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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前的紫丁香-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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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大雨和解真早已是莫逆之交,两个人之间有说不清的恩恩怨怨,她是金大雨恩人的女儿,金大雨对她关爱有加,两个人既惺惺相惜,又矛盾不断,不管闹起来是真是假,令金大雨十分头痛,却又当亲妹妹对待。

  她处于女孩子的好奇,要金大雨讲述她从父母那里听到的关于他的一鳞半爪的故事。最使她感动的就是安娜·巴甫洛芙娜一家的凄惨和巴甫鲁什卡命运的荒诞、悲凉。在金大雨看来,这两家人悲惨命运的背后隐藏着罪恶。他知道解真的能力和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恳求她把真相查清。其实她早就对这个案子发生兴趣了,局里一些人对她异想天开的想法开始了说三道四,她说的为她出几口气就是指的这件事。他求她,正是她设的局。她满口答应,不过有个后缀条件:查清了,雪耻了,他得离婚,她是否和他结婚,届时再说。他批评她不要胡闹,她说她理解那是他答应了和姚勤子离婚。

  她开始了对这两人命运的调查。此间,局长江中旋把十年前訾克被枪杀的积案交给她办了。訾克父亲是高干,被打成走资派复职后任副秘书长之后,向旱獭地区要杀害他儿子的凶手,嫌疑犯空下乡被关押了十年,人已半疯。谁也不敢接这个案子,江局长认为,让这个刺儿头办最合适不过。

  解真满不在乎的认为,官大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能滥杀无辜嘛!

  有一天解真开上北京212约金大雨到野外玩,她却把车开到老坟地。旱獭城的坟地本来很多,东、南、西、北四方都有穆斯林的墓地,非穆斯林墓地成规模的有三处,一处是烈士陵墓;第二处是老坟地,在旱獭城正南郊外,在解放前就有这块坟地。坟地除了南边外其它三面都有树木,中间有几棵松树,其它是灌木、深草,离坟地近百米外才有树林。树很杂,有榆树、胡杨、柳树及杂木。

  坟地从一九八零年春开始,不允许再立新坟了,因为土地肥沃,适合种田。人死以后都在新坟地集合,老坟地就显得冷落,杂草、灌木丛生,只是一些稀落的坟头周围没有杂草、灌木。显然他们的后人还在,并有孝心。

  解真把车停在一株大胡杨树下边,周围是深草灌木,远处看不见车子。下了车,解真问来过这里吗?他笑一笑。解真带着他边走边说訾向东有意思,那么大的官,不把他儿子坟迁走。他问迁哪儿?把骨头取出来烧了装入骨灰盒?在这儿站着个地方,岂不是死有葬身之地?杀他儿子的凶手还没有绳之以法。

  解真停在一座长满苦豆子、甘草、枸杞子和许多乱石的坟上,有一块片石、卵石在坟的东南头,石头缝里长着几根苦豆子和秉草,中间是一块红松牌,大约三厘米厚,三十厘米宽,一米二高,下边埋多深不知,上写着“爱子訾克之墓”,从右边由上向下写着生、卒时间,左下写着立牌人姓名和时间。金大雨看了,笑着问她有什么奇想?她说把他拉来就是要请教他,不觉得那块牌子与其他牌子有什么不同?

  他说红松主要是防腐,它有一股香味,许多虫子不腐蚀它。把它插在石片、卵石当中,也是为了防腐。那片坟地上,红松的牌至少有三分之一,把牌子插在石头当中的有五、六个,眼前的一片有两个。

  解真问他早调查过?是在拿她开心?他说什么也不是,更不知道她那么快就进入案件的核心部分。他解释还在铁牛团的时候,为了写一篇推理小说来调查过,发现两块牌子被掉换了。那时刚调换没有多久,过去四、五年了,她竟然看出来了,实在不易。解真不好意思地说她只是为了少出差错,带他来共同研究,哪有推理小说家的执着。

  那么就是那座坟了!她大步走过去,越过两座坟,那座坟的木牌也插在片石和卵石之中,是一个叫冉再来的坟,立牌人叫步银萍,是死者的妻子。解真说那位寡妇很苦。她发愁道,现在又多了一个麻烦,谁承认这座是訾克的坟,那座是冉再来的坟?还要鉴定。金大雨推她一把要走,说她早有主张了。

  到车子跟前,解真转身看看坟地,并不想上车,望着他问能不能讲一讲巴布鲁什卡的情况?他说不是介绍过了吗?她说那儿空气好,又没有蚊子,这段时间好想他,和他在一起多说会儿话。对于巴布鲁什卡他还有很多事在瞒着她,她要听仔细。

  他叹了一口气,问解真已经知道訾克的寿衣是他穿的了?她开了车门,边往车里钻边说,那是个黑色的传奇人物,心地并不坏。

  金大雨告诉她,为了巴布鲁什卡他妈当年担了很大政治风险,他向她讲过那段历史。现在又感慨的说,巴布鲁什卡就因为人样像赫鲁晓夫被判十八年徒刑,因为察汗托海县的张书记调到喜乌县任书记,在检查工作时发现了他,提前十年出狱,回到旱獭城举目无亲,回到他原来的牧场没有人安排他工作。

  按照当时的政策,凡是从劳动队释放回单位的人,是必须要给安排工作的,虽然在政治上冠之以刑满释放人员,但是为了社会的安定,任何单位都必须接受由自己单位出去的刑满释放人员,只是在工龄上从回到单位工作的那天重新计算。巴布鲁什卡再次遇到不公正的对待,没有被安置就业,他只好回到旱獭城他生长的地方。

  到了家,已经物是人非,妻子走了,儿女走了,父母过世了,他家的房屋被当作外逃人员财产对待,由政府代管;凡政府代管的房产,政府可以使用,可以委托他人或单位代管、使用,并加以维修。

  对于住代管的外逃人员房屋的人来说,没有一个人想到外逃人员还有回国的可能,谁住下了就等于国家把那房产给他了。

  金大雨叹了一口气。解真问他,是不是那个原因他的橡树大院无法要回?他说不是,他们有合同;现在有了新的政策和法律,可以要回来,只是条件还不成熟。解真说过些天有闲心了去橡树大院开开心,选一间他们将来结婚的房子。

  金大雨要她今后不要开那类玩笑,继续讲巴布鲁什卡回到旱獭城无安身之地的处境:他家的财产成为外逃人员留下的代管财产,他家的房屋,已作为先锋队的库房。不说他是刑满释放人员,重要的问题他是半拉户。半拉户就是一个家庭中有人在边民外逃中去苏联,留在中国的人称半拉户。半拉户在政治上的地位比刑满释放人员还要低。他向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奴尔江说他只要一个窝,能睡觉、做饭就可以了。

  奴尔江叫他叔,还是上初中的时候通过金大雨认识的,后来他的幽默而悲惨的故事令人同情和敬仰,见了他分外尊重他。大队长问他不娶老婆了?他说再不要了,再娶一个跑到土耳其去他就成为四拉户了,大家不是正在说有人在闹东土耳其斯坦嘛。

  奴尔江要他不要误解塞薇娅,塞薇娅是坚决不走的,乌斯金娜老师说巴布鲁什卡是个大好人,是非常爱国的;塞薇娅对安娜·巴甫洛夫娜说,为了爱情,为了她的巴布鲁什卡她什么苦也能吃,她不能丢下巴布鲁什卡和她的孩子。谁知道她被绑架走!当时情况确实复杂,谣言很多,连学生们也议论着要逃走。塞薇娅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吧,把库房先给他腾出一间,旁边那个小棚子他自己收拾收拾作厨房。

  他继续当医生奴尔江说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权力,队上赤脚医生够了,他要种地争工分才能有饭吃,找老婆的问题,奴尔江保证留心,有合适的介绍给他。巴布鲁什卡说,如果可能,他的条件也是半拉户,两个半拉户合起来就是整拉户,不受人歧视。奴尔江笑他还是很幽默,两个半拉户合起来就是整拉户了?要是相乘呢?四拉户,问题更复杂。

  巴布鲁什卡向队长请求,说他以前是医生,在劳改队里他一边做医生,一边学穿寿衣,劳改队里经常死人,无人会穿寿衣,他有机会学得了技术。穿寿衣不是赤脚医生们干的,它的专家性很强,公社里死了人寿衣由他给穿,算他的工分,给他发口粮,分清油,一个月给他五元钱零花,买衣服、盐、牙膏。

  那个要求被大队革命委员会讨论通过,巴布鲁什卡开始了穿寿衣的工作。那是个没有人参与竞争的而又十分需要的工作,按巴布鲁什卡的说法,专业性很强。

  他对那项工作非常认真,技术十分熟练,无论什么样的寿衣,什么样的体态,就是很胖的僵尸,他也能十分流畅地穿上。他对消毒十分严格,美容极为讲究。

  他认为,人死就是一次,穿这一次衣服也是最后一次穿衣,要穿得平展、舒服、清洁。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留下一个美好的最后的印象给亲人们,死人心里的千言万语,应当化为一个可亲、可爱、和善、美丽、温馨的形象。为了达到那个目的,在给人穿寿衣之前,他要洗澡,换干净衣服。人们对此是十分尊敬他的,他的话就是真理,他的要求就是圣旨,人们毕恭毕敬地照办。很快,他的美名远播,县上、地区的知名人士和重要人物家有丧事,都要移动他的芳驾。

  尊敬他的时候只是穿寿衣的时候,平时没有人尊敬他。因为他政治上有问题,又很穷,穿得破烂、肮脏,蓬头垢面,他所得的一点零钱,几乎都用在死人身上或为穿寿衣时给自己的收拾打扮上。

  他经常吃不饱肚子,常吃死猫癞狗和老鼠。说是死猫癞狗,实际是偷打别人家的狗和猫。他养了一条狗叫“鬼子”,狗精瘦,十分灵活。在没有工作干的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那正是老鼠拜天地的时候——草原上的老鼠,长得肥大,每当太阳升起时,它们在自己的洞口,对着太阳,两只前爪对着搓,搓几下,双爪扶地,沾些土再搓,牧民们叫它老鼠拜天——他带着“鬼子”去抓老鼠。狗抓了老鼠狗不能吃,巴布鲁什卡留够自己吃的之后,再给狗吃。

  平时的蓬头垢面和衣服的油黑发亮,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黑娃子。

  一年后,人们不知道巴布鲁什卡是谁,只知道黑娃子是谁,年纪大一些的人知道黑娃子与赫鲁晓夫长得相。

  黑娃子的名声在旱獭城被响亮地叫起来,并不是他的肮脏,那是原始的意义,而是他从事的职业;他认为穿寿衣是神圣的事业,但人们普遍认为与阴间有关,地狱是黑暗的。巴布鲁什卡并不可怕、可恨,叫个“娃子”,自然是人们的溺爱了。

  尤其那些孝子孝女们,他们为了尽孝心一定亲自给考、妣穿寿衣,美容。经常适得其反,把死人的脸画得如大花脸,有时误了穿衣时间形成僵尸。在无法穿寿衣时,有人会灵机一动叫声“黑娃子”,那往往是那些知名人士和一些重要官员们。黑娃子去的时候带着馨香,带着清洁,带着温暖,带着神圣和信心。人们看着他,他像玩魔术一般把死人的脸色调整得栩栩如生。死者如是老人,他把脸上皱皮拉展,如睡熟的年轻人,或如王子、或如睡美人,如是年轻女子,恍若沉睡的西子。那穿寿衣的动作,轻巧而温柔,生怕惊醒眠者的美梦。他的威望就是这样在旱獭城被叫响起来。

  黑娃子不贪财,是享誉旱獭城的。他穿一次寿衣收的小费最多不超过拾元,超过拾元的部分他坚决不收。他认为不能在死人身上占便宜,有些人认为队上给他记有工分,不给他钱,他不计较,不给就不给,吃死人亏是积阴福。人家走都走了,欠你一点钱也应该。但过后死者的家人明白过来,给他工分是队上的事,给他小费不是劳动报酬,而是化妆用费,为死人化妆,也为黑娃子自己化妆,把钱给他送去,他不推辞收下。也有人忘记的,那还是多数,所以他经常没有买化妆品的钱。好在他心细,留下自己洗澡、洁身的物品。

  他日子过得很苦,有一年冬天,队上分给他的煤因为那段时间死人多,他洗澡烧水、洗衣物等用煤多,他的煤早早地烧完了,春节之前的那几天,正是四九天气,下着小雪,他在房子里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去偷邻居的煤,绕过几排树木,潜入煤棚子里,抱起一块大煤就走。走了几步,心想都是分的定量煤,偷了人家的,人家就要受冻,不如偷食堂的煤,大队部离他家的院子近。他放回那块煤,去食堂的煤堆上抱一块回家。他把煤块砸烂在炉子里刚架着火,值班的民兵小分队知识青年訾克、空下乡推门进来,问他的煤是哪儿来的,他说是分给他的。

  巴布鲁什卡认识訾克和空下乡,作为一名劳改犯,农场党委书记和副场长的儿子岂有不认识的!因为他的长相特殊,而且是个有争议的劳改犯,领导们回到家里不时谈起,家人听到不足为怪。在劳改农场的时候,訾克、空下乡就认识他。

  訾克说他俩是顺着雪地脚印找过来的。他知道外边的雪已经覆盖了脚印,与他俩去核对脚印,他俩无法证明,非常生气。他俩家里没有请他穿过寿衣,不知他在群众中的威信,当时训斥他一顿,他表现得十分宽怀,不与年轻人一般见识。两位由红卫兵变成的知识青年,斗争性很强,把问题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反映给大队革委会大批判小组。大批判小组领导到他住房周围进行查看,就那么几疙瘩煤,认为黑娃子再黑,烤火煤应当有,那件事被压了下去,后来奴尔江给他批了几根干树枝和一百块小煤砖。那个结果訾克、空下乡都不满意,说没想到抓住了贼还给贼娃子办了好事。

  解真问金大雨妈妈为巴布鲁什卡说项求情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他说妈心怀坦白,纯洁得像小孩。巴布鲁什卡被关入监狱,那件事十分偶然,但是所以发生,反映了当时政策的基本点。他妈不相信两个共产党兄弟大国关系恶化到兵戎相见,认为凭她的地位,能够影响一些人,纠正那个简单的错误。从与巴布鲁什卡的关系上来说,他妈对巴布鲁什卡印象不错,经常讲他的幽默故事。在俄罗斯人及有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儿圈子中,巴布鲁什卡和他妈都胸无城府。塞薇娅是地区医院的一位护士长,他妈很喜欢她对爱情的忠诚,对孩子的关爱和耐心教育,就是做事有些黏糊。由于他妈的特殊身份,在那个群体中,人们有事找他妈,求她帮助。塞维娅为巴布鲁什卡找他妈,崔爷爷、谢琳娜和他,都支持他妈去一趟劳改农场。

  解真说那是个平淡的故事。金大雨说平淡的背后波谲云诡。

  解真问他是说当时还是现在?金大雨说是整个过程。一个过程反映了两个共产党大国经历的惊涛骇浪的斗争,对小人物来讲,改变了人的性格,也改变人生。过程就是平淡,掩盖的是波谲云诡的变化。本来是妻贤子爱,现在是形影相吊,孑然一身。

  解真同情起巴布鲁什卡。金大雨纠正说孑然一身并不确切,他与香香不断同居,还生了个孩子。解真心中有许多不解之谜,她还以为孩子是巴布鲁什卡领养的,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金大雨向她介绍了基本情况:

  他说花香香是她的汉语学名,她的俄语名儿叫茨维茨卡娅,她是花遇露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她是那对夫妻唯一的宝贝女儿。

  金大雨向解真讲述了巴甫洛芙娜、花遇露自杀的过程和原因后,说从此,茨维茨卡娅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香香很好学,她姑姑是个医生,对她很娇惯,做事由着她,她从不胡闹。在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姑姑学医,小姑娘可爱,大人们还喜欢她给打针,曾有小赤脚医生之称。*后期,那时她刚刚初中毕业,她向军管会报名上山下乡,谎称十八岁。当时的政策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要年满十八岁。军管会的人看她不到十八岁,反复问她年龄,她一口咬定十八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的一项最高指示,多去一个多一份成绩。第三天就给她下了通知书,让她到反修公社向阳大队插队落户。接到通知后,她回家悄悄地做准备:一床薄被子,一条有补丁的床单,平时的换洗衣服打一个包。十几本书,都是医学、卫生方面的,其中一本农村医生手册,还有针灸包、注射器包,装满她上学用的黄书包。她找到一只线网兜,装入一个洗脸盆,洗脸、洗脚毛巾,牙膏、牙刷。堂姊妹们问她干什么去,她不答话。见没有人的时候转身提上东西就走了。走后第三天她奶奶才知道她插队落户去了。她姑姑找到军管会,军管会负责人说申请表上有她奶奶的签字,她姑姑说她奶奶没有签字,工作人员给她看,她说那是香香自己签的。在那个时候,军管会也只是认个错,让已经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再回城是不可能的。他们家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她奶奶带着她活下去已经是够坚强了,哪有精力再追孙女儿回城,她姑姑和堂姊妹们也都承受着不堪重负的政治压力,管不上她,其实,谁管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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