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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一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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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摆,或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她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
  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地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里都是一惊。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地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不死,仍能撑着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上来。
  ──他这样活着,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样活着,实在是痛苦至极!
  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着,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低着头这般笑着,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狄飞惊一直垂着头,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看到苏梦枕等人从楼梯上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人上了楼,他仍垂着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妒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是怎么个想法?
  苏梦枕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河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掺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里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枕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咳嗽与低头(3)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恋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颈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吗?”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两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点在苏梦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地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咳嗽与低头(4)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必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是京城。”
  “对。京城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远征,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京城里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算在内,那么,‘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狄飞惊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奇迹(1)
  第二回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着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地望着苏梦枕,静静地等着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蓝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插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人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祢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三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地道:“但京城里,‘六分半堂’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戊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枕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千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金风细雨楼’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苏梦枕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着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挡微扬,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旗,绣着一个“刀”字。
  狄飞惊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都不会高兴。”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刀南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剿异己。”
奇迹(2)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握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惊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惊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绝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细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半堂’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
  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愣了一愣。
  苏梦枕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样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惊一眼。
  三个回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地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地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两三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着小鼓叫卖。
  狄飞惊这才说话:“奇怪。”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跟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的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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