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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3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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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晋当然知道部下的心思,再提了这么一句,韩再兴两眼一亮,急急问:“知政,咱们左师,能不能去缅甸?”
第六百一十九章 江南乱局,谁是多余的人
嘉定城外,锣声响彻乡间田垄,一老一少从田地里直起身子,各有寻思。
扛着锄头上了田垄,少年人道:“爹,是官府在招乡勇吧,我想去。”
老人停步,锄头差点滑下肩头,呆了片刻,老人暴躁地道:“去干什么?送死么?你也算是读书人了,凑什么热闹?!”
少年脸上泛起红晕:“夫子说了,君臣大义是五伦之首,能守得大义,这辈子就是完人!南蛮眼见要祸乱咱们江南,为咱们大清,为万岁爷舍命,这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人甩头道:“什么光宗耀祖!?你知道咱们祖宗的事么?”
他指向远处一片树林,“那片林子里头,有一株歪脖子树,八十年前,咱们林家村里三个秀才,全都吊死在上面,包括你的叔祖……”
少年皱眉:“真的?为什么要上吊?”
老人嘿声怪笑:“为什么?八十年前,大清从北面来,打下了嘉定,你叔祖和嘉定不少读书人都随殉了。”
少年楞了片刻,再道:“对啊,叔祖活在大明,受大明恩禄,自是为大明守了节。咱们现在的朝廷是大清,就该为大清出力,虽死而无悔吧。”
老人再道:“你叔祖死后不久,你曾祖,也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树上……”
少年眨着眼睛,静待父亲说出下文。
老人摇头道:“为什么?因为大清要剃发留辫,你曾祖觉得朝廷可换,衣冠不能换,所以也殉死了。”
少年皱眉,似乎有一肚子想说,当然全是私塾的夫子灌给他的。
老人却不容他插嘴,继续道:“紧接着,你叔爷又在那树上吊死了,为什么?因为嘉定人都不想剃发,跟大清打了起来。大清的兵攻进嘉定,又屠了一次。没错,那是第三次了。你叔爷侥幸逃脱,可得知义友同窗都死了,觉得不能独活,也吊死在那里。”
少年人打了个哆嗦,两眼开始失焦,语气也暴躁起来:“爹,你怎么就跟夫子所说的那些愚民一样,老惦记着陈年烂谷子的事?坏了这个朝廷,让大家都受南蛮的压榨?”
老人怒哼道:“这个朝廷,那个朝廷,不都是收咱们老百姓钱粮养活官老爷和万岁爷?北面的,南面的,有什么区别?爹让你读书,是要你成官老爷,好让咱们一家过上好日子,可不是让你被朝廷撮弄着去舍命的!”
少年人恨其不争地道:“读书才知廉耻,知廉耻才懂气节!朝廷奉养咱们,咱们就得报效朝廷。爹你也听过圣训,难道不知道当今万岁在《大义觉迷录》里讲的道理?”
呼的一声,锄头凌空砸下,少年人堪堪躲过,惊出一身的汗。
老人气喘吁吁地喊道:“滚!滚去你的朝廷!爹娘养你十八年,供你吃穿,什么时候成了朝廷养你了?”
少年人咬着牙,恨恨吐出一声:“果然是听了南蛮的愚论!无君无父,南蛮就会这一套!”
面对父亲的愤怒,少年人一扬辫子,意气风发地道:“爹你等着,国难当头,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我林远傅不闯出一番事业,绝不还家!”
不再理会气得直打哆嗦的父亲,林远傅昂首离乡,不几日就到了镇洋县,听说江苏巡抚李绂在这里为年大帅招募民间志士。
“现在管事的不是年大帅,而是马尔赛马大帅,哪里人?什么身份?有什么长处?”
招募摊子前排着长龙,看样子志士不少,可林远傅觉得自己不同,其他人估计多是奔着银子来的。
“童生?会土木之学?不错,在这江南,童生就跟农人一般不值钱,懂土木营造的人可不多。来来,在这签上名,今后就跟着我诸葛先生混了。嗯,鄙人诸葛际盛,如今在李宪台门下当差。”
守摊子的是个读书人,比林远傅大个七八岁模样,眼珠子转得格外滑溜,让林远傅心中暗中鄙夷,觉着此人就是个小人嘴脸。可听他自称李宪台门下,顿时又觉自己卑渺起来。
“一个憨傻穷酸,也算能用吧……”
诸葛际盛对林远傅是这么评价的,当他回到苏州时,身边已跟着包括林远傅在内的二三百号人。
“宪台,这都是太仓一带的可用之人,别看他们人少,乡间都有一大族人。只要晓以利害,施以恩义,万人大军,百千幕僚,旦夕可得!”
诸葛际盛向李绂汇报道,后者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诸葛此人是自荐上门,李绂觉得此人对南蛮内情还算了解,就收为幕僚,帮着办一些杂事。去太仓一带募人,也是因马尔赛、李卫和年羹尧三驾马车,把江南官面上的资源吃得死死的,他想伸展一点手脚都无比局促,只好从支应马尔赛钱粮的账目中挪出一部分,自己募人来应付各方面事务。
“宪台真的需要掌牢一批人,照小人的推算,朝廷……怕是要跟南蛮议和,之后就会推出一些人,跟南蛮在江南生耗,宪台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
见李绂犹自发呆,对自己办的事毫不在意,诸葛际盛乍起胆子,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理想,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李绂果然受惊了,“议和!?马尔赛的大军正四面汇聚,北面鄂尔泰和西面田文镜也铆足了劲地在支应兵丁军械,诸葛……你何出此言?”
诸葛际盛笑道:“今上未动西山大营,还要马大帅在江南自筹钱粮,这是要跟南蛮一打到底的架势么?当然不是,马大帅今日的打,为的怕是他日之和。”
李绂也笑了:“这是《中流》报上的说法吧……”
诸葛际盛羞惭道:“宪台洞烛明鉴,小人这点学识,在宪台这皓月下,不过是米粒之光。”
李绂挥手道:“既是一直在看《中流》,见识也非俗人能比,你说得对,朝廷是在传着和议的风声,本宪忧恼的是,为了这和议,江南会乱到何处,本宪到底要担何责。”
诸葛际盛眼瞳放光,压低声音道:“宪台为何先思责呢?两位大帅,一位制台在前,宪台不想着推责,难道还要在这三位手中夺责!?”
李绂一愣,此时才感觉这个诸葛,似乎真有点料。
“宪台若是能推尽眼下的责,他日江南,该是越乱越好,到那时……”
诸葛际盛这么一说,李绂已是心中透亮,赶紧止住,嘴角却已扬起一丝浅笑。
苏州,江南经略行辕,马尔赛对年羹尧咆哮道:“别以为我马尔赛好欺瞒,金山卫的枪炮声,全是朝天放的!那白道隆,该死!你之前建松江大营,为何没将此人办了!?”
年羹尧摊手:“经略啊,我也是被那白道隆气得不轻,可他不止是杭州旗营建制,还身兼金山卫镇守之职,这是绿营专职,按皇上的分派,归李卫统管,我对白道隆也莫之奈何。”
马尔赛七窍生烟,“那李卫说了,白道隆是杭州副都统,他也管不着,就你这个杭州将军能管!”
年羹尧呵呵笑道:“经略,这真怪不着我跟李卫,咱们在江南平权,谁也不敢伸手管对方的事,否则可是犯了朝廷经制。”
马尔赛无言以对,年羹尧这话其实还在提醒自己,他来江南,只管打仗,管不到金山卫。金山卫是很特殊的军镇,军民事都涉,这白道隆的职务又跨旗汉,根本就是个怪胎。
龙门的南蛮已占了奉贤,占了南桥,还向北一路推到了黄浦江边。可在西面,白道隆的金山卫守得稳稳的。他马尔赛可以弹劾白道隆畏敌怯敌甚至通敌,但却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而真要弹劾,他到底是来打南蛮的,还是来跟江南地头蛇打嘴仗的?
“为稳妥计,新的松江大营,就该以南汇和黄浦江为界,以水困敌。”
年羹尧不痛不痒地献了一策,然后扬长而去。
“水!?你一个,李卫一个,还有江南的各路官员,怕都是抱着浑水摸鱼的心思吧!?”
马尔赛满腔怒意,他根本就没意识到,真正想要在江南浑水摸鱼的,是南北两位早就定下和议之策的皇帝。
“咱们现在都靠白道隆那条线来往商货和消息,之后真要议和,白道隆更是一桩可用的途径,怎么能收拾了白道隆……”
“皇上密谕里都说过,白道隆跟南蛮李肆虽有故交,却不碍职守,这番古风令人赞赏。听听这话,皇上为和议之事,不知已铺下多少层毡垫。”
两江总督府,李卫和李煦正在密议,两人也刚说到白道隆。
“此时江南棋局,我已觉得自己是多余之人,看来他日议和,我李卫也该离开江南了。”
“李制台年轻有为,在这江南局面上,其实是皇上置下的一根定海神针,至于那多余之人……该是另有其人。”
“唔,那一位大帅,眼下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居然也开始袖手旁观了。”
“在嘉兴聚旗营,似乎有在浙江隔岸观火的味道,真是想不明白啊。”
李卫和李煦此时暂时蹲在了一条战壕里,话也说得很近,一同猜忌起年羹尧。
正由大队人马护送,出苏州城向南而去的车队里,年羹尧对左未生道:“马尔赛一心想打仗,手中却没自己的兵,自己的钱粮。李卫和李煦勾结一处,要替皇上守住江南的财。皇上又行密谕给我,要我手下旗营谨慎行事,不能随便赴险,其实就是不要我出兵助马尔赛。现在马尔赛只能靠江西田文镜的兵,河南鄂尔泰的军械,还有四处乞讨来的钱粮,在江南跟南蛮对敌。这番局势,真是荒唐啊。”
左未生叹道:“皇上已失了在大江之南打败南蛮的信心,这般安排,是想既能应付满人宗室的一战之声,也为之后南北议和搭起梯子,同时不想打烂江南,损失过重,还含着一分能败南蛮一次的侥幸。想得太多,怕是处处都落不得好。”
年羹尧冷哼道:“这一局里,我现在就是个多余的人,可大家都忘了,连皇上都忘了,论打仗,当今朝中,还有谁敢自夸,比过我年羹尧!?”
他转头朝东面看去:“南蛮在奉贤打得很辛苦,肯定揣了一肚子火,你且看着,这江南残局,必定要我年羹尧来收拾。到那时,你说的那事,也该有了起步之资。”
左未生微微笑着,眼中充满了期待。
第六百二十章 新生的锻打
“年羹尧拥兵不前,他到底想干什么!?”
黄埔江北岸,米市渡口,马尔赛的怒喝穿透了隆隆炮声,刺得周边的官佐都想捂耳。
江面上水柱四起,一条条战船崩解为碎木残块,官佐们群体跪求道:“大帅速退!”
领头跪求的江南水陆提督吴尔达心说,不管年羹尧在想什么,你马尔赛大帅径直杵在第一线,你是在想什么啊?
马尔赛脖颈上青筋直冒:“这点阵仗算什么!?当年老子跟着先皇在长沙血战时,南蛮的千炮万枪都只伤到了老子的皮……”
没等他絮叨完,嗖嗖的尖啸声破空而临,就见渡口处几位正跟南蛮对轰的大将军炮弹跳而起,炮手四下横飞。
“南蛮毒蜂炮已到,大帅!”
官佐们的叫喊声也变得更尖了,这种炮虽小,却打得又远又准,专门对付自己的火炮,大家都称呼为毒蜂炮。如果被对方瞅见他们,那可就大事不妙。
听到这名字,马尔赛也利索地一个转身,由部下们遮护着匆匆退却,嘴里还咬着一句:“年羹尧……该死!”
这已是雍正五年二月初二,龙门的南蛮红衣兵拿下了东面奉贤县和北面南桥镇后,意犹未尽,继续向北面挺进,一直打到了黄埔江南岸。
龙门南蛮兵不多,不超过五千人,而且战力不算太强,打奉贤县都花了两天时间。马尔赛觉得,这该就是对方的极限了,所以没太在意,继续在松江府汇聚兵力,囤积粮草弹药,有条不紊地建他的松江大营。
却不知这股南蛮兵发了什么疯,开始频频渡江试探,摆出了直逼松江府的架势。马尔赛还从南蛮在龙门新发的《江南报》上看到了标题为“打过黄浦江,活捉马年李”的文章,说是要发大军,直攻苏州。
马尔赛被吓得魂飞魄散,南蛮能不能打到苏州还是其次,只要南蛮北进,松江府就首当其冲,这里离南蛮建的龙门港只有七八十里地。丢了松江,他还建什么松江大营。
他鼓足了心气,压着江南水陆提督吴尔达在黄浦江各处渡口设防,以水师战船巡守江面,还在最紧要的米市渡安置了大将军炮。不指望挡住南蛮,但求拖一些时间。南蛮北攻,龙门必定空虚,他急书年羹尧,要年羹尧侧击龙门。
就在他亲临米市渡,见到南蛮用火炮轰溃水师,准备大举渡江时,年羹尧的回信也到了。信上年羹尧大嘴一张,说没问题,一定往援,但是……但是兵马调动需要时间,请他坚持半个月。
半个月……半个月南蛮就该在苏州城下了!
马尔赛气得辫子都竖了起来,可他莫之奈何,他虽是军机大臣,大学士,还挂了个江南经略的头衔,在江南的实差却是江宁将军。年羹尧所掌杭州旗营,不归他指挥,甚至他的江宁旗营都不能出江宁,这是雍正的特别交代。
现在马尔赛手里能用的就只有三路人马,一路是江南绿营,由江南提督吴尔达统领。一路是田文镜派来的江西兵,由田文镜的幕僚王士俊统领。第三路就是松江府、太仓州和海门厅的民军乡勇,由江苏布政使杨文乾统管。
钱粮不说,这三路兵里,江南绿营糜烂不堪,也就水师……不,刚才南蛮那一阵炮,也证明了它更不堪一战。江西兵虽能打,却只能通过王士俊才能调度。至于松江、太仓和海门的民军,也就挖挖沟堑顶用。
这根本就是一副凑不成对的烂牌!
之前形势还占主动,手里虽一堆烂牌,马尔赛还能从容布置,可现在形势被动,马尔赛顿时抓瞎了,年羹尧不伸手,屁股后面的李卫李绂等人又伸不了手,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踩进江南这个泥潭里。
马尔赛等人仓皇退却,江面上的清兵战船也四散而去,接着从西面新运盐河驶来大群江船,就在米市渡这里停下,一些船载运红衣兵过江,一些船则横摆江中,开始搭建浮桥。
三面营旗在南岸招展开,旗下三位红衣军将昂首北望,意气风发,正是英华军中戏称为“江南三杰”的黄慎、庄在意和徐师道。
庄在意年纪最小,书生气也最重,开口吟道:“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黄慎接道:“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两人语带唏嘘,徐师道皱眉:“谁的诗?何来这么重的悲气?”
庄在意叹道:“松江夏完淳,我的同乡。”
黄慎话语低沉:“我营中的新会翼,在奉贤战死了六十九人,这诗正好用来祭祭他们。”
部下正在渡江,火红身影拉成长列,如伏地赤龙一般,庄在意的心绪也低落下来:“可惜,不管是夏完淳,还是新会兵,咱们此行,都不足以令他们瞑目。”
想起上司韩再兴那张被怒意扭曲的面孔,黄慎和庄在意同时咬牙道:“朝中……有奸臣!”
他们也都听到了传闻,说刚就任首辅的李朱绶,第一桩国政就是跟雍正议和。此刻鹰扬军三营渡江北进,打苏州不过是幌子而已,真正目的是战败马尔赛。打败马尔赛之后呢?他们没有收到下一步命令,但由这传闻,不难猜出,自是谈和了。
徐师道有不同意见:“还是缓缓的好,奉贤为什么那么难打?不就是咱们在江南立足太浅,鞑子造的桩桩谣言,江南民人都深信不疑么?真要硬打江南,死的都是咱们汉人!平白让鞑子坐看咱们汉人骨肉相残。”
两人呆了一会,黄慎也幽幽道:“官家……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缅甸那边有欧罗巴人掺和,琉球那边又跟日本人对上了,海军也在鹰扬港汇聚,想打也没兵啊。”
庄在意不忿地道:“咱们三个营打不下整个江南,可足以打下苏州!为什么不让咱们放手一战!?”
正说到这,轰隆马蹄声响起,大群骑兵自后方扬尘而来。领头一队骑士奔到他们三面绣着展翅雄鹰的营旗之下,一面奔马衔剑的旗帜在队伍中飘卷不定。
“哟,老鹰这般慢啊,咱们龙骑军先过河了哦!”
头前骑士肩上的一枚金龙章无比醒目,竟是一位将军,三个外郎将赶紧行礼。
“跟韩破门说一声,他要是不快点,我王不死就不给他留活口了,马尔赛在松江可有三四万人哦!”
年轻将军豪气地说着,在爽朗地笑声中扬鞭而去。
“王破门……不要脸!”
看着这家伙的背影,三人同时低声暗骂。
王堂合竟然亲自来了龙门,以龙骑军都统制、宣威将军的身份,领着八百龙骑,归于韩再兴的辖下。听说是他死皮赖脸求了皇帝,才能这般便宜行事,图的自然是要带着龙骑军大干一场。
“咱们的心境终究不如王破门那般纯粹……他是有仗打就高兴。”
“三四万人呢,真是一场大战,咱们可再不是敲边鼓的角色了。”
“赶紧渡河!那三四万人真要让王破门撵了鸭子,咱们哭都没处哭去!”
三人心思顿时又统一了,策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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