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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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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楚狐疑地看她,景泰蓝不爱读书是出名的,两三岁贵族孩童都开始启蒙的《大学》,他始终没读过前三篇,在遇见太史阑之前,这孩子走路不利索,说话不齐全,现在才多久?讲话越来越流利不说了,山河志那么厚厚一本,他看完了?

    “他对地理有兴趣。”太史阑道,“现有的山河志版本太枯燥,我给他画了萌版对照,跟他说,这是南齐的山河,很美丽,记下这些,就算你以后不能去,也算去过了。如果他做得好,我答应以后带他去最美的一个地方玩。”

    “呸。”景泰蓝闷闷地道,“我喜欢西海……可是现在……我再也不要看见水啦……”

    “这水是容楚搞出来的,也是你搞出来的。”太史阑拍拍他脑袋,“因为你们都没有做好这件事,所以你今天差点死在这洪水里。如果不是火虎发现得早,现在河面上还会飘着更多尸体,景泰蓝,你要记住这一天。记住以后你该做什么。”

    “呜呜我能忘记嘛……”景泰蓝又哭了,“人家裤裤都冲没了……”

    太史阑一瞟,果真,小屁股白生生嫩兮兮豆腐似的,还粘着一根长草,尾巴似的风中飘摇。

    “我渎职?”容楚斜眼瞟她。

    “还有监督不力、后续监管不足、任用腐败官员、漠视民生。”太史阑补充。

    “公……公……”景泰蓝爬过来,抱住容楚脖子,“有罪就认了吧……麻麻会说出更多的……”

    容楚,“……”

    ==

    “我们也不知道冲到了哪里。”太史阑眯眼看前方,“河岸都看不见,难为你竟然能找到我。”

    容楚笑了笑,自己也觉得是奇迹。河水冲下的时候他看不见太史阑,只好全力救景泰蓝,救下他的时候运气也不错,顺水飘来一块门板,他把景泰蓝放上去,心中估算着当时太史阑的位置,选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就往那里去,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一定会在那方向,但心里总想着——看老天安排,天不绝她,便能遇见。

    老天有情,不绝她,也不绝了他的想望。

    “这边露出屋顶,想必是座楼,先上屋顶,稍后等待救援。”容楚道,“我接到你的信,快马赶来,并调拨了邻县一批民壮,命令当地下府兵必须立即出动,想必现在快到了。”

    他一手推着门板向那屋顶游,太史阑想出力,他不由分说揽住了她的腰,强劲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住。

    “你没力气了,逞强什么。”容楚动作霸道,语气却轻,忽然笑道,“嗯,最近瘦了。”

    太史阑瞟都不瞟他一眼——流氓就是这样,有限的人生用来无限的调戏。你越当真他越兴奋;你当他是屁,他只有自己发臭。

    那一截屋顶看似近,真要逆流游过去也很不容易,难得容楚一手推门板,一手夹着她,还有余力,他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屋顶,再看看一路漂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物件,但就是没有尸体,也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太史阑。”他道,“挽狂澜于即倒,救万民于灾前,活人无数,莫大功德。未曾想是你做到。”

    “世间不断毁灭,是因为人们一直在制造灾难。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太史阑淡淡道,“和做英雄比起来,我宁可不要再发生人为的祸患。”

    “人间万患,其患在人……”容楚重复一遍,笑看景泰蓝,“如何?”

    景泰蓝小拳头一拳捶在门板上,面目狰狞,“格老子的,等着!”

    容楚又呛着了——这好像是赵十三那个川西人的口头禅?这也学来了?

    太史阑赞,“好!不说脏话的男人不是男人!”

    容楚:“……”

    他需要从今天开始,学说脏话吗?

    ==

    “到了。这屋顶很结实。你先上去,再拉景泰蓝。门板不要丢。”容楚指挥太史阑。

    太史阑早已骨软筋酥,容楚托着她的腰往上送,无意中触及她的大腿。

    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太史阑半截袍子都不见了,长裤裹着浑圆结实的长腿,容楚不过轻轻一触,便鲜明感受到指下肌肤结实而微弹,那股属于少女肌肤的跃动和青春,像一簇火苗般跳跃在指尖,他的心也似被忽然冒出的火苗,轻轻地燎了一下。

    这感觉瞬息即逝,像一丛花枝被风压近水面,沾水即起,洒开的水珠,带新鲜的香氛。

    太史阑刚刚爬上屋顶,正要伸手拉景泰蓝,蓦然一声巨响!

    轰然大震之声如天穹乍裂,霹雳一般响在耳底,震得水面上一阵波纹大动,震得三人耳朵嗡嗡作响,景泰蓝的尖叫完全听不见,只看见他惊恐大张的小嘴,“咔嚓”一声,屋顶被震裂,一分两半,太史阑倏地落了下去。

    容楚眼疾手快一捞,捞住了她的脚踝,什么也来不及想,往门板上一扔。

    啪一声太史阑落在门板上,门板顿时失衡,景泰蓝立即圆润地向水里滚去,太史阑伸手一抓,抓住小子的脚踝。

    三个人在水上水下,串成一长条,容楚抓着太史阑脚踝,太史阑抓住景泰蓝脚踝,景泰蓝的脸已经贴在水面上,再抬起来的时候,粘着一片脏兮兮的菜叶。

    小子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导致他自己都觉得,现在哭了,保不准下次还要哭,还是留着先吧。

    三人回头看那巨响来源,隔着茫茫水域,实在看不出什么,却觉得水流更大更急,水位眼看越涨越高,已经没过了刚才的二层屋顶最高处,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又有一条堤坝溃了……”容楚的语气不是猜测,是肯定。

    话音未落,便觉水流似乎突然凶猛了十倍,浊浪滚滚,拍打而来,一道道铁板一般撞在人胸前,太史阑在门板上存身不住,滚入水中,门板被水流撞击得上下起伏,随时要翻倒,景泰蓝扒着门边,小脸煞白。太史阑紧紧抓住门板,拍头拍脸的河水里放声大叫,“景泰蓝,抓住门边,不能放手!”一边勉力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腰带,将景泰蓝固定在门板上。

    “不行!”容楚声音在大片奔腾的河水中依旧清晰,“门板要裂了!”

    太史阑一看,果然,景泰蓝身下已经延伸出一条手指粗的裂缝。

    一道浪打过来,“咔嚓”一声,裂缝扩大如手掌,马上就要成两半。

    太史阑伸手,想要复原门板,可是裂开的缝隙马上就被激涌的水流冲去很多木片,不是完整的东西就不可能恢复原状。

    太史阑霍然转头,想要寻找可以代替的攀附物,忽然看见远处激流中有个圆形的东西,载沉载浮,似乎是个不小的盆,只是此时相隔还有不短距离,水流方向只会越拉越远,她又不能松开景泰蓝自己去找盆,不然河水立即就会把人卷出老远,景泰蓝会和她失散。

    容楚也看见了那个东西,忽然头一低,不见了。

    太史阑一回头,不见了他的人影,心中一空。

    她一生坚强独立,从没有过依赖他人的思想,然而此刻茫茫水上,孤立无援,那个平时不喜欢甚至有点反感的家伙,在她意料之外跳了水,又在她意料之外不见,她忽然心中涌起奇怪的感受。

    一瞬前一望无际的大水只是让她担忧,一瞬后一望无际的大水让她觉得寂寞。

    这感觉一瞬而过,随即她觉得腰间一松。

    再一低头,次奥,容楚在水底呢,把她腰带给解开了。

    古人衣装宽大,腰带是很重要的东西,这么一抽,又这么大水,弄不好很快她就要和景泰蓝一样,不穿内裤好乘凉了。

    太史阑没法发作,因为隔着有点浑浊的河水,她看见容楚把自己的腰带也解开了。

    然后他用自己的腰带一头捆在她手腕上,一头捆在自己手腕,再把太史阑的腰带递给她,示意她也对景泰蓝那么做。

    三人捆在一起,容楚眯眼瞧瞧那方向,低喝,“起!”

    “哗啦”三人破水而出,穿过层层水墙,跃起。

    刹那间迭浪千层,都在脚底,万千水波奔腾呼啸,在容楚足下溅开细碎水花,而上方水汽蒸腾,日光折射下光芒流转,七彩霓虹,容楚携两人踏花而来,奔日而去。

    穿越水幕的感觉很奇异,像瞬间越过时空抵达蓬莱,日光近在头顶,水汽簌簌似细雨落。

    只是刹那之间,容楚携带一大一小,越出三丈距离,落在一片砧板上,离那盆已经不远。他略略调匀呼吸,带着两人游了几步,再次破空而起,穿水而去,几次起落之后,终于到了那水盆边。

    仔细一看是个挺大的米桶,里面居然还有一卷一卷的锅巴,这边有风俗,把吃不完的锅巴燎焦,卷起,用作应急食用,不知道是哪里大户人家善于持家的媳妇,专门用一个桶存放这些锅巴,桶深,这些锅巴居然没被水打湿。

    此时此地遇到这么一个东西,真是意外之喜,容楚立即将景泰蓝放进去,小子一进去就热泪盈眶,扒着桶边含泪道:“……好幸福……”

    “确实。”太史阑冷静地道,“我原以为是个尿桶。”

    “没关系……”景泰蓝从桶底拣锅巴吃,小嘴塞得鼓鼓的,甜蜜地道,“国公坐……抱着我……”

    太史阑点头,深以为然。

    容楚险些顺手把锅巴桶给推出去……

    太史阑看他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在激流中带两个人横飞而起可不是件容易事,也不再和他斗嘴,这桶没有把柄,只有两个铜环方便提起,她把容楚的腰带绑在桶边,道:“你进去歇歇吧,勉强能挤一挤。”

    “然后你推着?”容楚微笑,“然后遇上援救者,就看见我在桶里,你在桶外推着我?太史阑,你是存心让我这辈子没脸见人吧?”

    “大男子主义无可救药。”太史阑点评。

    “大女子主义自以为是。”容楚并不懂“大男子主义”是什么东西,但也不妨碍他猜出这是什么意思,并因此立即推测出大女子主义的概念并加以有力驳斥。

    太史阑瞟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绝顶聪明。

    “进去吧。”容楚拎起她,往桶里一放,“是女人就别逞能。”

    太史阑靠在桶壁上,半阖着眼,她确实精疲力尽,虽然还想坚持,但几乎在身子离开流动的水,触到坚实的桶壁的那一刻,全身的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罢工,每根骨头都似能听见在吱嘎作响。

    倦极之下,她也不想再辩驳,迷迷糊糊,迎着残阳的一点光,唇角微微一勾。

    正面对着她的容楚的手,忽然微微一松,如果不是因为太史阑已经先把他系在了桶把上,或者他就会因失神瞬间被水冲走。

    稀薄残阳下,那个苍白的女子的一个模糊微笑,朦胧如蒙纱,多一层平日没有的娇软,少无数平日包装的凌厉,似钻石打磨,隔窗看雪,清透、温软,而光华。

    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惊艳到令人惊心动魄。

    一霎心动被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仔细一看,吱吱嘎嘎的声音,是景老鼠在吃锅巴,这玩意费牙齿,捧着锅巴的景泰蓝脸颊鼓鼓的,嘴巴上都是黑黑的焦屑。

    “累死啦……”他向太史阑撒娇。

    “少吃点,不然等下没水喝。”

    一颗梨树横卧在前方水域,容楚眼疾手快,在经过的那一瞬采了十几个梨子。

    “好快。”景泰蓝鼓掌。

    “经常要应付很多女人,自然快手。”太史阑说。

    正要递一个梨子给她的容楚,闻言将梨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太史阑慢慢嚼着锅巴,顺手塞了块锅巴到容楚嘴里,“景泰蓝吃剩的,你吃。”

    容楚瞅着那锅巴——为什么他要吃剩的?

    不过这好像是这女人第一次喂他吃东西……

    他最终张嘴,将锅巴含了,舌尖一卷,扫过太史阑的手指。一双水光流溢的眼睛,笑吟吟瞟着她。

    “洗干净了?”太史阑道,“先前给景泰蓝把尿,一直没来得及洗手。”

    ……

    容楚决定,等他老去,写《红颜录》,一定要把“煞风景”和“无情趣”作为女性两大必须口诛笔伐之恶习。

    水流渐渐缓了下来,没有再发生巨响,但水势不减,而且也始终没有看到人影,四面茫茫水域,淹没两岸,始终找不到可以停靠的陆地,太史阑怀疑,可能就在堤坝断裂那一瞬,她已经被水冲下了很远,问问容楚,果然如此,所以他也觉得,能找齐景泰蓝和她,真是奇迹中的奇迹。

    天色渐渐的暗了,天黑之前找不到陆地,就最起码还要漂流一夜,虽说现在是初夏,可是河水依旧很冷,泡久了谁也吃不消。

    “我们轮换进桶休息。”她要爬出来。

    “小心翻了!”容楚按住她,“你给我先睡会。”

    “哪里睡得着。”太史阑凝视着他的脸色,“男人逞能也很傻。”

    “少年时我随父亲在北越作战。”容楚淡淡道,“雪地里一埋两天也是有过的。这点水还泡不死我。”

    “听说老国公英勇善战,真可惜从来虎父犬子。”

    “嗯,你这番评价很特别,和家父不谋而合。”

    太史阑拍拍蜷缩在她怀中的景泰蓝,于无人看见的黑暗处,露一点淡淡笑意,“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如此有缘,干脆做他的儿媳妇?”

    “虎媳焉可配犬子?”

    容楚似乎在笑,笑声闷闷的,“太史阑,天下有你这么骄傲的女人么。”

    “你如今见着了。”

    “是,我如今见着了。”容楚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里已经没有笑意,他冰凉的手指摸索上来,触及了太史阑抓在桶沿的手,“太史阑,我曾觉得你太特别,太勇敢,如今我却希望你再特别些,勇敢些。”

    “嗯?”

    “足够特别和勇敢,或许我才能有机会……”容楚忽然不再说下去,捏了捏她的手指,又放开。

    “睡会吧。”

    太史阑没有再说话,她靠着桶壁,景泰蓝在她胸口发出细细的鼾声,身后就是容楚,将头搁在桶沿,靠着她,轻轻的呼吸就在她耳侧,奇异的,依旧那种芝兰青桂香气。

    月光斜斜照过来,三个人清冷却不寂寞的漂流。

    河岸始终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意中被卷入了大河,这附近有泯江,区域广阔,分支众多,拦江坝一毁,把人卷过去也说不准,因为附近已经看不到建筑物的屋顶和居民家中漂出的事物,只有茫茫的水域,泛着无边无际的淡淡荧光。

    这一夜也便过去了。

    只是过得也不是那么容易。

    容楚也是长途奔波,决然入水,找寻景泰蓝和太史阑花费了太多力气,之后又凌空带人找到这个桶,随后在水流里长久浸泡,水下暗流涌动,他要不断调整身形,和水流做抗,还要护住桶,提防不要时时撞到硬物或阻拦物,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时刻耗费,凌晨最疲倦的时候他睡了过去。

    偏偏此时,桶经过一个水势较低的流域,嘣地一声,系带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割断。

    太史阑忽然睁眼,一把抓住了容楚!

    她也一直没敢睡踏实,几乎每刻都要醒来一两次,刚才心中忽有警兆,才及时醒来。

    若慢了一步,或许下一次睁眼,就看不见容楚这个人。

    虽然抓住了他,但容楚的手腕也被水中掠过的不知什么东西割破,险些割到动脉,太史阑撕下衣襟包扎了,却不敢乐观。此刻身边没金创药,伤口颇深,又泡在不怎么干净的水里,万一感染怎么办。

    再次要求和他替换,就差没勒住他脖子威胁,容楚根本不理她,太史阑也没办法自己爬出来,没容楚协助,平衡掌握不好。

    一夜就在这样不停睁眼,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过去,醒着时耳边是呼啸的水声,睡着时依旧枕桶听河流,来来去去都是那种漫长流溯的声音,伴随他轻轻浅浅的呼吸,像时光在河流的罅隙里被慢慢拉长,而她在梦境的尽头,长久地奔走。

    有时朦胧中会不自觉拉住他的手,指尖触着便不自知紧紧相扣,黎明的天色下,湿漉漉的手指,扣住一场浮沉。

    天光渐渐亮了,望出去却还是昨日浩浩汤汤的水,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不安地扭动,迷迷糊糊呢喃,“麻麻……热……”

    太史阑一摸他额头,有点烧。

    景泰蓝本身体质应该很好,但由于中了慢性毒,有所损伤,如今慢慢余毒拔清,又被太史阑拉着锻炼,身体还算不错,但毕竟小小年纪,受惊泡水,还是生起病来。

    容楚睁开眼睛,忽然道:“到尽头了!”

    太史阑一转身,就看见后方巍巍高山,这里赫然像是某条河流的下游。终于到了陆地了。

    然而随即她便觉得水流加快,推着桶一泻而下,四周的景物风一般从眼前掠过,连绵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长线。

    “为什么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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