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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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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脆弱、又这样硬这样冷的男人。他是一块冰,可以被砸碎,但永远不会融化成泥。   

  是他。   

  青袂在漫山云雾中抱住了少年,用汉话轻轻地说:〃子衿,你的琴还在吗。弹一首歌给我听好么,就弹刚才那首,歌里有我的名字的那一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是他永远弹不出来的一支歌。   

  那是永远说不出口的一句话。   

  她不在。这些日子,每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黑袍巫师坐在空荡荡的草庐中,垂头看着手中针线。灰白枯草捻成丝,像失血的筋脉,从体内扯出来。   

  锋利银针刺入织物的时候没有声音。就像一个人的心总是碎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伤害从来锐不可当,一针下去不见血。   

  他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江南的缠绵。折翼山如此蛮荒,严酷的天与地泯灭一切风花雪月。这里的情侣是贫穷的,然而再冷的寒风吹不熄他们心底的火焰……当他是才子,她是韶华佳人。配鸾凤青春年正小,这会儿喀都什山巅怕不是柔情如涌蜜意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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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十七 私情(3)         

  一针针,一线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迷风抖开那件衣裳。还差两只袖子,就完工了。死去的植物的气味灰蒙蒙地弥漫,空气中像飞着无数看不见的尘埃,催人下泪。   

  青袂,你快乐么。   

  他把手搁在衣上,呆呆地坐着。新衣还没染色。般若草是奇异的东西,它从来没有青翠的时候,自发芽那一刻起,便呈现苍老面貌,那种深褐颜色是其他药草晒上三五年也浓不过的沧桑。然而当它被连根拔起,却渐薄渐淡。死去的般若草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细若发丝,比最纤薄的羽毛还轻,再深浓的颜色也一点一点离开了它。   

  用般若草织成的衣裳盖在腿上,仿佛没有分量。那么苍白,如同那女孩无喜无悲的十八岁生命。最好的年华……在这里真好比是活埋。流年似雪,日光下它茫茫地融化了。   

  这样苍白的生命,有一天会染上彩虹颜色么?比般若草更白的是他的双手,像深埋千年的枯骨,刺眼地跳出来。迷风只是静静望着黑夜,寒风从窗口倒灌进来,吹动一部长垂胸口的须髯,他是个老头子了……永远面无表情、人见人怕的萨卡大祭司。然而那头漆黑如少年的长发纹丝不乱,一根骨簪将它们牢牢挽定,道髻坚硬似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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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袂七岁的时候就说过,师父,你要是没有胡子,一定是个很年轻的人。我知道其实师父不是老头子,师父很好看。   

  这相依为命的女孩她早已看穿他的真相。如同褪色的般若草,永不开放、永不枯萎的死花朵。青袂真聪明。她本来应该被好好宠爱着,享尽世间繁华。   

  无边的黑夜里似有一袭青色衣角随风掠过去了,飘洒若仙,鲜活如春天阳光下第一脉嫩柳,散发着芳香。迷风没有动。他知道那不过是幻觉。   

  青青的是你的衣裳啊,悠悠的是我的心。他说青袂你太美了,让我怎么能不想你。我想你想得要发疯,想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我看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她在他的怀里,古木之上,密层层树叶像海浪翻涌,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温柔地将两个人淹没。他和她就是躲在巢里的一对鸟儿,雄飞雌从,比翼云间。   

  她带着他攀上树顶。子衿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除了琴他抱不动别的东西。诗书揖让中长大的汉人太温文,这么高的大树,难于上青天。但青袂三岁就可以独自爬上雷雨交加的喀都什,这个萨卡姑娘体内蕴含惊人力量……也许在细腰长腿之外、那洁白肌肤的伪装下躲藏着野兽。   

  她像只猿猱轻盈地跃上树去,清脆笑声飘散山间。   

  〃来啊,子衿,上来陪我。你来找我啊。〃   

  她的人隐于丛柯,青色衣裳消失在青色的密叶中。汉人少年独立荒山,惶恐地叫起来。青袂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了……青袂你出来,这不是玩捉迷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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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十七 私情(4)         

  没有灯火的山顶,天黑得像锅底一样。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直响,仿佛有无数肉眼不见的生物潜伏四周,咻咻呼吸。子衿抱着他的琴,害怕了。忽然一绺柔软冰凉之物搔上他的面颊。   

  头顶垂下她的长发,一把黑色火焰劈头席卷而至,使人窒息。子衿大口呼吸,透过狂野飞舞的浓发看到从树叶之间探出来那张脸儿,又白,又静,又冷。   

  昏暗的星光里,她的容颜看不分明。尖尖下颏薄薄唇,像画师画到残春最后一朵荼蘼花砚池已干,懒得研墨,便蘸了清水挥起笔,轻轻点染出十八重瓣。她原本是这世上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生命,阴阳两界没有她的位置。造物主打了个盹,指尖一错,一切都模糊。   

  只有一双碧绿眼眸在夜中发着光。是不甘心的蕊,开到荼蘼花事了,也要坚持盛放到末路。   

  她向他伸下手来:〃你说过不管我在哪里,你都会陪着我。你怕了吗?〃那条娇柔的手臂白得刺眼。   

  子衿一咬牙,将手递到她手里。霎时身如腾云驾雾,拔地而起。   

  〃这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地方。白天,这里会有好多鸟儿,飞来飞去,真漂亮啊。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鸟儿啦。〃青袂单手把少年轻轻巧巧地提上树去,搂住他坐在一枝粗树桠上。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他们,这是她自幼熟稔的最安全的窝巢。   

  〃折翼山有很多鸟。现在你看不见它们,它们都回家去睡觉了。要是我们能在这里呆到天亮,你就会看到,几千几万只飞鸟……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我小时候总是想,要是我也有翅膀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呢,子衿?鸟儿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因为它们有翅膀。好多次我梦见我也长了翅膀……能飞的感觉真奇妙,整个大山都在我脚下……〃   

  她的手指点着空无一物的夜空,絮絮说着孩子话。像所有野兽一样,在隐秘的藏身地,她要把她的一切拿给那个她信任的人分享。青袂是一无所有的人,可是她还有她自己。   

  她把她自己、把短暂的十八年记忆尽情倾倒给他。说着春花冬雪,说着漫天飞鸟,说着暴风雨的午夜,天空中怎样划过青紫色的长条闪电,云朵狰狞雷声轰隆隆劈下来,可是她不怕,她不怕……   

  〃我什么也不怕的,真的。子衿……我会保护你。你一直都陪着我吗?〃   

  她突然认真地说,依偎树丛中间,她看起来真的像一只鸟。小小的身子,收拢了双翼。子衿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少年压抑着吼叫,那把温存的喉咙听来如此痛楚。   

  〃我不想只陪你到天亮,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看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每次我在这里等你,等得快要死掉……你走的时候我恨不得跳下这山崖……去他的萨卡人、去他的大祭司!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谁敢不让你和我在一起,我跟他拼命!青袂,求求你跟我走,我要堂堂正正地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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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十七 私情(5)         

  少年眼里的光芒如火明亮。她注视着他,轻轻地说:〃可是,我是侍奉迦罗那迦的圣女啊。〃   

  〃那都是鬼话!什么迦罗那迦,你让它来找我,我就不信这些邪门歪道。与你相比,九天神佛都是粪土,我不信一个小小邪神能拦得住我们。〃   

  青袂闭上双眼。绿色的萤火熄灭了。黑夜是无底的梦境。   

  〃你说你要我做妻子,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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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衿斩钉截铁道:〃此生此世,非卿不娶。〃   

  风把他的话吹落山谷,四面八方那层波浪涌的回声,那么虚幻而美丽。一声又一声,非卿不娶,非卿不娶……重重向她包围上来。   

  此生此世,到底有一个人肯大声地说,去它的迦罗那迦,我只要你!   

  子衿又在耳边唱歌了。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是汉代的琴歌,一个很有名的文人写的,子衿说那个人与他的恋人曾历尽千难万险,终于白头偕老。   

  〃凤有凰,鸳有鸯。青袂,鸟尚有情,人何以堪?你是人……不是什么不沾七情六欲的圣女不是邪神的奴隶……你是人!是我子衿心爱的女人!求你答应,你会跟我去中原,你会嫁给我,你说啊……你答应我!〃   

  她睁开眼睛。   

  〃子衿,我跟你走。〃   

  少年的泪水落在她脸上,滚烫滚烫。子衿发出不敢置信的叹息,用力把一头长发揉进胸怀。青袂眼里只看见他雪白衣衫,子衿这样年轻,俊秀的面庞没一根胡须。衣衫发出淡淡幽芬,那是中原的什么名贵香料呢……她一点也不懂。子衿永远是白衣如雪万种温柔的情人,他带着他的琴,夜夜在喀都什等待着她。   

  那是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青袂抓住了他胸口的衣裳,少年身上清淡的香气像大海缓缓涨潮,托着她漂流而去。载浮载沉,身不由己。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那么,她真的要跟他远走高飞了。   

  离开这无情的折翼山,离开他。   

  离开他。   

  子衿说:〃什么时候走?……到今夜,我们相识是整整二十八天。三天之后好么?青袂,那时你认识我一个月了。你回去收拾收拾,看看有什么东西要带。我知道你师父养育你一场,情如父女,怕是一时也舍不得老人家。这几日我不会打扰你,三天之后子夜,我在喀念什峰顶等你,我们一起走。〃   

  她不说话,只是轻轻推开他,仰起脸来。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像一朵柔弱的花,无根无蒂,无依无靠,若没人保护就要被风吹落了。忽然间她仿佛失去了所有气力。鹰鹫般的野姑娘,她曾以整座折翼山的黑夜为翅膀,高高地站在苍茫群峦最顶端,十八年来她就像这座山的神。   

  她拥有比电更快的速度,比雷更猛的力量。可是如今她甘愿将它们全部封锁。跟着他,到江南,她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妻,寻常的女人……她还不知道子衿姓什么,反正他的姓就是她的姓……她必须记得,那将她种了出来的人,并没给过她一个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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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十七 私情(6)         

  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不管她曾有过怎样惊涛骇浪的青春、震动天地的过往,到此也就烟消云散。名叫青袂的生命,或许她的未来有千百种可能,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里,她还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奇妙而重大的存在,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普普通通的少年便是她亲手为自己画上的雪白的句点。从此后妾为菟丝花,相公是奴终身之靠。   

  幻觉中青袂好象看见自己松开两手,壮阔的黑色双翼断裂了,她从高山之巅,缓缓沉入一座温柔的深渊。那深渊叫作子衿。   

  〃我全听你的。〃她向他胸膛偎去,低声说,〃你是我的夫君,今生今世,莫要负我。〃   

  子衿猛然勒紧双臂,低头向那张颤抖的小嘴用力吻去。   

  万丈之外,喀都什峰下山谷里站着一个影子。夜色深浓,那影子完全溶化在亘古的黑暗中,如泼天海啸里的一滴水,有没有它,都是注定的灾难,都是祸。   

  来日大难,谁也躲不开。他低垂头颅,并没朝峰上看……就看也看不见的,这么高的山,万丈的距离,几乎等同于阴阳两隔。他看不见她,也不想看见她。   

  她现在正在属于她的天堂里吧。那个孤独了十八年的女孩,她终于决定离开这座冰冷无情的山脉,执炊执帚,生儿育女……有一个温存的情郎正把她抱在怀中,许下千般誓言……不,如今他该是她的丈夫了。他可以想象万丈之上的情景,就在此时此刻。   

  黑袍大袖掩住了一双瘦如骨架的手,细长冷白的十个指头深深攥入掌心里去。天堂中的人,看不见地狱里烈火煎熬着的罪魂。有一句话他始终未对自己承认过,他……嫉妒!   

  是他亲手把她推入那个人的怀抱。或许他没有承认这句话的资格。从头到尾,这只是一盘棋,峰顶上的一对儿,不过是他手心里两颗棋子。他要他们走,过河就没有回头路。   

  可是他自己又是被谁的手轻轻拈着,一步,一步,推入这无底的妒火嗔毒。   

  不知道山顶上,现在冷吗?他知道她习惯了一袭单袍度冬夏,但如果她没穿衣服呢?啊……他仿佛看见那件他亲手缝制的青衣此刻正被一双年轻的手脱下来,温柔或者狂野地,它被扔在一边,谁的赤裸的小脚正践踏着一针一线……谁的长腿与细腰,宛转酥倒在青衣上。那干净清香的莹白的身体!……他陡然回身,踉跄奔了几步,暴躁地吼叫起来。   

  〃叫你别再跟着我!给我滚!滚!〃   



  他的身子一挪开,黑暗中方显现出另一个影子。同样的瘦削细长,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一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如同贴附在他背上的一个魂灵。   

  苗丹说:〃大祭司,请您稍安勿躁。〃   

  迷风躬着腰,两手支撑在膝上,只是喘气。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寒冷的声音,像一匹受冻的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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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十七 私情(7)         

  〃看来计划很顺利,圣女这会儿一定已真心爱上了那家伙吧。汉人谈情的花样就是多,族长找来的人不会错的,听说那家伙在中原专门靠骗有钱女人为生呢,多少阔太太都栽在他手里,何况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呵呵。大祭司的妙计果然奏效。如今万事俱备,三日之后衅旗启战,我萨卡大军出征,这下可要把从前受的气全都讨回来。〃   

  他耳中全是自己的呼吸声,太剧烈的喘息夸大了感官的存在,仿佛他的身体无限地扩大开去充斥了天与地,整个天地间全都是他,世界变成一具疯狂起伏着的巨大的胸腔,就要被自己的呼吸涨破。血的气味与咻咻的鼻息,黑暗中充满一种气涌如山的巨声,那混乱嘈杂之中只有这个年轻、欢乐、志得意满的声音滔滔流淌下去。   

  〃所有准备都是万无一失的了。有迦罗那迦保佑,凭那群养尊处优的汉狗,怎配和我们的健儿为敌!只不过……听长老们说,中原却也有一批会法术的人呢,汉人叫他们什么剑仙,中原的剑仙好象不少,有一个叫蜀山的地方,更是最有名的剑仙云集之处……长老们担心战争开始后这批人会来插上一脚,据我们的探子回报,蜀山掌门其实不大管人间事的,如今掌着实权的似乎是一个姓楼的老儿,他们叫他什么使者啊……怕就怕这老儿多事,倘若当真弄了一帮会法术的家伙来跟我们捣乱,倒也麻烦……大祭司,您从中原来,以前有没有见过蜀山的人?他们真像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你问得太多了。〃年老的祭司喘息良久,努力恢复应有的威严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再无礼纠缠,我已不加追究。这场仗该怎么打,是我和族长、九位长老的事。苗丹,别忘了你的身份。〃   

  太黑了,完全看不清那年轻人的脸。只看见他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正因为苗丹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才不能置身事外……大祭司怕是不知道,我已被二长老选为传人,日后督造战神酒的职司,便是由我掌管。难道大祭司没有发现,我已很久没来打扰您了?恐怕您忙于圣女计划,近两年山下的事情已充耳不闻了吧?我不再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了,我已娶了妻,几个月前儿子也生下了。您的训导我一直记着,今天前来,除了商议军情之外,便是想让大祭司明白:苗丹不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仰慕您的本事,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知道再怎么缠着您也是没有用的,要证明我的决心,唯有自己上进!〃   

  〃很好,我已经看到了。既已成家立业,往后更该保护好你的妻儿。战神酒……对整个战局至关重要,族人如此信任你,你便要对得起他们才是。〃老人萧索地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站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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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十七 私情(8)         

  〃如果蜀山的人真来捣乱怎么办!大祭司身为当世巫皇自然不惧,但一棵大树罩不住整片林子,虻虫多了,再凶猛的野牛也要倒下。族里的这句老话希望您还没忘!您已经看见苗丹有天分,求您收我为徒,只有跟着您才能真正成为伟大的巫师!我想帮助您打败那些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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