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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一刀-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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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望了一望。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发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边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戴着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做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垂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发,但长着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截尾巴,只是身体绝不如猴子敏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不像人的人(2)
  他这样只一瞥,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壮,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首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这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画,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如此你们才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发出喝彩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首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画着,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瓷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人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了一下。
  这时候,锵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比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被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根头发,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发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地无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匹无对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胜“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也许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京城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发现侏儒的舌头是被刀割断的,同时也发觉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人的手脚,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不像人的人(3)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发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起来。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臂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呀呀,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王小石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是谁那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个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见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发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近了一步,发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发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首!
  只见众人中,那本来仰首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首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王小石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紧,忍不住想要发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之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光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似正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柜子里的人(1)
  那人已没入人群里不见了。
  王小石再往场中一看,却见场中的数名汉子和壮妇已收拾兵器、杂物,匆匆离场,围观的人群也开始散去。
  王小石忽然想起“小不忍,则乱大谋,未知底蕴,发作何用?”这句话,他打算先跟踪这一群卖解的人,弄个水落石出再说。
  他们穿过大街,又走过小巷,路上行人,时多时少,那几个卖解的人走走谈谈,一面说着些荤话,不时在那几个畸形人和侏儒背后,踹上一脚,打上几鞭。这样看去,不像是人在走路,而是主人在赶着鸡鸭鹅或什么牲畜。主人对待奴隶总要吆喝、鞭挞,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
  王小石看得怒火上升,正在此时,远处迎面来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
  这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色长袍,脸上白得似终年不见阳光,铺了一层寒粉似的。他背上挽了一个又老又旧又沉重的包袱。
  这人走近。
  卖解的人全都静了下来。
  这人渐走渐近。
  王小石甚至可以感觉出那一群卖解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有的人甚至双腿在打颤,几乎要拔腿就跑。
  阳光依依,秋风迎面,带来几片残叶,远处玉笛,不知何人断了又续,续了又断,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谁人吹笛画楼中?
  闲舍人家前秋菊盏盏。在这秋意寂寂的街头,有什么可怕的事物,使人觉得如此畏怖?
  这人已走过那一群卖解的人。
  他甚至不曾抬头望一眼。
  卖解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其中有几个,还回过头来望这瘦高阴寒的人,眼中还带有深惧之色。
  这人已走近王小石。
  王小石觉得这个人,脸色森寒得像一具匿伏在地底里多年的尸体,可是他背上包袱的寒气,要比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更重,一直到他快要经过王小石的时候,才突然抬头,眼光阴寒如电,盯了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心中一寒。
  这人已走了过去。
  王小石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发现街上,至少有五六个不同的方向,走着十二个人,有的像游人,有的像小贩,有的是擎着招牌的相士,有的是捧着鸟笼的公子,有老有少,他们服饰不一,动作不同,但王小石眼里却看得出来,这些人,武功都相当不弱,而他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追踪那瘦高个子!
  ──瘦高个儿是谁?
  ──怎么惊动那么多人!
  王小石好奇心大动。
  这时,前面卖解的人,已走进了一家客栈的大门。
  王小石记住了客栈的名字。
  再回头看,瘦高个子已转入一条冷僻的小巷里,那十二人也各装作有不同的原由,不约而同地跟入巷子里。
  王小石心中已有了计议,走进客栈内。卖解的人都已上房,他冷眼看他们走进的是哪几间房,正要回头就走,忽见那卖解时呵叱他的那名横眉大汉,正在二楼栏杆上,怒气冲冲地向他俯视。
  王小石只向他一笑。
  随后他步出客栈,迅速走向那条转角小巷。
  ──那班卖解的人就住在这里,一时三刻逃不掉,但那瘦高个儿究竟是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倒不能轻易放过。
  王小石追了过去。
  秋风刮在脸上,有一股肃杀之气。
  王小石一转入街角,眼前的景象,令他当堂震住:
  巷口有一棵梨树,自旧垣伸展出来,叶子已落了七八成。
  然后就是血和死尸!
  那十二名追踪者,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竟无一生还!
  ──瘦高个子却不在其中!
  王小石追入客店,再跑出来,转入小巷,不过是迟了片刻的工夫,然而那十二名追踪者,就在这片刻间遭了毒手,别说连一个活口都不留,就连一口气也不留。
  ──是谁出手那么快?
  ──是什么血海深仇?
  王小石在这顷刻间有两个抉择:一是逃,一是查。
  他决定要查。
  他以极快的速度,对地上十二具死尸搜查了一遍,作出了三个判断:
  一、这十二人都没有其他的伤处,只有在胸口被刺了一个洞。这一个血洞,正中心房,中者无不即时气绝。
柜子里的人(2)
  二、这十二人死的时候,都来不及发出叫喊。巷子外是大街,来往行人极多,只要有人奔逃呼叫,一定会惊动行人。而如今死了十二个人,但草木不惊,则可以肯定这十二人死前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三、这十二人大部分腰畔襟下都有令牌,或袖里衣内藏有手令、委任状,莫不是六扇门的捕头、衙里的差役,或吃公门饭的好手、大内的高手。
  但这十二名好手,却一齐死在这里。
  王小石还待细看,蓦听一声女子的尖呼。
  原来有一名女子跟他的情郎走过巷子,忽而动情,想转入街角死巷浓情蜜语一番,不料却看见一地的死人。
  还有一个活人,正在察看地上的尸首。
  两人一先一后地叫了起来,待一大群路过的人和两名捕役赶到的时候,巷子里只剩下一地死人。
  没有活人。
  捕役一见这等不只死了一人的大案,而自己恰好在这一带巡逻,连脸都青了,问那对男女:“凶手呢?你们不是看见凶手在这里的吗?”
  那男的说:“是啊!本来,是在这里的,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去了。”
  那女的道:“我看见他──”
  捕役忙问:“去了哪里?”
  女的用袖子比画着道:“刚才,他一飞就飞上了围墙,再一跳──”
  捕役瞪大了一双眼睛。
  他吃六扇门的饭,吃了整整二十年了,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鬼话:两丈高的围墙,怎么一飞就飞上去了——而那个穿灰袍的白脸瘦子,也夹在人群里观望。只不过,他的脸上寒意更甚了。
  王小石飞身上了屋瓦,轻如一片飞絮、四两棉花,倒钓垂挂在椽柱上,就像风里树梢上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
  不过这不是白天,而是一个有星无月的晚上。
  王小石伏在客栈的屋顶上。
  他用手指沾了沾舌头,轻轻戳开一个小洞,凑眼一看,只见那大屋子里,端坐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另外还有三四名男子般的壮妇,正是白日时在市肆所见的卖解人。
  被刀切去肢体舌头的人;不准人探听的横眉汉;耳畔好听而冷峻的语音;人群里的美男子;令卖解人惊恐的瘦高个子;死巷里的死尸……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小石决定从这一班卖解人身上找线索。
  ──没有线索。
  那几名汉子和壮妇全聚在一个房间里,可是脸色凝重,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只见那几名汉子,不时站起来唉声叹气,摩拳擦掌,就是没有交谈。
  王小石不想在这里净喝西北风。
  他想:看来,是没有消息了。
  他在准备离去之前,忽心生一念。
  他轻轻撬起一块瓦片,然后用手一按,在瓦片未落下去之前,他已鹰滚兔翻朝天凳,往下落去,起伏间已落在门侧。
  只听哗啦一声,瓦片打在地板上,房子里的汉子,呼喝声中,有的自窗子里掠出,有的开门喝骂,王小石躲在门边,那几人一窝蜂地跑出来,王小石已闪入房中,趁乱藏身大木柜子里。
  他一进木柜,即把柜门掩上,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他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呼吸声异常地慢、异常地均匀,平常人的呼吸不会如此的轻慢而细,除非是熟睡中的人才能如此均匀,何况,有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常的人呼吸都会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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