分享了她寻找故乡蒙古的喜悦、愤怒和痛苦。
  做为朋友,席慕蓉的用功常常使我惭愧。多年来,开车如驱马,在台湾山野奔跑写生,她的用功还包括手抄诗稿字迹的工整,活页装订的一丝不苟,也包括她画画时对工具选择的严格。到了最后装裱,她也从不放弃慎重的态度。往往画挂起来了,觉得框装配得不妥还是拿下来撤换。
  在教育的系统中席慕蓉也遵循着一条合理的路,从师范学校美术科到师范大学美术系,出国在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深造,一直到回国任教于新竹师范学院,从讲师到副教授、教授。
  席慕蓉在现实中走了一条完全遵循世俗规则的路。
  她相信制度、规则,她也相信纪律。因此,用功地在制度规则中把自己发展到最好的状态。
  从现实的意义来看,席慕蓉的世界是一个圆满幸福的世界。事业、婚姻、孩子、甚至她所关心的社会,她都以合理的方式去努力使它们圆满。
  但是,圆满竟然也是一种遗憾吗?
  我读席慕蓉的诗,读到在幸福之中犹有盼望、渴想,有泫然欲泣的感伤。
  我们去看烟火好吗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梦境之上如何再现梦境
        ——《请柬》
  在台湾社会从战后初期打拼的年代过渡到物质的繁荣富裕,席慕蓉的诗普遍反映了大多数人在富裕幸福之外的另外一种遗憾吧。
  从最基本的意义来看,诗,是喜悦的声音,诗,也是感伤的声音,两千多年前在桑树下田陌间工作的男女的调笑、渴望、追求、怨艾一一被记录,形成了中国最早的一部诗经。
  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吉凶
  并且把爱与信仰 都烧进
  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历史博物馆》
  席慕蓉的诗在方字上很少晦涩难懂之处,也很少有情感幅度特别极端的辞汇。如同她在现实生活中相信相仿制度规则一般,她在文字语言的世界也遵循一种古典。
  在台湾社会初步进入物质富裕的阶段,大部分的人,在幸福的基础上并没有太多彻底变化的要求,他们心中的诗往往是在基本稳定的要求下一点点心事的意外。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一棵开花的树》
  这是一般喜爱席慕蓉的诗的读者可能最熟悉的句子。
  严格的来说,台湾战后的大众基本上生活在没有诗的状况。社会中所谓的〃诗人〃,无论在文学圈子中如何喧腾,其实并没有与大众生活发生真正密切而广泛的共鸣。
  传统诗歌中的〃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的宗旨也早已不再是诗人的目的。诗人似乎多半宁愿在极其个人的空间里做文字的营造。
  席慕蓉的诗却是她合理幸福生活中的意外。她在绘画中往往牵制于学院出身的某些包袱,有时过度相信方法、规则,然而在她的诗中却恰恰成为她规则的解放。
  阅读席慕蓉的诗,可以观察到两种矛盾的交错,一种是文字上的平实古典,另一种是心境上对浪漫的狂想。
  七○年代至八○年代恰恰是台湾从平实的社会进入富裕的年代。
  席慕蓉的诗在那一平实而又开始狂想的年代呼唤了整个诗的读者,或者说,是整个一代的心事的呼唤使席慕蓉出现了。
  文学圈子中对大众形态文化的忽视,甚至恶意的贬损,可以看到台湾所谓〃文学圈〃的不够健康。席慕蓉在七○年代以后诗集的畅销也许是引起诗的圈子中少数人对她采取恶意逻辑的一例吧。加上她的女性身份,更使习惯的文学圈子加重了对席慕蓉诗作的成见。
  梁代的钟嵘在编《诗品》时发现只有一位女诗人班婕妤,很感慨的在诗品序中说:〃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在这短短的感慨在此后一千多年当中并没有任何转机。男性依然以他们霸道的方式,不只独霸政治、经济,也同时独霸着文化与诗的国度。两千年间,能够与男性并驾齐驱的女性诗人事实上只有李清照一人而已,然而此后撰写文学史、诗史的人连钟嵘式的感慨都没有了,只当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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