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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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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跟在左右队的缝隙间,身前于汉翼、徐汉川和另一个瘦小少年张汉晋都手持腰刀藤牌,将李肆的身形严严实实遮着,他们的武器是李肆从萧胜那要来的,这个小小的四人游兵队负责照看两队的后方。
第七十六章 前进、前进、还是前进
“集中!都集中,把这群泥腿子杀退!”
庄子南侧,一身黑衣的牛十一挥着腰刀,满脸狰狞地呼号着。百多人正挤在浅沟里,朝前方的土坎蜂拥而上。土坎上的木栅栏已经被推开一大截,十多具分不清是贼人还是村人的尸体扑在地上。
“该死!就怪那个泥腿子,死了也要把钟敲响!”
牛十一恨得两眼充血,原本靠着手下弓手的袭击,以为能不惊动村人就直接冲进庄子,却没想到功亏一篑。二三十人冲破了栅栏,却被汇聚而来的村人用长矛捅退,唯一的成果不过是点着了几间屋子。
“你还没装好弦?”
他看向身边那个弓手,这家伙绿营兵出身,是他手下兄弟们唯一懂得用弓的。
“这绿营的破烂货!再等等……这些泥腿子怎么执倔,到现在还不逃?”
那弓手一边换弓弦一边气急败坏地嚷着,以他的常识来看,村人该抱头鼠窜才对。
“逃个屁!这帮泥腿子敢跟上千流民对干,不把他们杀怕了,可没那么容易逃!”
牛十一阴沉地说着,再朝后方十来人看去。
“鸟枪装好了吗?”
那队人不迭地点头,牛十一高喊出声:“退开,都退开!”
土坎上长矛如林,几个被同伴推上去的贼匪挥着腰刀一阵乱砍,却没能将矛林劈开,就听惨叫声连连,这几人瞬间就被戳出了数十个血洞,变成烂肉摔下了沟。听得牛十一高喊,正头皮发麻的贼人赶紧左右散开。
蓬蓬蓬……
沉闷爆响汇成一线,随着一排白烟散开,正密集聚在土坎上的上百村人顿时栽倒好几个,剩下的全都呆住,愣了片刻,纷纷转身奔逃。
“好了……终究还是泥腿子,怎么经得住鸟枪的轰击?”
牛十一松了口气,这座刚刚立起来的庄子,有如被撕开衣襟的处子,在他眼里已经玉体横陈。
“都回去!你们就这点能耐了!?”
土坎上,往日憨实的关风生双眼圆睁,有如发怒的狮子,对正溃逃的村人咆哮着。
“那是鸟枪啊!”
“江罗圈死了!脑袋都被打裂了!”
“咱们继续守着就是靶子!”
村人肝胆皆裂地喊着。
“怕什么!有四哥儿在呢!”
田大由的声音响起,他正带着又一波村人奔过来。
“是啊,四哥儿肯定来了,你们在他眼前丢这么大的脸,对得起他吗?”
关凤生的话终于让村人们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身,再朝土坎走去。
“冲进去!这庄子里可有不少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眼见手下还在沟里畏畏缩缩不敢动弹,牛十一抡圆了嗓子喊着。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给你报信,你杨春却把我当成野狗,骨头都不丢几根!就让着其他都头两头在浛洸开抢,老子到这里来挣点血汗钱也是该的!再之后你走你走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不相欠!”
牛十一在心底里恨恨念着,原本他确实存了报仇之心,可后来被杨春的轻贱给惹怒,外加探子说这里特别忙活,以他的眼光,顿时看出了这庄子的家底,现在满心想的,也就是他嘴里叫的。
手下们终于被鼓动,纷纷爬上土坎,这时候村人又回转而来,可因为脚步不齐,长矛再没像之前那样结成枪林,贼匪们挥着梭镖腰刀,跟村人们挤在一起,乱杀乱砍起来。
“成了!”
村人血气毕竟差了一截,这些贼匪拼起命来,一个个脚下再难稳住,外加不断有同伴倒下,更是后退连连。眼见冲上土坎的手下越来越多,牛十一兴奋地握拳,就要准备欢呼庆贺。
“后面——有人!”
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牛十一身后响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惊骇地转头看去,却见两排如鹤翼般的人浪从夜色里冲刷而来,人数虽少,可那整齐的步伐,沉默的气息,却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压气势。他们手上举着的长矛寒光迸现,汇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钢铁巨蛇一般。
牛十一只觉身体麻了大半,好一阵舌头才有了力气动弹,他惊声叫道:“鸟枪!鸟枪手呢!?你们还没装好弹!?”
呜……
一只羽箭飞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里的一个,眼见那点寒光黯淡下来,人却依旧没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准头,斜斜插在二三十来步远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脚步声踏过。
十来名鸟枪手终于装好了弹,急忙转身,轰隆一阵爆响,白烟弥散而开,视野就此模糊。
然后……对那些鸟枪手来说,就没有然后了。数十枝反射着火光,如剑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烟,像是无可阻挡的钢铁浪潮倾压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鸟枪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这些鸟枪手都还是一脸莫名诧异的震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被鸟枪在二三十步外轰击的这些人,居然像是毫无影响,依旧直直地冲了过来。他们还等着硝烟散开一些,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呢。
“前进!”
带着哭声,声调还没完全脱去稚嫩的嗓音呼喊着,那是吴崖。刚才那一阵轰击,他亲眼看到了他队里两个少年身上溅起血花。
可他们没有退,他们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着手肘,前后两排二十人,根本就是两条不可分离的线。
他们也不想退,刚才那一阵爆响,还有队伍里忽然传导而来的阻滞感,让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鸡冠山里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时候他们也是靠着手拉手,才一起战胜了危险。
扑哧扑哧一阵轻微破响,少年们拔出了长矛,毫不理会那喷在脸上身上的腥热液体,将长矛再度端平,跟着吴崖那声呼喊,继续朝前冲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沟边的牛十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刺骨寒流从尾椎升起,径直冲上头顶。
顶着二十步外的鸟枪轰击继续前进,这都还算不了什么,牛十一看得真切,人浪一侧,前排那十来人里,有两三个已经脑袋耷拉下来,可左右的人依旧拖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迈进!
再看向另一侧那一排,牛十一几乎哭出了声,他怀疑这些矮小敌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里,也有两三人耷拉着脑袋软着身子,其中一个人胸口还钉着一枝羽箭,随着他被左右同伴拖动的步子悠悠晃着。
转头看过来的贼匪都感觉呼吸艰涩,仿佛意识也飘浮起来,这不是真的吧?
轰……
前后两排长矛叠在一起,将沟外二三十号贼匪无情地透穿,矛尖穿体的感觉让他们悟了,这是真的。
“后面!挡住后面这些怪物!”
牛十一尖着嗓子,惊恐地高喊着。
要挡住这不分生死都在冲击的步伐,这时候哪还来得及,来不及反应的贼匪被当场捅死,反应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沟里。而被牛十一那撕裂人心的惨呼惊醒,原本正冲得村民阵脚渐乱的贼匪也都乱了。一些依旧在朝前冲,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一的命令办,跳回沟里,想要对抗那排长矛,最聪明的一些人,已经沿着沟朝东边奔去。西边的高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朝更开阔的东边奔逃。
“前进!”
胡汉山呼喊着,在他的队里,罗堂远抽回长矛,那个手里还提着一把弓的家伙捂着小腹喷血如瀑的伤口,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这一收,带得勾着胳膊的方堂恒也是一晃,他正在发愣,罗堂远这一带,将他插在另一个贼匪咽喉里的长矛也扯了出来。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恒脸上涕泪纵横,手里脚下的犹豫却瞬间消散了。这感觉就跟在泥石流前挣扎一样,纵然魂飞魄散,却也不能舍开身前身后的同伴。
“安堂怀和杨堂念会陪他们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进!还是前进!”
罗堂远眼角也拉着明显的泪痕,不仅是夏堂勇,他勾着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体已经软了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梁堂振还曾经抽搐过几下,可接着肌肉就全松弛下来。
他还听到了吴崖的哭喊,仅仅只是一轮鸟枪啊,他们这几十个已经亲如兄弟的大家庭里,就有好几人没了。
万幸的是,就只有一轮鸟枪……
队伍后方,李肆咬着牙,将怀里的徐汉川放下,这个矿场少年在失去气息前,还拉着于汉翼,吐着血泡,就说了两个字:“挡住……”
这泥马是什么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着先进武器虐敌人,而是在鸟枪前面发动落后愚昧的刺刀冲锋!
就这一轮鸟枪,就有四五个少年中弹,虽然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可李肆依旧心痛如刀绞。在那一刻,无数自责和疑问涌上心头,自己是不是该在第一轮枪响后,等上一轮再发动冲击?自己是不是该玩点什么小花样,让贼匪分兵,而不是这么直愣愣地冲上去?
“把他们逼到沟里去!当钻洞耗子一样捅!”
吴崖的喊声响起,少年们群声应合,单薄的两层队伍,不到四十枝长矛,如坚决的钢铁丛林,将凌乱不堪的贼匪推下了沟里。
就是这样……
李肆的纷乱心绪终于汇聚起来,这就是他对少年们的期望。有适合刺杀的长矛,有着地坚实的战靴。还有协调一致的步伐,他没对少年们的战技提出更高要求。就只希望他们能顶着敌人的刀枪,端直了长矛冲上去,只要冲上去就好。
在这个时代,古典的长矛阵顶得住最初远程伤害的话,就跟拼刺刀一样,崩溃的绝对是敌人。而眼下他们的敌人连正规的绿营兵都算不上,少年们只要做到“前进、前进、还是前进”,胜利一定属于自己。
让他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少年们依旧在害怕死亡,害怕刀枪,他能清晰地听到抽泣和低哭声。可当他们连成一个整体的时候,这情绪就只转成了眼泪,并没影响到他们的行动,他们的行动已经由一个整体主宰,没有谁愿意脱离这个整体。
这就是钢铁和鲜血的洗礼……
李肆将徐汉川还睁着的眼睛抹闭,在心中低低念着,今日的牺牲,他日一定会有回报。
连声惨呼,沟里左右同时摔下来两具尸体,差点砸得牛十一昏倒,他脑子里根本容不下未来,只看到土坎上的村人已经反推了回来,他这百多号人,正处于即将被坑杀的险境。
“转……转进!朝那边走!”
牛十一下意识地指向东面,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朝在沟里奔逃着,朝东边仓皇而去,身后如下饺子一般,摔下来一连串尸体。
第七十七章 沙丁鱼狂响曲
“快!再快一点!”
瞧着远处升腾的火光,盘金铃在船头急声催促着,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瑶装少年握着腰间直刀的刀柄,一张脸上一半是密布瘢痕,另一半的忧色在火光中时隐时现。
“姐,这种事情有我们男伢就好了,你来又能干什么呢?”
少年这么问着,盘金铃咬牙道:“就算只能咬上贼人一口,也是尽了我的心!”
少年皱眉:“可……可那会死的”。
盘金铃低低一笑:“四哥儿的恩,纵死也报偿不了!他要出了什么事,我能做的就只有追着他下去!在阴曹地府为奴为婢,替他踩刀山、浸油锅!”
她看向少年,眼瞳被火光映得雪亮:“盘石玉,这也是你银铃姐的心愿,她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叫盘石玉的少年目光沉凝,重重地点头。接着他又摇头道:“四哥儿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下面受罪吧?”
盘金铃眼眉舒展开,失笑道:“是啊,那怎么可能……”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也变得幽幽不定:“四哥儿那样的人,怎么也不该在贼人手上出事。我一定要来,不过是觉着不做点什么,心里总难安定。”
说话间,船已经靠上了河湾,呼喝厮杀声正到炽烈高处。
“快!都他妈的快点!”
金山汛,萧胜站在船头,正催促兵丁上船。夜幕尽头,三柱火光遥遥升起,那是西牛渡的塘兵发出的信号。
“四哥儿不会有事吧……”
张应在一旁第十次这么自语出声。
“四哥儿那是什么人?他能出什么事!?”
梁得广语气十分肯定,可脸色跟这话不怎么同步。
“那可是一两千贼匪呢!”
张应显然没被安慰到。
“没什么一两千贼匪!”
萧胜吼了起来。
“四哥儿跟我早料定了,最多不过是小股贼匪,翻不了天!”
张应和梁得广看看身后那一串赶缯船,还有兵丁络绎不绝地上船,这一船队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两人对视一眼,观点统一了,真是小股贼匪,萧胜又何必把整个左营都吆喝起来了……
“就算一两千贼匪,四哥儿也该有办法。”
张应低低说着。
“可咱们总得尽上一份心,别说老大身上那补子,咱们……”
梁得广拍了拍胸口,两人已经是凉帽补褂,胸口缝着海马补子。
“咱们可不是忘恩的人。”
张应点头,摩挲着补子,脸上满是自得之色,接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就算只是小股贼匪,可他手下就一些娃娃顶用,这又是夜里……希望他能撑到咱们赶去。”
庄子外杀声震天,里面却是一片静寂,男人们都扛起长矛到了庄子外围,里面的老弱和妇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乱了家人的心思。
可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出去了,庄子中心那小长楼的二层,挨着楼梯口的教室里,一个男人正端着长矛,堵在教室门口那,瞧他那古怪的拿矛姿势,身上的儒衫还在不断荡着涟漪,将惊恐展露无遗,就知道这人绝非能上阵对敌的男人。
“快……快撑不住了……”
不过是几斤的长矛,在范晋手里已经沉重如山,他只觉自己的膝盖都快抖散了,心里一个劲地喊。先是上千流民,现在又不知道是多少贼匪,再想到家中的苦难,自己可真是噩运缠身。
“先生!”
在他身后的教室里,三四十号小孩正静静坐在座位上,有小孩终于顶不住那恐惧感,一边叫着一边摇动课桌,范晋扭头喝了一声:“不得乱动!是要挨我教尺么!”
这一喝吓得那小孩噤若寒蝉,范晋也觉自己不怎么哆嗦了。他舒了一口气,将长矛横放在书案上,挑亮了油灯的油芯,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由左至右,刷刷写下了一行字: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先生现在教你们孟子的一段话,说的就是,大家都想活着,都想要命。可还有很多东西比命更重要。纵然我们什么都没了,可还有气节。刀剑临身的时候,我们也要安静从容……”
他刚说到这,就听庄子外群起欢呼,隐隐能听到“四哥儿”的字语,教室里吐气声一片,沉郁顿时一扫而空,范晋也不得不双手撑住了书案,不让自己软倒。
“四哥哥来了!”
庄子深处的小院,关家母女正聚在李肆的那进小院,大小三个女子都守在门口,一直朝火光之处望着。听到这喊声,关蒄欢喜地叫了出来,而关田氏和关云娘则相互护持着,一个劲地拍着胸口。
几个拿着长矛的村人又从小院外路过,其中一个停步朝门口看来,借着火光,隐隐能看到那是田青。
“田青哥,你也要杀贼么?要小心啊!”
虽然对田青还是很不感冒,可这危难关头,关蒄终究还是把他当表哥在关心。
“是……是啊……”
田青颇是难为情地应着,目光却越过关蒄,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可那人却扭开身子避过了他的目光。
田青咬咬牙,提着长矛继续前行。院门口,关田氏想说什么,张口却没能出声,只能轻轻拍着大女儿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
庄子外,牛十一嗓子发出了怪异的呜咽声,就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哭。
顺着沟朝东边狂奔,原本还觉得败了也就败了,他们这些贼匪之辈,逃命可是家常便饭,根本不存在什么脸面无存的纠结,反正小命就是本钱,这次赌博失手,下次再来就好。
之前把西南边河对岸深处的寨堡当作据点时,他就对这里的地形有所了解,东边和南边就是河岸,只要下了河,大半夜的,再没人能追上。
可没想到,奔出去不到百步,沟里骤然出现一堵矛墙,如泻闸激流一般直撞而来。牛十一整个人如冰雕一般钉在地上,可左右的人却没他这么快的反应,依然循着脚下的惯性,朝前方扑了上去。接着牛十一就被后面的人撞倒,无数脚丫子在他背上踩过,他的意识也变得恍惚起来,就只剩下绝望无奈的扭曲哭腔。
蓬蓬蓬……
两股人群在沟里相遇,抛起了大片液体,在火光下明暗变幻,没有那种猩红,却让人觉得更为惊悚。一方有备而来,一方仓皇乱窜。一方队形严密整齐,六尺长矛虽不算长,却密集有力,一方队形凌乱,兵刃长短不齐。如此的冲撞,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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