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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一:枪侠-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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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嚎。时不时会有一阵邪恶的下行风卷起浓烟刮向枪侠躺着的地方,他在不知不觉中吸进去了一些。就像一个很小的刺激物在牡蛎体内生成珍珠一样,这股烟让枪侠做起了梦。枪侠不时随着风的哀嚎发出呻吟。面对这一切,繁星一如往常般无动于衷,就像它们面对战争、酷刑、复活那样。若让枪侠知道,这种冷酷劲儿肯定会得到他的欣赏。

2

他牵着骡子朝山下走,这山看来是这片山丘的最后一座。骡子已经受不了这样的热气,眼睛十分肿胀,显得死气沉沉。三个星期前他途经最后一个小镇,自那以后就再没见到过一个人影,只有荒弃多年的车道和偶尔可见的沙漠边界居民的泥草棚子。棚子已经衰败了,只剩下可怜的一间半间,住着的多是麻风病人或是疯子。他觉得疯子倒更好相处。曾有一个疯人交给他一个不锈钢的林用指南针,求他带给耶稣圣人。枪侠郑重其事地收了下来。如果见到耶稣圣人,他会把指南针交给他的。他并不指望自己真能见到他,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有一次他看到个长着人身乌鸦头的獭辛(注:獭辛,taheen,是种奇怪的混种生物,它们部分是人,部分是动物或鸟类。),听到他打招呼,这个畸生的东西竟然吓得逃跑了,口中发出鸦叫,像是在说话。但更可能是在诅咒枪侠。

自上次看到泥草棚子已过了五天,枪侠开始怀疑他不会再遇到这些边界居民了。当他爬上最后一座山的山顶时看到了熟悉的低矮的泥草棚顶。

屋主是个年轻得让人吃惊的男人,他一头乱蓬蓬的草莓色长发几乎触及腰际。他正在给一片稀疏的玉米地除草,专注而入神,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近。骡子发出一声喘息,这让屋主抬起了头,蓝色的眼睛定神瞪着枪侠。屋主没有武器,至少枪侠没有看到弩弓弩箭。他向陌生人举起双手草草地行了个礼,然后又弯腰继续除草。他弓着腰飞快地走过紧邻棚子的一排玉米,把鬼草和干瘪的玉米扔到身后。他的头发在风中弹跳飞舞。这风直接从沙漠刮来,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枪侠慢慢地走下山,骡子背上驮的水袋里的水不断发出晃动的声音。在毫无生气的玉米地旁,枪侠停下来,从水袋里倒了一口水喝。他口中有了些唾液,朝着干裂的土地吐了口口水。

“给你的庄稼一些生命。”

“给你自己生命吧。”屋主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他直起身子时背部发出咔啦的响声。他毫无畏色地观察着枪侠。他的脸被头发和胡子遮掉大半,可以看见的一小块皮肤上并没有腐烂的痕迹,而他的目光虽然有些狂野,但看上去却也神志清楚。“陌生人,祝天长,夜爽。”(注:蓟犁的问候语。)

“祝你收成增倍。”

“不可能了,”屋主回答说,似笑非笑。“我只不过种了些玉米和豆子,”他说,“玉米倒好种,但豆子就需要肥料了。这里过段时间便会有个人带肥料来卖。但他待不了几日。”他笑了笑。“这个人怕鬼。还怕鸟人(注:birdman,指獭辛。)。”

“我看到过它。我说的是鸟人。它见到我就逃了。”

“对,它迷路了。它说它要找个叫哀古仙都的地方,有时候它也管那地方叫‘蓝天堂’或者‘天堂’,我不知道到底叫什么。你听说过那地方吗?”

枪侠摇摇头。

“反正它不伤人,也不会老待在这里,随它去了。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活人,”枪侠说,“你讲话就像曼尼人一样。”

“我在他们那儿待过一段时间,那可不是我能过的日子;他们太喜欢粘在一起了,而且总是在满世界找洞穴。”

枪侠想,这确实不假。曼尼族人总是居无定所。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屋主伸出手:“我叫布朗。”

枪侠和他握了握手,报上自己的名字。在他说话时,一只精瘦的乌鸦在低矮的泥草屋顶上发出嘶哑的叫声。布朗指了指乌鸦:“这是佐坦。”

听到自己的名字,乌鸦又叫了一声,向布朗飞来。它落在屋主的头上,爪子紧紧地抓住布朗稻草般的头发。

“诅咒你,”佐坦高声叫道,“诅咒你和你骑着的马。”

枪侠友好地点点头。

“豆子,豆子,音乐的果实,”乌鸦突然受了启发似的大唱道,“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

“这是你教它的?”

“我猜它只想学这个,”布朗说,“我试过教它《主的颂歌》。”他的目光向远处移去,越过了他的棚子,停在满是沙砾,无趣的沙漠上。“我猜这里不是唱《主的颂歌》的地方。你是个枪侠。对吗?”

“是。”枪侠蹲下去,拿出些烟叶和纸。佐坦从布朗头上飞起来,一掠而过,飞到枪侠的肩上。

“我以为你这一族已经不存在了。”

“难道你见过其他族的枪侠?”

“你是从内世界来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枪侠点点头。

“那里还剩下些什么吗?”

枪侠没有对此作出回答,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这是个不该涉及的话题。

“我猜,你在追一个人。”

“是的。”他接着问了那个无法避免的问题:“他离开这里有多久了?”

布朗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时间这东西在这儿很怪。同样,距离和方向也很奇怪。他走了至少两星期,不到两个月。自他离开后,卖肥料的来过两次。我猜有六个星期,但也许是错的。”

“你吃得越多,放屁就越多。”佐坦唱。

“他在这里歇脚了吗?”枪侠接着问。

布朗点点头。“他留下来吃了晚饭,我猜你也会一样。我们一起消磨了些时间。”

枪侠站起来,乌鸦飞回到房顶上,粗声大叫。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渴望,让他全身有些颤抖。“他说了些什么?”

布朗斜蹙着眉,看看他。“没说什么。他问这里有没有下过雨,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我的妻子还在不在世。他问我,她是不是曼尼族人,我说是,因为看起来他早已知道。大部分时候是我在说话,这倒是十分反常。”他顿了顿,周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他是个巫师,对不对?”

“他还有其他许多身份。”

布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就知道。他从袖子里抖出一只兔子,内脏已经掏空,随时都能下锅。你是不是?”

“巫师?”枪侠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永远也赶不上他。”

“我会追上他。”

他们互相对视着,感到他们之间突然有种很深的感情交流。枪侠伸手去拿打火镰。

“给你。”布朗拿出一根火柴,尖头上涂着硫磺。他用一根粘满灰的钉子猛擦了一下。枪侠把烟卷伸向火柴,长吸了一口。

“谢谢。”

“你大概想灌些水吧,”布朗说,转过身去。“屋后房檐下有口泉。我来做晚饭。”

枪侠小心翼翼地跨过几排玉米,转到棚子后面。在一眼手挖的井底有口泉水,为了防止松土坍陷下来,周围堆着石头。枪侠沿着松动的梯子下到井底,看到这么多石块,他心想要把它们背到这里再一块块铺好,绝非易事,至少要两年的工夫。泉水很清,但是流得非常慢,要把所有水袋灌满倒是件费时的活儿。当他灌完第二个水袋时,佐坦飞来停在了井沿上。

“诅咒你和你骑着的马。”它说。

枪侠抬头往上看,不由心生畏惧。井穴约莫有十五英尺深:布朗若朝他扔块石头,准能轻而易举地砸破他的脑袋,然后偷走他所有的家当。换成麻风病人或是疯子,都不会这样做;但是布朗既不是麻风病人也不是疯子。不过他挺喜欢布朗,于是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子里挤出去,继续用神赐给他的水灌满了水袋。至于神还赐予了其他什么,那是命运的安排,他就无能为力了。

枪侠穿过棚屋的门,沿着阶梯向下走(棚屋真正能住人的部分要低于地面,这样即使在白天也能保持较凉爽的温度)。布朗正用一把粗糙的硬木制成的铲子将几穗玉米向火堆的余烬里推。两个快裂开的盘子分放在一条暗褐色毯子的两端。火堆上方挂着一个锅正在烧水准备煮豆子,水已经开始冒泡。

“那些水,我也会付你钱的。”

布朗没有抬头。“这些水都是神的礼物,我以为你知道呢。帕帕·多克(注:帕帕·多克,Papa Doc,名字和海地总统杜瓦利埃的别名Papa Coc一样。此海地总统靠持有特权的私人卫队和将其神化的巫术实行独裁统治。)给我们带来了豆子。”

枪侠笑了笑,他靠着墙边坐了下来,双手抱在胸前,合上双眼。过了一会,一阵玉米烤熟的香味飘到他鼻孔里。当布朗把一捧干豆子倒进锅里时,他听到水翻滚的响声。他还听到屋顶上传来嗒嗒的声音,知道那是佐坦在不安地踱步。他觉得很累;自他离开了沙漠边上最后一个村落特岙以后,自他把那里发生的骇人的一切抛开以后,他每天要走十六到十八个小时。过去十二天他都是自己步行的,因为骡子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之所以还活着只因这是习惯而已。他曾认识一个叫锡弥的男孩,他也有头骡子。锡弥已不在人世了;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两个人:他自己和黑衣人。他曾听人说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世界,许多绿地都在一个叫中世界的地方,但这让人难以置信。在这里,绿地似乎只存在于孩童的幻想中。

嗒、嗒、嗒。

两星期,布朗说过,也可能是六个星期。这不要紧。在特岙,人们有日历;他们都记得黑衣人,因为他路过村子时治好了一位老人。老人因吃鬼草上瘾而濒危;他被叫做老人,但才不过三十五岁。如果布朗没记错时间,那么离开特岙后他和黑衣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了。但是前方就是沙漠,像地狱般的沙漠。

嗒、嗒、嗒……

把你的翅膀借给我吧,乌鸦。我要展翅飞过那片火热的土地。

他睡着了。

3

一小时后布朗把他叫醒。天已经黑了。惟一的亮光是余烬的暗红色。

“你的骡子死了,”布朗说。“我为你难过。晚饭做好了。”

“怎样的?”

布朗耸了耸肩。“烤的和煮的,还能怎么烧?你挑剔吗?”

“不,我是问骡子是怎样死的。”

“它倒下了,就这样。看上去是头老骡子了。”他有些歉意:“佐坦把它的两只眼睛啄来吃了。”

“哦。”这似乎在意料之中。“没关系。”

当他们在用做桌子的毯子旁边坐下时,布朗又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简短地做了祷告:祈求雨水,健康和灵魂的成长。

“你相信有来世吗?”枪侠问他。

布朗把三穗玉米放到他的盘子上,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来世了。”

4

豆子硬得像子弹,玉米也硬得难以下咽。外面,呜咽的风声不断。枪侠吃得很快,一阵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喝了四杯水。吃到一半的时候,一阵机枪一般的敲门声响起。布朗起身开门让佐坦进来。这只鸟飞过整间屋子,在另一端的角落里停下。

“音乐的果实。”它咕哝着。

“你从没想过吃了它吗?”枪侠问。

布朗笑了。“说话的动物肉太粗。”他说。“像鸟,貉獭(注:貉獭,billybumblers,书中也以bumbler形式出现。这是种由浣熊、旱獭和达克斯猎狗混交产生的动物。它们有黑灰相间的毛皮,眼睛四周长着金色的毛。它们会像狗那样摇尾巴,但要比犬类更为聪明。在世界发生变化之前,每个领地的城堡里都养着一些貉獭,它们还被用来牧羊。它们和人一起生活时,会鹦鹉学舌,讲人话。),还有人类。这些都不能吃。”

晚饭后,枪侠递上烟草,布朗迫不及待地接过来。

现在,枪侠想,现在他要开始提问了。

但是布朗什么也没问。他抽着来自数年前种在伽兰(注:伽兰,Garlan,地名,遥远的王国,位于蓟犁的西部。)的烟草,盯着慢慢熄灭的余烬。入夜后,棚子里明显变得凉快起来。

“引导我们远离诱惑。”佐坦突然说,仿佛是先哲给人启示似的。

枪侠大吃一惊,像中了枪子一样。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象,是黑衣人施了咒语,试图用这种象征性的方法告诉他些什么。

他突然问:“你知道特岙吗?”

布朗点点头:“我到这儿来的路上得经过那里。有一次去那儿卖过玉米,还喝了杯威士忌。那一年这儿下过雨,大概下了十五分钟。整片土地似乎都张开了嘴,把雨水吞了下去,但一小时之后,这里又像以前一样干燥,白茫茫的。但是这些玉米——哦,上帝,玉米。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们在长高。那可真让人高兴。但是你可以听到一种声音,仿佛雨水给了它们嘴巴。那声音可不会让你觉得愉快,它们像是在不断地唉声叹气,要挣脱出土地似的。”他吸了几口烟。“我有了多余的玉米,就拿去村里卖了。帕帕·多克要帮我去卖,但是我怕他诈我,就自己去了。”

“你不喜欢那个村子?”

“不喜欢。”

“我几乎在那里丧了命。”枪侠说。

“你说的是真的?”

“我拿我的手表担保。我在那儿杀了一个被上帝赐福过的人。”枪侠说。“当然那不是上帝,而是那个从袖子里掏出兔子的人。黑衣人。”

“他给你设了陷阱。”

“你说得没错。我得谢谢你。”

他俩在黑暗中看着对方,这一刻仿佛暗示着终结。

现在他要提问了。

但是布朗还是没有问问题。他手里的烟只剩快熄灭的烟蒂了,但是当枪侠拍拍放烟的袋子时,布朗却摇了摇头。

佐坦不安地跳来跳去,好像要开口讲话,但又忍住了。

“要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枪侠问,“通常我不习惯多讲话,不过……”

“有时候讲出来会好受些。我听着。”

枪侠在脑海中搜寻开场白,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说:“我得去方便一下。”

布朗点点头:“请到玉米地里去。”

“当然。”

他顺着台阶走进黑暗中。头顶上繁星闪烁,风一阵阵拂过。他的尿射出去,被风吹得摇摆着落到玉米地里。是黑衣人把他引到这里来的。布朗就是黑衣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他可能就是……

枪侠把这些让人懊恼的想法抛到一边。他至今没学会面对的意外就是他自己可能会发疯。他回到屋内。

“我到底是不是妖人,你想好了?”布朗问,一副被逗乐的神情。

枪侠在台阶最后一格止住了脚步,心里一颤。他慢慢走过去,坐下。“这个想法是出现过。你到底是不是呢?”

“即使我是,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回答没有任何帮助,但是枪侠决定不再追究下去。“我们刚才讲到特岙。”

“那儿有发展吗?”

“村子死了。”枪侠说。“我毁了它。”他突然想说:现在我要杀了你,我可不想睡觉时睁着一只眼睛,就算这理由不够充分,我也不能留你。难道他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如果是这样,如果他已变得和他追踪的人一样了,那他继续这样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布朗说:“我不乞求从你这儿得到任何东西,枪侠,我只希望当你离开这儿时,我还活着。我从不苟且偷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多活些时日。”

枪侠闭上眼。他的思路一片混乱。

“告诉我你是谁。”他粗声说。

“只是一个人。一个对你没有任何恶意的人。而且你若肯讲的话,我还是乐意听的。”

对此,枪侠没有回答。

“我猜,若我不请你讲,你心里不好受。”布朗说,“那我现在就请你讲。你能告诉我特岙发生了什么吗?”

枪侠非常吃惊地发现这次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合适的词。他的话突然迸发出来,慢慢地变成了平缓的叙述。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一直讲到深夜。布朗一次都没打断他,那只鸟也很安静。

5

他在菩莱斯镇买了那头骡子,当他们到特岙时,骡子依然生龙活虎。太阳已经落山一个小时了,但是枪侠决定继续走下去,远处村落的灯光为他指明了方向。走了一会儿,他听到一段《嗨,裘德》的乐曲,音符异常清晰,但弹奏用的钢琴十分低级。脚下的路在几条小路交汇处变宽。天上有几颗星格外亮,但它们在若干年前就毁灭了。

森林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单调低坦的平原:一望无垠、荒无人烟的田野长着梯牧草和低矮的灌木;荒弃了的住宅令人毛骨悚然,在那些高耸、阴暗的宅第里说不定有不少鬼魂穿梭着;空荡荡的棚屋斜眼看着路人,里面的居民或是已经搬走,或是已经逝去;偶尔会出现一座低矮的泥草屋,但只有在黑夜里出现一点摇曳的灯火,或是白天一个阴沉的农夫在田里无声苦干时这泥草屋才会被注意到。玉米是主要的庄稼,当然也看得到豆子和商陆(注:商陆,Pokeberry,估计是一种庄稼。)。偶尔会有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站在两株剥了皮的桤木之间迟钝地看着他。客运车从他身边经过四次,两次过来,两次过去;当客车从身后开上来经过枪侠和骡子时,几乎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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