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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3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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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翮一言,如撤退转进的信号,趴在地上的汉臣们全都起来了,朝着雍正拱手山呼:“求请会审张伯行!”
雍正呵呵冷笑,笑声好半天都没止住,如寒风吹刮,刺得一殿臣子心底阴冷无比。
十二月眼见要过了,雍正之元也要跳到第二年。江宁府衙监牢里,听到脚步声响起,张伯行挥手赶开即便是冬日,也在这里生活得滋润无比的蚊蝇,心头开始忐忑不安。
他听得清楚,来者是一群人,其中有不少人踩着的步子很宽,那是官步。他之所以不安,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名声受污。因为这个原因,他的作为,旁人都觉不可理喻。
大半个月前,他在武昌焚了妖女,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结果,反而得来南蛮军民的疯狂报复。对此他虽震惊和不解,但却没有绝望。他作好了在烈火中与城俱亡的准备,这样他依旧是一个忠臣,一个赤胆忠心,日月可昭的大忠臣。
可他没来得及去死,雍正的急诏就到了,直接免了他的职,却没交代之后的事。
他仔细思量,感觉皇上是不是有心就故意让他以无职之身,死在武昌。这样既能给李肆交代,平了他的怒气,朝廷也能留下颜面。
如果他真只是一心为忠,他还真的就留下来了。可他之所以忠,求的是什么?还不是求名么?背黑锅可以,可为背黑锅而死,他绝不愿。
所以他逃了,反正他已没了官身,诏书也没交代,他这也不是逃。
但他跑到江宁,跟昔日属下联系,想打探朝廷消息时,对方却把他卖给了署理两江总督李卫。这李卫是皇帝心腹,跋扈异常,知他是个关键人物,当场就将他押进了江宁府衙的监牢里,一关就是大半个月,现在,怕是得了处置他的章程。
“只要能活着,我都还有救……”
高大身影领着一帮官员露面,那正是李卫,见李卫等人脸色沉肃,张伯行心中还存着希望。
“张伯行,朝廷已降下旨意,今日你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卫脸上带着讥讽地叱喝着,让张伯行瞳孔扩散。
“你罔顾人命,悍然负法,于康熙五十四年,刑讯逼死张元隆等十七人……”
“你贪昧污渎,于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任内,收受赂银合计四千七百七十六两,吞没公帑十七万一千六百二十三两五钱三分四厘有奇……”
“你以操守为资,以廉名为筹,害江南商民无数,任内积下六百一十六桩冤案,苦主无数投告,江南民怨沸腾!”
“你奔丧居孝未满期,就行书朝中之人谋起复,不孝如此,世人侧目!”
“你督湖广,更将军国大事视为揽名之机,骄横抗旨,非礼不臣,败坏纲常,不轨之心昭昭,不容于国,不容于天!”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人子有取死之道,自有人君定罪,按律法处刑。而你张伯行,擅施火刑,行非人之事,其举胜于妖邪,已沦入邪魔之道!”
李卫展开诏书,装模作样地念着,他不怎么识字,所以满嘴说的都是实在话,而非诏书上文绉绉的判词。由此张伯行还得在脑子里“转译”一遍,才能明白,自己到底被定了什么罪。
就在他大致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时,李卫沉喝一声:“皇上口谕,你张伯行,可是猪狗之辈!?可是妖邪入心!?朕看你张伯行,非类于人!根本就是人面兽心,混于人世之邪魔!”
张伯行就觉一股怨气直冲天灵,他愤声高呼:“冤枉——!”
他自然会觉得满心冤枉,这才多长时间?大半个月!除去路上来回时间,朝堂议定他的罪名,就用了不到十天时间!这是何等神奇的速度啊……
就在这雷霆一般的审理中,他张伯行被套上了一顶顶帽子,酷厉、贪污、无节、骄横、渎职、不臣、妖邪,几乎完全是照着他原本有的“天下第一清官”的模子,给压下了一道阴印。有什么美名,就刻上什么恶名。不说那些贪污和亏空,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材料,说什么居丧谋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这个标准,李光地岂不是该死上十次!?
但另一些罪名却不是虚的,他张伯行昔日在江南,为压制工商,下手确实不软。现在署理他旧职的李卫对这情况可是再清楚不过,补上这些黑材料,易如反掌,让他的罪名板上钉钉。
李卫身后的官员鄙夷地道:“冤枉?你若是冤枉,天下就无可罪之人了。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更是邪魔噬心。若非满心妖邪,怎么会以朝廷命官之身,判下火烧活人之刑!?”
另一个官员冷哼道:“谁该死,该怎么死,都是万岁爷定,你张伯行凭什么来定!?”
张伯行深呼吸,还想为他的名声辩护,李卫却挥手道:“来呀!送张伯行上路!”
这就要行刑了!?张伯行眼珠子圆瞪,这一定是李卫矫旨,没错!就如他当初悍然而为一般!先皇在时,仁德治世,定民人一死都要再三思量,他张伯行名满天下,怎能连大理寺都没进,就直接在江宁处死!?
他就要张嘴高呼,却被衙役一把摁住,塞了嘴,缚了手脚,直接朝外拖去。
“我在江南,是人人皆知的张青天,要能见到老百姓,能听得他们唤我张青天,我还有机会。就算是死罢,我终究能留下美名,我张伯行,是天下第一清官!是先皇金口玉言定下的!”
迷迷糊糊间,他已被押上了刑车,此时正是晌午,冬日阳光低沉,却还是刺得他眼花。可闭眼时,却依稀见到,府衙外已聚了大群民众。
果然如此,果然是知了消息的老百姓来为我喊冤了,我得挺直了身子,让他们见到一个铁骨铮铮的好官!
张伯行一边想着,一边睁眼,正见衙役拿过罪标,要向他后脖子上插,那上面的字样再清楚不过,其中俩个字让他如雷轰顶,纵然心志坚强,那一瞬间,全身肌肉也失去控制。
凌迟……
第五百零一章 咱们到此为止
“剐了这狗官!”
“就是他害人,害了武昌一城人,还要来害咱们!”
“官老爷果然都是骗人的!早就该明白,这天底下就没什么青天!”
“什么青天!?就是个国贼!”
接着民人的呼号,让张伯行一颗心碎裂而开,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的名声呢……
民人们嗡嗡吵嚷着,诸多张伯行关在监牢中所不知的事情也纷繁入耳。原来是武昌被焚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江宁,传言中全城就没一个活人,原因就因为张伯行抓了盘大姑,不仅没听皇上的命令放掉,反而直接举火焚了,结果换来灭城大祸。
更让民人愤慨的是,张伯行干完这事后,为保自己小命,居然跑掉了,你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的传言,还不足以让江宁民心起什么波澜,可张伯行人就在江宁。据说英华大军潮涌而来,已打破黄州,即将入安徽,江南正是他们兵峰所指。现在满江南的水师都动了起来,兵船源源不断向西而去,人心乱得一塌糊涂,这一切都因张伯行而起,他居然还径直跑到了江宁来,怎能不让江宁人恨之入骨?
有识见的人更犀利地指出,南北两国,本已经太平了,张伯行却跳出来,引得英华大军北上。南蛮的报纸,连篇累牍就在谈论北伐之事。南蛮民众,更是群情激愤,要求屠尽北地民人。如此灭顶之灾,就是张伯行这位“天下第一清官”招来的,他确实是天下第一,他是天下第一祸害!
这就不难理解,张伯行囚车开动时,无数瓦砾纷纷杂杂落在他身上的遭遇了。
囚车一路行去,民人越聚越多,情绪也越来越躁动。接下来的事情,更是顺理成章。囚车行到窄巷时,民人们纷纷出手,连撕带扯,先是扯光了张伯行的衣服,接着终于有妇人用长指甲,在张伯行身上硬生生剐出了长长一条肉丝。
张伯行痛苦地仰头大叫,却因为嘴被塞住,无法出声,他已心若死灰,却还留着一丝火苗,罢了,我张伯行,今日竟步袁崇焕后尘……
这个念头马上被身下一阵剧烈的疼痛击碎,原来是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野狗,钻到了囚车里,大概是闻到了之前张伯行肌肉失控所遗的气味,张嘴一口就朝那地方咬下。
张伯行的眼珠子几乎都瞪裂了,整个人也几乎晕厥过去。
嗷呜声里,衙役一脚踹开野狗,嘴里骂道:“这畜生也来占便宜,那都是能卖钱的……”
其他衙役奋力挡开伸手的民众,嘴里就道:“要肉的写条子给钱!血馒头?等这肉卖完再说!”
听着这些话语,张伯行脑子迷乱,涕泪纵横,他忽然就觉,这人间已是地狱,而上天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要让自己置身这地狱……
就在刀子落在张伯行腿上,准备切割第一片肉,张伯行仰天长叹,叹上天为何不开眼时,他在河南的老家也被大群兵丁围住。男女老少如蚱蜢一般,被一个个串上绳子,驱赶上了马车。他们将向南而行,被发配到云南。云南之西还是清廷地盘,却已是一块飞地,被英华生生隔开。这番处置自然别有用心,是雍正君臣自作主张,准备给李肆的一个交代。
荆州将军府,面对衮泰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马见伯问:“张伯行,定了什么罪?”
衮泰道:“大逆,悖伦,十八条,凡是够上死罪的,他全都享用上了。”
马见伯露出一丝快意:“该他受的!”
接着他凄然笑道:“皇上还是护着我的……”
衮泰叹气:“皇上口谕……马见伯是个好汉子,就是没个好脑子,是朕害了他,今日借他头颅一用,为的是大清一国,希望他不要怨愤,朕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马见伯泪流满面,向北跪倒,叩首不已,哽咽道:“是奴才牵累了皇上,害得皇上向南蛮低头,就指着来世,还能为皇上效力!”
衮泰拭着眼中泪花,低声道:“都是南蛮害的!马兄弟,你走好,咱们记着你的仇,来日定要在南蛮身上百倍索回!”
马见伯起身,接过亲兵递来的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连干几大碗,打着酒嗝说:“把我面目摆弄好,死了也要吓煞那李贼!”
片刻后,见他瘫在椅子上,已是醉得发软,衮泰咬牙,朝亲兵道:“动手吧,用最快的刀,让马兄弟走得爽快些。”
浸了水的牛皮纸一层层糊上马见伯的脸,这个西北汉子,前明名将马世龙的曾孙,就在酒醉中窒息而死,接着脑袋再被砍下,装进了木匣里,朝南面送去。
雍正以雷霆霹雳的手段,从重从快处置了张伯行和马见伯,而原本的湖广三大员,也都吃了挂落。衮泰降五级留任,鄂尔泰转任河南巡抚,年希尧降职为湖北布政使,挺身而出,保住武昌一城民人性命的武昌知府杨文乾,因为雍正听闻他很得李肆赞赏,将他升任湖北巡抚。
一番布置里,雍正最大的举措是撤销了湖广总督和湖南巡抚,表面上是撕掉了清廷已维持不住湖广还在手中的脸皮,内里却是在向李肆低头,承认湖南已归英华。而通过茹喜,雍正更直接向李肆发出讯号:咱们……到此为止?
李肆回话里的意思也是雍正的心声,咱们还得再折腾一阵,否则难以向下面人交代。
那是自然,雍正以强硬手腕,悍然处置了张伯行和马见伯,还撤掉了湖广总督,他也不能不考虑安抚朝野情绪,否则他这个皇帝,也显得太过软弱,会让朝堂和宗室置疑他的立场。因此在这番布置后,也紧急调兵遣将,设立汉阳大营,汇聚水师和各路兵马,摆出一副要跟李肆不死不休的姿态。
而李肆这边也有苦衷,他大举兴兵,此时已调动铁林军、神武军、龙骑军和赤雷军一部,虎贲军也正在动员中,官兵战意昂扬,一时难以收住。
在湖广西面,铁林军已攻破常德,统制盘石玉听闻姐姐殉难,当场晕厥,清醒后挥军继续北上,要掏荆州这座清廷湖广老巢,甚至都组织好了数千天刑社人马,准备屠城报复。
湖广东面,神武军虽然已经撤退,可王堂合所率龙骑军还在武昌一带,摩拳擦掌,想要狠狠收拾一顿聚集在汉阳的清兵。
不止是军队,民意更是沸腾难平。天主教前前后后十来万人都来了武昌,在“盘金铃”殉难之地组织了公祭,虽然被翼鸣老道和徐灵胎推动祭祀和天主会,将他们陆陆续续劝了回去,但对北面民人的憎厌,也将随着他们返乡而在国中广泛散开。
民众之外,国内其他各方人马,如今都已经统一了心意,就连工商和儒党都喊出了那个口号:北伐!
情绪压倒了利益之思,不仅是天主教民,英华一国,勿论之前是什么立场,什么派别,经由武昌一事,现在都认识到了一点:南北已不同了,他们跟北面民人,有了太大的区别。
激进之人自然要喊吊民伐罪,涤荡华夏,中庸之人忧虑地认为,不早日北进,北面之人将会受满清之祸更深,到时更是禽兽不如。而保守之人也认为,此时不北进,南北分歧会更大,越晚北进,越会生灵涂炭,武昌焚城之事怕会处处上演。
自然,原本就高呼北伐的人,嗓门更为响亮,此时的英华,各家报纸,满篇都是北伐两字。
李肆不能不有所表示,一方面约束盘石玉和王堂合两个激进派,一方面开始在岳州大造江船,摆出一副要顺江而下,直取江南的姿态。
李肆跟雍正此时是有了真的默契,双方就像是一对公鸡,在湖北鼓着翅膀,竖着鸡冠,怒目而视。
但李肆没有发布北伐檄文,雍正也没有颁下讨贼诏书,双方摆好姿态后,就赶紧转身去各自疏导治下的战斗情绪。
雍正这边,完全就是虚张声势,他刚收拾好了自家后院,国政还没铺开,没钱没兵,西北青海罗卜藏丹津又勾结策凌敦多布反了,怎么也无力打起来。
李肆则是无心打下去,除开之前那些考虑,江南、直隶和陕甘的民人显然也很不欢迎英华大军。此外,雍正所传来的那桩警告,经过萧胜、通事馆和枢密院海防司等多路人马证实,已经有了一些迹象,并非纯粹恫吓。李肆也要汇聚国力,迎接这一项挑战,短时间里也无力再向北看。
眼见就要新年,圣道纪元也要进入第二个年头,承天府,白城之南,那处被李肆取名为“绝情谷”的地方,李肆挽着一个窈窕身影,立在了当地天庙的根墙前。
白皙手腕伸向根墙,将之前红底白字的一块牌子取了下来,上面写着“盘金铃”,再挂着白底黑字,同样是这个名字的牌子。这一串上,原本已有一块白底黑字,写着“盘银铃”的牌子。红底表明这个人还活着,白底则相反。
接着这个窈窕身影取出了另一块红底的牌子,上面写着“萧拂眉”,她正在犹豫是不是往上挂,一边的李肆将牌子从她手中取过,低声道:“这一块,是要跟我在一起的。”
萧拂眉依旧是泪眼迷离,她看向李肆,柔顺地点头,李肆抚过她那依旧斑痕醒目的额头,想说什么,却又觉千言万语,难以开口。
一个沉稳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一人在身后道:“四哥,我来了,南洋的事……”
这是被急召而来的萧胜,他还不知真相,一面是想借实事化解李肆的哀伤,一面又确实忧心南洋之事,开口就直奔主题,却被李肆挥手止住了。
李肆悠悠道:“老萧,把你妹妹嫁给我吧。”
萧胜瞪眼,自己这四哥是伤心得失了神智么?自己哪来的妹妹!?
李肆转身,将萧拂眉也从阴影中牵了出来,“这就是你的妹妹,萧拂眉。”
萧胜呆了好一阵,沉郁的脸色渐渐化开,重重点头道:“荣幸之至……”
接着又一人进了天庙,三人退在一边,就静静看着这个年轻人将一块白底黑字,写着“贺默娘”的牌子挂上根墙。
这是贺铭,他也是明白真相的人,对妹妹的殉难,他既是哀伤,也是骄傲。妹妹已成了“盘金铃”,受万人崇仰,自己爱戴的那个盘金铃活了下来,得了她早就该得的幸福。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妹妹的名字列在族谱里。他贺家族谱早已失散,但他希望自自己和妹妹开始,重续族谱。而按照传统,女子向来是不入家谱祠堂的,在天庙却可以,所以即便他不是天主教民,也希望将妹妹的名字留在这里,跟盘金铃的名字留在一起。
李肆朝萧拂眉点点头,后者拿出一块牌子,递给贺铭,看着上面的字,贺铭大吃一惊。
萧拂眉比划道:“陛下帮你们查清了身世,挂上去,这是你们贺家的骄傲……”
贺铭轻轻抚着这块牌子,泪水滴滴落下,他此时才明白,为何从小,父亲就教导着他,鞑子最可恨。
他郑重地将这块牌子挂了上去,让贺默娘的白牌子和自己的红牌子挂在下面,那块牌子上写着“大明首辅贺逢圣”。
第五百零二章 释教立心
黄埔无涯宫,云间阁里,初见这个身影,严三娘等人惊喜交加,急急扑上来,却在人前几步停了下来。
果然是幻想啊,盘姐姐已殉难了……
严三娘悲戚地看着这个身形面容跟盘金铃极为相似的女子,心道这可不是她。眼前这位女子,气质柔弱,眼瞳秋泓一直在微微荡着,似乎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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