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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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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他,碗里的肥肉明显比别人多。过个两三天,他还可以和治功和高虎钻在灶房后面的小土
窑里,混着一块吃几盘炒菜,喝两口烧酒哩!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大
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他主持。治功是总指挥,他要在开头和结尾讲话;高虎虽说也是
个副总指挥,但年轻,只管民兵小分队的事,开这种会一般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以防阶级
敌人捣乱破坏。
玉亭本来吃完饭就准备和凤英一起过金家湾那边去。但他想起要给他哥打个“政治招
呼”。因为满银被“劳教”了,他哥今晚上的批判会一定要去,好让公社领导看见他拥护对
女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一想起王满银的事,心里就不痛快。无论如何,这小子也算和他沾点亲,这使他这个
副总指挥多少有点不光彩。如果他哥能正确对待这事,也许他在台上还能站得踏实一些。可
是,他专门去提醒他哥要识时务,他哥却死牛顶墙,不给他带这个面子。唉,他孙玉亭总不
能对他哥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玉亭抽着刚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已经过了东拉河,走到庙坪枣树林的小
土路上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到小学去。他要去找一回他们大队的副书记金俊山,商量一点
事。本来这种事要是书记田福堂在,他就不会去找金俊山。书记去公社开会,不在村里,他
现在只能去找金俊山商量。
这事说起来也不大,但是件伤人事,最好不要叫他孙玉亭一个人当鬼子孙!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收工时,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
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徐主任说的也是。毛主席说
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他们双水村怎么能没有呢?但双水村谁是阶级敌人,他一时又想
不出来。
“哼,叫金俊山去想吧!”玉亭在心里说。
他现在一路走,心里还在盘算这事。他想他得先在心中有个数。万一老狐狸金俊山耍滑
头,这事归根结底还得他来办。他是副总指挥,金俊山又不参加公社的基建会战。
他想来想去,在村里找不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几家成份不好的人,都规规矩矩,简直抓
不住一点毛病。要是评先进和模范,这些人倒都够条件!
他苦恼了老半天,还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过哭咽河的小桥时,他在心里自嘲地说:今
晚上也许除过他哥,村里很难再找出一个阶级敌人了。他哥刚才那些反动话,倒足够资格站
在台子上接受批判。他忍不住又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出声笑了。不,他哥终究是他
哥!别说他说了这么些话,就是再反动一点,他也不会出卖他的。哼,革命是革命,亲人是
亲人!
为找不到敌人而苦恼的玉亭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哭咽河。
在上金俊山家的土坡时,孙玉亭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他心里说:对了!大概
只有田二可以充当这个角色。虽说这老汉神神经经的,但又没经法医鉴定他就是神经病。再
说,除过本村人,公社领导和大部分外村人对田二的情况也不太清底;只知道老汉有个憨儿
子,本人脑子有些毛病罢了。可是,他很快又想,批判田二的什么呢?对,干脆就批判他常
嘟囔的那句话:“世事要变了……”。毛主席的世事,无产阶级的世事,要变成个什么世
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世事,不是无产阶级的世事,就是资产阶级的世事,田二要变的世事,
就是要把无产阶级世事变成资产阶级世事……孙玉亭已经在心里试着批判了一通田二,觉得
批起来还通顺。这时候他已经上了金俊山家的院畔。
金俊山和玉亭他哥同年出生,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家的成份是中农。在眼前这年月里,
农村的中农充其量是团结对象,俊山怎么能当党支部的副书记呢?
金俊山有他自己的光荣历史。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向国民党军队大反攻的时候,俊山参
加了民工担架队,最后一直跟部队打到兰州。有一次战斗中,他腿上挂了花,就回到村里,
被政府评了三等残废。
五一年他入了党。从这以后,他就和田福堂两个人一直担任村里的领导人。不过,他常
当副职,正职都是田福堂。
姓金的这一族人中,有许多家成份比较高。旧社会,河东的金家在村里主事。而新社
会,河西成份好的田家,明显在村里占了上风。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社会几十
年,尽管农村的人际关系已经发生了交错复杂的变化,但户族之间的矛盾,平时总还模模糊
糊存在着。有的时候,这种矛盾还相当尖锐。在这样的时候,田福堂和金俊山就会表现出某
种亲族观念。而且一般说来,两个人身边最亲近的知己,也往往是本族人。当然,金家的许
多人成份不好,平时尽量克制,也不过分咋唬。但这族人中,也不乏几条汉子,不服气田福
堂,常常曲里拐弯地向他挑战。
在许多情况下,金家闹不过田家,因为村中的权力在田福堂手中。田福堂本人的能耐是
一回事,他还有个在门外当官的弟弟。村里人一般回避和他正面冲突。但金家许多人对紧跟
田福堂的孙玉亭,却反感透顶了。可是孙玉亭他哥一家人又在金家户族里很有些威望。玉厚
老两口和他们的四个子女,和金姓许多人家的大人娃娃,保持着十分交错的友好关系。尤其
是他们家当着一队队长的孙少安,又是村里少数几个让田福堂头疼的人。因此孙玉厚一家人
受到许多金姓人家的普遍尊重。由于这个原因,大家对孙玉亭的所作所为一般也就容忍了—
—他歪好算孙玉厚的弟弟。
至于金俊山,做事倒很注意分寸,无论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一大
把年纪,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过实在看不过眼,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许多过头做法,也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眼下的世事就兴这种过头做法嘛!他金俊山有能耐和社会的大潮流
对抗吗?因此他平时的心大部分都操持在了家事上。他现在的光景在村里也是比较宽裕的。
儿子金成高中毕业,在村里教小学,家早娶过,已经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孙子。女儿金
芳出嫁到了米家镇,女婿是个手艺人,光景很殷实。他前两年在旧窑边上又箍起两孔新窑
洞,现在儿子住着,一个大院子,一线五孔大石窑,一年四季一家人有吃有穿有钱花,人活
一世,已经够满意了……当孙玉亭进了金俊山家的大门时,铁链子拴着的那条大黑狗一扑起
来,拼命叫了几声。狗一看是个熟人,叫了几下也就不吭声了。
金俊山立刻出了中窑。他一看是孙玉亭,马上把他请进窑里来。俊山的老婆赶紧给这个
大队负责人泡了一缸子茶水。
玉亭平时饥肠辘辘,一般不敢在人家那里喝茶;据说茶水碱性大,喝了饿得更厉害。今
天他在民工大灶上吃了一老碗肥肉片子,倒需要喝些茶水帮助消化。
他端起茶缸喝起来,同时扫了一眼俊山家的窑洞。他感觉到了一种富裕和丰足。这时,
他内心突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想自己跑断腿闹革命,竟然穷得连一双新鞋都穿不
起。当然,这种情绪绝对不会动摇他的革命信念,而只能引起他对金俊山的鄙视。哼,什么
共产党员!不好好为革命出力,只顾发家致富,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思想!
不过,这金俊山终究腿上挨了国民党的一颗枪子,政治根子红着哩!再说,他又是副书
记,比他的职位高,他能把人家怎样?福堂不在,队里有个大事,他还不是得跑来请示他?
这时候,金俊山已经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同时问:“玉亭,你来有什么事哩?”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
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
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
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逼一逼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
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
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熟悉?
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
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
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
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
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交差。既然孙
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
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
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
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
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
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
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
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
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
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
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
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
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
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
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
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
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
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
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
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
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
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
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
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
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
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
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
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
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
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
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
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
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
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
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
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
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
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
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
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
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
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
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
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
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
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
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
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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