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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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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诺贝
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是采
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马斯,腿
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尔
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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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赤身裸体与一大群裸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冲
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枪。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枪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的。
与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就
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权利羞怯,
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致,一个双一个
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裸身看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
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下
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是失去
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大和绝无仅
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她唱着,只是
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在死
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枪杀,只是她们病态操演中的极乐高潮而己。每一声枪
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亮。

 但为什么执行枪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掉
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己所
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世界。她
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把她与其他人
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他
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裸体地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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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幻想
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头,
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不仅
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种幻想游
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是人类的最
深层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特丽莎老是返回她
的梦境,脑海里老是旧梦重温,最后把它们变成了铭刻。而托马斯就在特丽莎的梦呓下生
活,这梦呓是她梦的残忍之美所放射出来的催眠迷咒。

 “亲爱的特丽莎,甜美的特丽莎,我正在失去你吗?”有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家
酒店里,他说,“每一夜你都梦见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与意志又回来了。一滴红色的葡萄酒馒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无办
法,托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但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害怕那些梦。她的生活是分裂
的,她的白天与黑夜在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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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去
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
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
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那些裸体女人围着游泳池行进,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这就是她害
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经逃离,但这个世界神秘地召唤她回来。这些就是她的晕眩:她听
了一种甜美的(几乎是欢快的)呼唤,重新宣读了她的命运和灵魂,听到了没有灵魂者的大聚
集在召唤她。虚弱的时候,她打算响应这一召唤,回到母亲那里去;打算驱散她身体甲板上
灵魂的水手们;打算趋就到母亲的朋友们中间去,当有人放响屁时跟着笑;还打算和她们一
起围着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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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确,直到特丽莎离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亲。可我们也不要忘记,她同时没有一天
不是爱她的。只要母亲用一种爱的声音说话,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气离开母亲
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从未听到那种声音。

 特丽莎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专横对女儿不再起作用时,便开始给她写一些发牢骚的信,
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体以及孩子,并让特丽莎相信她是她一生中唯一的
亲人。特丽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爱她的声音,她想回到母亲身边去。所有这
一切都是因为她眼下感到如此虚弱,被托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这暴露了她的无
能,这种无能总是导向晕眩,导向不可战胜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身患癌症,只能活几个月了。消息变成了她对托马斯不忠的绝
望反叛。她自责地对自己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母亲,可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她愿意忘
记母亲对她施及的一切磨难。她现在已能设身处地对母亲有所理解;她们置身于同样的处
境:母亲爱她的继父,正如她爱托马斯,而继父用不忠的行为来折磨母亲,正如托马斯用同
样的方式来伤害她。造成母亲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丽莎告诉托马斯她母亲病
了,她要花一个星期去看她。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意。

 托马斯反对她去,感觉到她回到母亲那儿去的真正动因不过是晕眩。他给那个小镇的医
院挂了个电话,查找全镇关于癌症的详细记载,不难发现特丽莎的母亲根本没有癌症的怀
疑,甚至一年多来从未看过病,

 特丽莎顺从托马斯没有去探视母亲。可几个小时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伤了膝盖。她
走路开始步履不稳了,几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么东西,至少也得给什么东西绊一下。

 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她生活在不断晕眩的状态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总是说:“扶我起来吧。”托马斯不断地耐心把她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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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莋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不许靠近我们,但
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景观对特丽莎来说已失去了初始的残酷,甚至开始使她有些兴
奋。她与托马斯莋爱,总是小声地向他叨念那些细节。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她,
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将成为他
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

 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他
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女人的
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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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成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根本不愿理解这一点,特丽莎却无法
摆脱它。她试图培养自己与萨宾娜的友谊,开始主动为萨宾娜照相什么的。特丽莎应邀去萨
宾娜的画室,终于看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宽,讲台一样的床。
萨宾娜把斜靠着墙的画展示给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没到这里来过。”她甚至搬
出她在学校时画的一张旧画:正在建设中的炼钢厂。那时是最严格的现实主义教育时期(据
说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以当时争强好胜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
师还“严格”,作画时隐藏了一一切笔触,画得几乎象彩色照片。

 “这张画,我偶然滴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上面。开始我叫苦不迭,后来倒欣赏起它来了。
它一直流下去,看起来象一道裂缝。它把这个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关合的陈旧景幕,景幕上
画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开始来玩味这士道裂缝,把它涂满,老想着在那后面该看见什么。
这就开始了我第一个时期的画,我称它为‘在景物之后’。当然,我不能把这些画给任何人
看,我会被美术学院踢出来的。那些画,表面上总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现实主义世界,可是在
下面,在有裂缝的景幕后面,隐藏着不同的东西,神秘而又抽象的东西。”

 停了一下,她又说:“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

 特丽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在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她
开始领悟萨宾娜的作品,过去的和现在的,的确在处理着同一观念,融会着两种主题,两个
世界。它们正如常言所说,都有双重暴光。一张风景画同时又显现出一盏老式台灯的灯光。
一种由苹果、坚果以及一小梯缀满烛光的圣诞树所组合的田园宁静生活,却透现出一只撕破
画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对萨宾娜的倾慕之情,因为萨宾娜把她当一个朋友。她的倾慕使畏怯和
猜疑缓解了,变成了友谊。

 她几乎忘记了自已是来拍照的。萨宾娜不得不

 提醒她。特丽莎终于把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投向那张摆在房子中央的、讲台一样的
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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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的旁边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人头模型,那种理发师们用来放假发的头型。萨宾
娜的假发架上没有假发,倒套着一顶圆顶礼帽。“这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说。

 这是一种黑黑的、硬硬的圆顶礼帽——特丽莎只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卓别林戴的那种。
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来打量了一阵,说:“愿意让我拍一张你戴着它的照片吗?”

 这个主意让萨宾娜笑了好久。特丽莎把礼帽放下,拿起照相机开始拍。

 约摸拍了一个小时,她突然问:“照点裸体的怎么样?”“裸体照?”萨宾娜笑了。
“是的,”特丽莎更大胆地重复她的建议,“裸体的。”

 “那得喝酒。”萨宾娜把酒瓶打开了。

 特丽莎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起来,也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萨宾娜端着酒走来定去,谈起
了她爷爷,一个小城市的市长。萨宾娜从未见过他,他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顶礼帽以及一张
与那小城里的显贵们站在高台上的照片。照片已看不清楚,不知他们站在台上干什么,也许
他们在主持某个仪式,为某个重要人物的纪念碑揭幕,那个人或许也曾戴过一顶圆顶扎帽出
席过某个公众仪式。

 萨宾娜不断地讲礼帽,讲她爷爷,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才说:“我马上就转来。”说完
闪进了浴室。

 她穿着浴衣走了出来,待特丽莎举起相机选择镜头,她把浴衣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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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部照相机既是特丽莎观察托马斯的情人的机器眼,又是遮掩自己的面孔的一块面纱。

 萨宾娜花了点时间才把自已的浴衣完全脱掉,这时才发现她所她的境地比自己预计的要
尴尬得多。又花了几分钟摆弄姿态,她向特丽莎走去,说:“现在该我给你拍了。脱!”

 萨宾娜多次从托马斯那里听到命令:“脱!”这已深深刻记在她的记忆里。现在,托马
斯的情人对托乌斯的妻子发出了托马斯的命令,两个女人被这同一个有魔力的宇连在一起
了。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发出命令,
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xing爱,突如其来,出入意外,温和而又坚定,甚至带有
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的女人。他也常常用
这种方式对待特丽莎,尽管说得柔和,甚至近乎耳语,可那是命令,她从未拒绝服从过。现
在听到这个命令,她燃起了更为强烈的服从欲望。顺从一个陌生人的指令而行动,本身就是
一种特有的疯野;而从一个来自女人而非男人的这种命令,疯野中就包含了更多的狂热。待
萨宾娜接过照相机,特丽莎脱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面前,一副缴了械的样子。的确
也是缴了械:她用来遮脸和对准萨宾娜的武器是给缴了。她完全是在接受托马斯情人的怜
悯。这个美丽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着身子站在萨宾娜对面的时刻永远不要完结。

 我想,萨宾娜也被这奇特的场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异地依顺而胆怯,站在她面
前。不过按了两三次快门以后,她几乎被自已的迷醉吓住,为了驱散它,便高声大笑起来。

 特丽莎也笑了,两人穿上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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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万波
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却没
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
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

 捷克的摄影专家与摄影记者们都真正认识到,只有他们是最好完成这一工作的人了:为
久远的未来保存暴力的嘴脸。连续几天了,特丽莎在形势有所缓解的大街上转,摄下侵略军
的士兵和军官。侵略者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心地听取过上司的指示,怎么对付向他们开
火和扔石头的情况,却没有接到过怎样对待这些摄影镜头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约一半还没冲洗的胶卷送给那些外国新闻记者。她的很多照片
都登上了西方报纸:坦克;示威的拳头;毁坏的房屋;血染的红白蓝三色捷克国旗高速包围
着入侵坦克;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的行人接吻,来挑逗面前那些
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说的,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是一种仇恨的狂
欢,充满着奇怪的欢欣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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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带了五十张自己全力精心处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给了一家发行量极大的新闻图片杂
志。编辑和蔼地接待了她,请她坐,看了看照片又夸奖了一通,然后解释,事件的特定时间
已经过去了,它们已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

 “可这一切在布拉格并没有过去!”她反驳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语努力向对方解释,就
是在此刻,尽管国家被攻占了,一切都在与他们作对,工厂里建立工人委员会,学生们罢课
走出学校要求俄国撤军,整个国家都在把心里话吼出来。“那是你们不能相信的!这儿没有
人关心这一切。”

 编辑很乐意一位劲冲冲的妇女走进办公室,打断谈话。那女人递给他一个夹子,说:
“这是裸体主义者的海滩杰作。”

 编辑相当敏感,怕这些海滩裸体照片会使一个拍摄坦克的捷克人感到无聊。他把夹子放
到桌子远远的另一头,很快对那女人说:“认识一下你的捷克同事吧,她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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