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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咖啡下午茶-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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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钱的东西。那里有一个街角的小广场,里面只有一个古老的、不喷水的西班牙石头喷泉,现在还是不喷水,只是那看似依旧的街景,意义已经变了。
陈丹燕:咖啡旅行(12)
欧·亨利写《最后的藤叶》里的那栋房子,现在还在村里立着,爬满绿色的藤叶。只是穷画家不能继续在这里面住下去,他们付不起越来越贵的房租。于是,他们渐渐离开这里,搬到边上更穷的苏荷区去。原先那个街区全是仓库,到晚上只有野狗才去。艺术家们在那里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开出新的咖啡馆,在里面挂上不为卖钱画的画。再开出新的小酒吧,无名的小乐队在那里努力唱着自己心里的音乐。
大家很快发现格林威治已经被商品化,被各地来的游客傻乎乎地包围了。原先自由灵性的东西已经飞去春街。于是,解了领带的纽约人晚上开始多走几条街,到苏荷去泡咖啡馆,周末喝酒到深夜,买苏荷的画去装饰新居。于是苏荷的咖啡价钱上去了,酒价钱上去了,画价钱上去了,房价上去了,苏荷春街的牌子现在也改成咖啡色的了。因为能挣个好价钱,芝加哥的爵士乐队每星期一天,飞来这里的咖啡馆奏一晚上爵士。如今到了晴朗的黄昏,苏荷街沿上坐着各色人等,卖旧书,唱歌,撩拨女人,卖画,一派无羁,让旅游者欣喜若狂,明知道那是为了吸引游客,可也侧着身子往里面钻,高高兴兴把钱送出去。只是这里没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家,他们又搬去了东村,一个现在有钱人还不愿意去玩的地方,在苏荷区的边上。地铁站像黑人区的一样烂,一样荒,一样气氛肃杀。
一晚上,从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坐到苏荷,再从苏荷坐到东村的咖啡馆里,就好像看着钱和艺术怎么在这里开战。这个街区星星点点的咖啡馆就是战场,钱要买艺术,艺术不卖,钱一定要买,艺术就放下自己的东西,转身走了。
在纽约,那绿色的美元差那么一点点,就是万能的了。
罗马:希腊咖啡馆
从西班牙大台阶上下来,经过每一阶上坐在杜鹃花边上的游人们和4月明媚的阳光,再经过一个喷泉,就到Via Candotci大街。两百多年前,一个希腊人到这里来,在86号开了一家咖啡馆。大概因为他怀乡,所以给自己的咖啡馆起名字叫“希腊”。这两百年来,它因为一些伟大的客人而变得有名。从前,歌德来过这里,门德尔松来过这里,瓦格纳和司汤达来过这里,甚至罗马红衣主教也来过这里。因为这些人的名气,所以希腊咖啡馆一直在罗马旅游手册上下不来,而且在旅游者们口中相传:“啊,在罗马不妨到希腊咖啡馆去看看。”人们总是这么说。
我去了。我去是为了安徒生。在一本看上去不那么专业的书上,我看到希腊咖啡馆的伟大客人名单中,还多了一个:丹麦的安徒生,他是一个童话作家,一个长鼻子长腿的老单身汉,一个抒情的、感伤的、文雅的、害羞的、不那么合时宜的人,一个陪伴全世界的儿童,一代又一代,度过童年临睡前讲故事的一小时的人。其实我们现在并不知道,是不是司汤达在希腊咖啡馆里写了《红与黑》,门德尔松是不是在这里写了《歌之翼》的曲调,但是,安徒生却是在这里写了他的《即兴诗人》,大概是在1835年左右,一部成人文学作品,名不见经传,现在几乎没人读过它。那时候男人们戴着高筒子的黑色礼帽,穿燕尾服的机会也比现在多得多。
某一天,希腊咖啡馆式样简单的玻璃门一闪,进来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外国人,那黑色齐膝的外套上,有一个不太精致的黑色蝴蝶领结,带着北欧人的苍白面色,那就是安徒生了。
1835年,希腊咖啡馆已经很有名气了,大文豪们都来过了,又是罗马教皇的福地,他当红衣主教时来这里流连,回去就当教皇。它狭长的店堂,一点一点地深入进去,没有通常咖啡馆宽阔的大厅和大玻璃窗,而是像上海的弄堂那样深入进去,由精心拼嵌的大理石走廊引领着,经过窄窄的通道似的大小房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前面也总有什么在吸引着你,好像歌德还坐在什么地方高谈阔论。
一路走进去,你得经过一张又一张在两边排开的咖啡桌,虽然大理石的桌面上放满了喷香的意大利咖啡和甜点心,但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客人们全都靠墙坐着,每个人进来,都打断他们的眼光,他们看着你,而你,不得不要经过这么多眼光。慕名而来的客人常常眼光挑剔,他们就是为了来看名人,如果你不是,那你还不如他们买的一杯咖啡,这里的咖啡,是普通咖啡店的几倍,像安徒生这样敏感而认真、希望最终在成人文学上出人头地的人,大概不会舒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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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咖啡旅行(13)
我猜想安徒生会勉强自己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曾有歌德和司汤达的关系,因为这里的墙上挂着上百幅精美的油画,剪纸人像和蚀刻画,像个博物馆,还有雕塑,是精美华丽的地方。他虽然因为自己的相貌而感到自卑,因为自己无法写出像歌德那样的成人文学作品而耿耿于怀,他没有什么财产,又没有家,总是寄居在朋友家里,就是在夜行的驿车上爱上什么人,也不敢,不愿意把那种爱意发展成一个爱情故事。他有一种孩子式的单纯与抒情,可没有人看重这种品质,连他自己也不。他心里喜欢的是精美华丽,他以自己的方式盼望像歌德那样的名声,这是他来这里写一个成人作品的心思吗?原本他更合适温情脉脉、偏安于一隅的小咖啡馆的,合适在那样的小咖啡馆里写《人鱼公主》,带着温情与感伤,也许他想要倔一倔。
他不会坐到走廊里,那是看热闹的地方。常常是旅游者坐在那里,看电影似的看人。现在大多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美国人大声地卷着舌头说话,日本人的脚边则堆满了购物袋,因为外面的街道上,一间间挤满了名店。美国人像喝可乐一样咕咚咕咚地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而日本人则像品日本茶道一样一点一点隆重地抿着。不知一百多年前,安徒生遇到的是怎样的客人。
安徒生也不会在浅绿色的侧厅里,我想他会径直沿着走廊一直到最里面的书房。那里四壁有大书橱,深褐色的,里面放着很厚的书,有些座位紧靠着墙,桌子是长方的,比圆桌子更方便摊开纸写作。那间屋子安静而矜持,像名声赫赫的大作家的书房,比如歌德在魏玛的书房。
安徒生终生寄居在几个朋友家,最终在一个朋友家去世。他不会经营自己的生活,这点其实也像个孩子。当然他也没有自己的书房,他也不是自我的、前卫的、霸气的艺术家,像所有的儿童文学作家一样,他不敢不先做一个符合市俗标准的。他在心里想要有间歌德的书房,也是很自然的事,这间最尽头的咖啡室,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他会在那里找张桌子坐下来,向跟随而来的侍者要一杯咖啡,然后开始写作。他的脸很长,鼻子也很长,长长地伏下去,善良而脆弱,没有天才常流露出来的霸气与恣意,而像一个小职员在记账时的谨慎。但是他的心是安宁的。咖啡馆里的气味,客人们低声说话的嗡嗡声,会使安徒生觉得很舒服。陌生的意大利话,让他有一点异乡人的感伤,但他们柔和而陌生的声音,使他感觉到有人相伴似的亲切,这比一个人坐在朋友家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地写作要自在多了,至少寂寞时有不同的人可以看,在那些不同的脸上能看出躲藏着的不同的故事,这是很有意思的余兴节目。常常也可以看到美不胜收的人,默默地看着他们,会有一点甜蜜的惆怅慢慢涌出来,这种感觉很有助写作,常常,灵感就跟在静寂无怨的感伤后面不期而至,这时候可以写得飞快。这也许就是安徒生的童话里,即使是最辉煌的童话,也会像竹笛一样,有着忧伤的基调。
他轻轻的、绝不铺张的感伤与惆怅,就那样一代一代地,打动了年轻而干净的心灵,哪怕那颗心是远在中国,或者在非洲的一个小村子里面。
我找到自认为会是安徒生写作过的长桌前坐下,靠到椅背上去。椅子很舒服,桌上放着砂糖袋,是粉红色袋装的克里斯蒂娜牌的褐色砂糖。
穿着黑衣的侍者过来站在一边,递上咖啡馆的菜单,咖啡真的好贵。更贵的是他的样子,浆过的白衬衣,黑西装,脊背笔直的风度,还有唇上那两撇带有达利遗风的小胡子,他一丝不苟地站在一边候着。他的样子,如果是红衣主教那样的大人物,我猜想会觉出他地道的气派和恭敬。可小人物,觉出的,是侍者店大欺客的骄傲。写出《丑小鸭》来的安徒生,在黑衣侍者肃立一边的时候,又会怎么想呢?每天在这样的时刻,是安徒生最难挨的吧?
好在买完这份咖啡,就能安静下来了。他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不出声地写着什么,没把咖啡馆当成是好友相聚、同道交流、形成新流派和新主义的地方,他没在那样的圈子里。可他同样离不开咖啡馆,默默地守着它,守着一个终生都没有实现的梦想,像他写过的那个悲伤的锡兵,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粒锡的心,他的小读者只读出了这里的忠贞,还不能体会这里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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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咖啡旅行(14)
希腊咖啡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常常被进来参观的游客打碎宁静的气氛,那里的空气都好像比外面要稳重一点。人们满怀敬意地四下看看,然后用闪光灯照一张相,离开。“这是写《红与黑》的作家来过的呢!这也是写《浮士德》的人来过的!”人们惊叹地说。
其实,这也是写《人鱼公主》的人来过的地方,而且他在这里写作过。
新泽西:小石镇咖啡馆
有一段时间,我住在新泽西的小镇上,借别人的电脑,开始写我的书。
从这个小镇,能望见冬天盖满了褐色橡树枝的山,和浮着冰的小湖。黄昏时候,晴朗而寒冷的天上,能看见飞机拖着一条白色的长尾巴,慢慢地向远方飞过去,像一颗流星。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家医院,一个邮局,一个小火车站,一条有些精致小店的街道,一栋刻着1907字样的殖民地时代的木条小楼,是家银行。一个小警察局,一家小书店,整个白天都难见到一个顾客。还有一家咖啡店,卖法国咖啡,在奶沫上加一点点五香粉,做成了意大利的卡布基诺式。12月的第一个周末,这个小镇和全国一起为车站广场上的圣诞树点亮了灯。那个晚上,住在小镇上的人家,都上街来看点亮的大圣诞树,街上人声鼎沸,许多兴高采烈的笑脸被明亮的灯照亮了,真的想不到他们是一些日日在曼哈顿岛上班的职员,也真的想不到其实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吃过抗忧郁的标准药物——百忧解。小镇外面的9号公路上,有灰狗东站,候车室里贴着一则找孩子的告示:5月在这里丢了一个小女孩,4岁。上面有她的照片,长长的金发,笑着。还有一个告示,说孩子丢了他的布熊,晚上睡不着,想找回他的小熊。
小镇上的生活太静了,于是我总是到那家惟一的咖啡店里去写我的书。从前在德国,我曾希望过,要在咖啡馆里写一部长篇小说。现在我在美国做到了这一点,我写了《纽约假日》的大纲。可这里的欣欣向荣和勤勉开朗,总是让我想起学校的学生中心里的咖啡角,也让我想到美国清教徒背景的教堂。这里不是我的城市、博物馆、咖啡室,远远不是。理想的实现常常就是这样,你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可已经不是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这小咖啡店明亮的玻璃,干净的桌面,墙上的风光照片又大又精美,没有欧洲咖啡馆里那种精致的念旧与繁花似锦的随意,以及那种节制的没落。欧洲的咖啡馆,美国人可以说它们是贵族小寡妇,可美国小镇的咖啡馆,欧洲人可以说它们是乡下大胖姑娘。
咖啡店里的人也不习惯有人那么长时间地坐在角落里写东西,那个热情的女主人常常会特意送一小碟店里新烘出来的蛋糕给我,她把蛋糕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零星的蛋糕块就再切小了,用个从中国进口的小竹篮子装上,放在柜台上,客人可以在买整块的蛋糕前先尝尝味道。她以为我是和家里人怄气才出来躲清静的家庭妇女,一心想安抚我,让我可以感到人间温情,然后回家去。
小镇上很安静,那些白色的美国平房,用一块绿色的草地和路隔开,门上挂着花环,有的是干了的金黄玉米和通红辣椒。有的人家万灵节的南瓜还没有从台阶上拿走,有的人家,已经把房子用圣诞的彩灯团团地围好了,一到黄昏,家就在树枝子后面通体光明。花园外面的车道上亮着矮矮的灯,等待回来的车。那是典型的美国梦想,像农民梦想着秋天能有满仓白米一样朴实真切,不来深沉,也不来怪诞。
从我靠窗的桌子前能看到一家的门廊,那家住着一个很老的老人,连脸都缩起来了。他家早早地就在门廊上装好了灯,每天晚上,都有红有绿,闪得热闹。那个老人,穿着红黑方格子的衣服,无论多冷的晚上,都坐在门廊里看一闪一闪的灯。听说小镇上住着不少老人,在可以挣钱的大城市拼打了一辈子,等孩子都离开家了,自己也老得照顾不来自己的房子和院子了,就卖了房子,到小镇上租套房子享清福。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的老人。从前,过万灵节的时候,不少人家的台阶上摆一个穿好了衣服的稻草鬼吓人,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也是个稻草鬼。听说美国人的孩子一长大,就去找自己的生活了。不知道这老人的孩子如果从我的窗子上,看到了他爸爸的样子,心里是不是有一点难过。也许他们顾不得为父亲美国式的晚年而伤心,他们这些中年人正处在人生的战场上,而他们的孩子正在享受备受保护的完美的童年时代,他们的父母要管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心里对自我的良好感觉,而且要冒着进监狱的危险,才敢开口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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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咖啡旅行(15)
那时候,我也想起我自己的爸爸,也是那么远,想他喜欢什么,就马上去为他买,想在中国新年回家的情形,想我爸爸身上的那一股特别的气味——老式剃须水的气味,不像现在男人用的那样香。也想我的妈妈,在冬天是不是早早上床了,把头发用发网罩住,我小时候,她就是这样子的。我们中国人,讲究的是“打是亲,骂是爱”。不相干的人,谁稀罕真正骂你呢?
街对面的礼物店是三个女人合伙开的,与我坐的咖啡店门对着门。里面卖在美国生活中用得上的家常礼物,扎着金色蝴蝶结的软软的小布白兔可以给女儿,画了好多桃色郁金香的贺卡写明了是送给丈夫的,当杯垫的瓷砖上,烧了一个手绘的黄色大梨子,以及漂亮的门垫,上面写着“Home,Sweet Home”。还有新鲜的咖啡豆,现买现磨,满屋子的香。在屋子的尽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吧,可以马上烧了喝,盘子里有切成小块小块的蛋糕,伴咖啡,那是她们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她们是在下午会烤些家制小甜饼等孩子们放学回家的主妇。一天天地,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们在自己的店堂里轻轻放着圣诞音乐。在那里走上一圈,会觉得美国人真的全是生活在模范家庭里,怎么也想不到还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是落单的,更不用说通奸这样的事。
有时候在我的桌前写到一半,就听到火车在经过小镇时发出的汽笛声,我想起来,在上海电台做节目的时候,有一次用的背景音乐,是美国铁路上的声音。那时,我不知道我会在后来,坐在小镇咖啡馆的白色格子窗前,静听那火车的声音。我写的那个上海女孩子,到美国留学,不喜欢小镇的生活,因为它们的简单和单调,不符合她在上海培养起来的令人意乱神迷的美国梦想。于是在夏天,她从中西部的大学,来到了纽约城,来找她策划好了的爱情。比起小镇上的美国女子,她才是真正不安于室的。
有时,写书写腻了,就写一些从礼物店里买的明信片回家去。写好了,就去邮局寄,那个脸红红的邮差总是大声地问:“你好吗?”
我说:“好啊。”
他说:“很好。”
我说:“你好吗?”
他说:“忙啊,忙啊。”
他看着我的信,说:“是寄到中国去的啊,好长的路。”
他是邮局里的人,所以才知道中国不是缅因州的一个什么小镇的名字,而是外国。听说有个纽约的出租车司机不知道巴黎在哪里,气得从巴黎来的记者暴跳如雷。他对我说了那样的感慨,简直让我在付国际邮费的时候,格外地心甘情愿。
冬天的时候,4点就开始天黑了。天上开始出现蓝色的星星,我想起来从前我英文课本里的一句话:“星星像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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