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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一)-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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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营务个旱烟。早年间,我烟瘾大,纸烟抽不起,一年就经心营务一块旱烟,结果对营务这
东西有了兴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营务旱烟是头一把手!现在尽管我不能抽烟了,但我
还年年在自留地栽一点……”

    徐国强满怀感情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烟,连连夸赞:“好!好!好!”

    “福军最近又忙啥着哩?”田福堂问徐老。

    “到地区开会去了,昨天刚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遗憾。

    不过,他又想,爱云在哩。他毕了和爱云说!其实,润叶这事福军也没功夫管,主要看
她二妈哩。

    “爱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说要值班,中午也不回来,都是润叶给我和晓霞做饭……”

    田福堂想,等中午吃过饭,他就直接去医院找爱云。家里人多,不好谈润叶的事。

    他和徐国强东拉西扯地拉了一会话,润叶和晓霞就先后回了家。润叶赶忙问父亲到城里
来办什么事?田福堂说他来看一下自己的气管炎。

    “那下午我请个假,陪你到医院去!”润叶关切地对父亲说。

    “不用了。你不敢耽搁教书!我又不是找不见县医院。再说,你二妈也在医院哩……”

    “干脆让我去把我妈叫回来!”晓霞对大爹说。“不要。你妈要值班哩,我又没什么
事,吃完饭我到医院找你妈就行了。”

    润叶赶紧到厨房去做饭。晓霞见来了客人,也到厨房给姐姐帮忙去了。

    吃完饭后,田福堂就一个人来到县医院。

    他在值班室找到了弟媳妇。徐爱云忙着招呼他喝水,并且要出去给大哥买一颗西瓜,被
他拦挡住了。

    福堂早已忘了他的气管炎,转转弯弯就和爱云拉谈起润叶的婚事了。当然,他并没有给
弟媳提说润叶和少安的事。他知道这是女儿的秘密,不能给外人说——包括爱云一家人和润
叶她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事。他决不能伤害他亲爱的女儿。他只是对爱云说,润叶年纪
不小了,又在城里工作,他是个农民,没办法帮助女儿寻个人家,让爱云无论如何在最近帮
助他解决这问题。

    “我为这事熬煎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田福堂最后一脸忧愁对弟媳妇感叹说。

    爱云听他说完话,就开始给他讲县上李主任的儿子怎样追求润叶的事。

    田福堂象听惊险故事一样,紧张地听爱云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他一时感到另外一种震
惊:他没想到,县上赫赫有名的李主任的儿子爱上了他的女儿!

    他现在倒也没感到受宠若惊,反而在心里有点莫名的惧怕。他归根结底是个农民,考虑
问题往往从实际出发。他想:他的润叶是个农民的女儿,虽说成了公家人,但要和一个大干
部的儿子结了婚,将来会不会受气?万一人家中途不要了,甩在半路上,那就等于要了他这
一家人的命!

    “我觉得这门亲事可以考虑,关键倒不是李登云的家庭如何,主要是向前这娃娃很喜欢
润叶!”徐爱云对大哥说。“那润叶的意思哩?”田福堂问她。

    “润叶直到现在也没表示个肯定态度。我很着急,因为李登云一家对这事太热心了。”
爱云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清凉饮料端到田福堂面前。

    “噢……”

    田福堂在心里划算:润叶找少安那样的人家,是太低了。但找李登云这样的人家,也许
又太高了。最好能找个中等人家,一般干部家庭的子弟就行了,最好不要高出县上的部局长
家庭。太高了不好,因为他是个农民嘛!虽说福军和李主任的职位差不多,但润叶是他的女
儿!

    他于是抽出一支烟闻了闻,对弟媳妇说:“你最好给润叶寻个一般干部家庭。李主任那
么高的位置,我是个农民,怕高攀不起人家!”

    爱云笑了,说:“大哥,你考虑事情太复杂。李登云是多大个官?还不是和福军一
样……”

    “但我和人家不一样!”

    “这主要是两个娃娃的事。再说,人家李登云两口子也对润叶十分满意!”

    接着,徐爱云又给田福堂说了许多李登云两口子怎样喜欢润叶的情形。

    田福堂听了这些事,才开始动心了。他说:“既然人家这么诚心实意,那这事你就看着
办吧!我信得过你们!润叶虽然是我的娃娃,但你和福军也没少操过心。现在她又在你们身
边,你们就稳稳妥妥给她找个人家。不过,这事要抓紧,女娃娃家年龄一大……”田福堂不
知该怎样说,就赶忙低头闻了闻烟,接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他给许多人说过他
到城里来是看气管炎的。

    等咳嗽平息了以后,他对爱云说:“我的气管炎近来越来越重了……”

    爱云马上说:“我现在就引你去顾老先生那里开几付中药。你这是慢性病,最好是吃中
药。”

    田福堂久闻顾老先生的大名,就高兴地跟爱云去了中医科。

    顾老和大部分名中医一样,白发红颜,戴一副老花镜,认真地给田福堂号脉。爱云对站
在一边看书的顾老先生的孙子说:“田润生是不是和你一个班?”

    顾养民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是一个班的,阿姨。”“这就是润生他爸。”爱云指着田
福堂说。她然后又告诉大哥,这是顾老先生的孙子,和润生一个班。

    顾养民亲热地过来叫了一声田叔叔。

    田福堂问顾养民:“我润生在学校怎样?”

    顾养民当然不好说其它的,就说:“都好着哩!”“你好好帮助他!那娃娃慌慌张张
的……你下午去不去学校?”他问顾老先生的孙子。

    “去哩。”

    “那你叫润生晚上回他二妈家来,你给他说我来了……”顾养民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把话
给润生捎到。

    田福堂随后提了几包顾老先生开的中药,就先回爱云家去了。

    他在爱云家住了一个晚上,和徐国强把话拉到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程度,第二天吃完早饭
就骑着车子往回走了。原来他估计在城里得多呆几天,但事情很快都办完了。给爱云吩咐了
润叶的事;让顾老先生看了气管炎;又和徐国强老汉拉完了话;加上福军也不在,他就再没
心思在县城继续逗留。

    临近中午时分,田福堂就骑着车子回到了石圪节。

    他忽然看见他们村的田福高跹蹴在石圪节的小桥上,就跳下车子来,走过去问他:“今
天又不遇集,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哩?”

    一队副队长见是书记,赶忙站起来,说:“唉,大庄河我姨夫让公社叫来正盘问着
哩……”

    “盘问啥哩?”田福堂好奇地问。

    “就是扩大猪饲料地的事嘛!他当个生产队长,开春划猪饲料地给每一户扩大了几分,
让人家告到了公社……我姨急得昨晚上就跑到我家里了。我今天来打问看究竟要紧不要紧。
听人家说公社现在正盘问着哩,我等看有什么结果……”“猪饲料地不是拿绳子往过丈量
吗?怎能扩大了呢?”田福堂奇怪地问。

    “嗨,也有不丈量的,随便约摸着划开就行了,咱们生产队划猪饲料地,你当时不在,
因此不知情,还不是少安和我引着社员大约估摸了一下吗?这事只要没人告就没事。现在的
人没良心,给了便宜不占,还跑到公社去告状!”“噢……是这样!”

    田福堂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然后说他去买个东西,就和田福高打了个招呼,调转车子
过了桥,向石圪节的街上走去……


第二十二章

    孙少安万万没有想到,公社突然派人来丈量他们队的猪饲料地。几天前他就听福高说,
大庄河他姨夫因给社员多划了猪饲料地,被公社叫去盘查了一天。他心里一直担心这件事,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公社刚来人时,他以为是他们队谁告了状,但又听说公社在其它队也
普查猪饲料地的情况,只好硬着头皮等着挨戳了。

    这多年来,提起猪就能把人愁死。先前,公社每年根据国家要求,给每个大队硬行分配
生猪交售任务。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年底平均两户按标准交售一口肥猪。喂肥一口猪得
多少粮啊!这年头,人都没粮吃,怎能有猪吃的粮食呢?但没办法,国家要拿猪肉支援第三
世界,每年的任务非完成不行。谁家完不成任务,就要把人口粮扣除一部分。

    没有人喂得起猪。队里没办法,由田福堂出面给公社做工作,看能不能用生产队集体的
羊来顶猪。公社通了人情,说可以,但必须用绵羊来顶。一年下来,全村的绵羊就快绝了
种。

    看来这不是办法,还得要落实到家户来养猪。

    大队小队干部没明没黑地开会,但连一户也落实不了。金俊山提出,是不是队干部先带
个头,一人应承喂一口猪,然后再做社员的工作。但其他干部都讥讽他说:你有能力带这个
革命头哩!我们没能力!再说,当干部一晚上开会熬眼已经够了,还带这个头!你要带你带
吧!最好你金俊山一家人办个猪场,把队里的任务都包了!

    金俊山立刻张口结舌退到大队部的灶火圪崂里,再不吭声了。

    还是孙玉亭有办法,提出用抓纸蛋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大家想来想去,再没有好办
法,就只好采纳了孙玉亭的建议。

    抓纸蛋的时候,全村人象进行一次集体占卜活动。一个个提心吊胆,用颤抖的手,在大
队办公窑炕桌上那只不祥的黑老碗里,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般,一人抓回一个揉成一团的小
纸蛋。有的人展开纸团,笑得鼻子涎水都顾不得揩;有的人一下子脸象黑霜打了一般;甚至
还有抱住头当场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提出这个绝妙办法的孙玉亭,几乎年年能“抓”到
一头猪,回去常常让贺凤英骂得狗血喷头。

    到了年底,庄稼人好不容易把猪喂起来,吆到石圪节去交售。为了达到标准斤称,交售
的那天,每家人都给猪好吃好喝一顿——说不定几斤粮食就能决定一口猪能否够斤称。但
是,由公社粮站和石圪节食堂几个厨师组成的收猪机构,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知道老百姓这
点小小的狡猾伎俩,决定猪吆来后,先不过秤,集中圈在一起,等屙尿完了再说。于是,交
猪的人除多贴赔了几斤粮食,还得多耽误半天功夫。那些日子,石圪节到处都蹲着愁眉苦脸
的庄稼人。他们实在没办法,又开始千方百计贿赂收购猪的人,而收猪的人倒用这办法给自
己的腰包里增加了不少外块。

    直到后来,生猪交售任务再也不可能完成了。县上没有办法,决定谁养猪,就给谁补贴
一百五十斤高粱。

    农民这下子高兴了,因为一百五十斤高粱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几乎快等于一个人一年的
口粮了。如果按往年的喂法,一口猪肯定能省下不少粮食呢。于是,人们又要抢着喂猪。大
小队干部整夜开会,没办法分配名额。后来只好又决定采取“孙玉亭方式”,人们又象占卜
命运似的,在那只令人眼红的黑老碗里抓这些纸蛋子。抓到猪的眉开眼笑,抓不到的满脸丧
气。遗憾的是,玉亭同志本人这回偏偏又抓不到,晚上回去照样被贺凤英臭骂了一通。

    但是,喂猪的人高兴得太早了。因为补贴了粮食,国家收购标准又提高了,用“往年喂
法”喂成的猪,一个也交售不了,只好吆回来,把所有省下的高粱一颗不剩全给猪补贴了,
才勉强送到了石圪节。

    从此以后,人们谈猪色变,再也不敢和这个老祖宗打交道了。一年下来,生猪交售任务
已经成了全地区的危机。黄原地区也没有办法,只好制定了个“土政策”,一户给划分不超
过四分的猪饲料地,企图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在划分猪饲料地的时候,孙少安心想:队里种的庄稼地以外,还有不少荒地,干脆把这
些闲地划给社员,就不要减少队里的现耕面积了。而这些闲荒地没有整块的,沟坡圪崂,零
零碎碎,也没办法准确丈量,大约摸用眼睛估量一下就行了。他这意见全队没一个人反对
的。因为大家知道,用眼睛“量”过的地,只能多不会少。孙少安也清楚这一点。他正是想
用这种方法,给社员扩大一点自留地。这年头,个人的地多出一分,那就能给一家人解决大
问题——在这些精心耕种的土地上,往往一个小土窝就可能等于队里许多好地的收入。人们
已经饿慌了,谁不想利用这机会给自己增加一点利益呢?

    但大家都知道,这事要瞒着书记田福堂和孙少安他二爸——这两位“革命家”都在一
队。

    等躲避开这两个人外出开会的时候,少安就和大家把地划分开了。田福堂和孙玉亭也沾
了光,不过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也许以后他们在种地的时候,会感觉到地可能多划分了,
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虽说整天喊叫批判资本主义,但对于实惠也从不拒绝……的
确是这样。田福堂实际上早察觉了他们队的猪饲料地“有问题”,但他一直装得不知道这一
点。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知道这事众人拥护,他要是出面纠正,那肯定会惹得民情激愤,他
何必做这种笨蛋事哩!再说,他自己也在其中沾了光,和众人过不去,也等于和自己过不
去。退一步说,万一这事被别人告发,他田福堂划分地时又不在家,到时他手里仍然有批判
权哩!

    可是那天他从县城回来,在石圪节碰上田福高,听了福高姨夫的事后,田福堂突然心一
动,觉得他给孙少安找下一个让后生下不了台的好茬口。于是他调转自行车去了一趟公社,
给徐治功露了话,让他去查一下他们村的猪饲料地。他并且提醒徐主任说,不要光查他们队
的,其它村子也查一查,以免让人怀疑是他田福堂反映的。

    田福堂走了这一步“妙棋”以后,内心也倒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对少安有气,觉得让小
伙子受点整,灰上一段时间,就顾不上骚情他的润叶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这种做法有些
不太美气。这无论如何是一件亏心事,等于给自己心里放了一条虫子,骚扰得灵魂不能安
宁。

    但他又想:好汉做事不后悔!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没必要想得太多!也好,让孙少安
乱上几天吧!最好是二队长金俊武也把猪饲料地扩大了,让公社查出来,把这两个妈蚱拴在
一根绳子上整治一通,叫他们再和我田福堂过不去!

    公社普查的结果明朗了,全社一共有五个生产队扩大了猪饲料地。让田福堂遗憾的是,
二队没有扩大——金俊武这小子终究年纪大一点,比少安的城府深,没有让抓住尾巴。

    石圪节公社竟然有扩大自留地的现象!这事马上引起了县上的重视。县革委会主任冯世
宽亲自给白明川和徐治功打电话,说不仅要收回扩大的地,还要在全公社组织群众大会批判
这五个生产队长。

    本来白明川准备把多划的地收回集体,让这几个生产队长在本大队检查一下就行了,但
既然冯主任亲自打了电话,看来不组织批判大会不行了。他采取了个折中办法:不开全公社
群众大会,只开半天三干会。

    因为群众大会大费周折,徐治功也同意了。但他又提出,批判会要通过有线喇叭,向全
公社现场转播。白明川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也只能同意这样做。

    这一天遇集,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各大队、各生产队的主要负责人,都被调到公社院子
里,批判五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生产队长。尽管不是群众大会,但阵势也不小,公社院
子里黑鸦鸦坐了一大片人。批判会由徐治功主持,孙少安和另外四个人站在台子前。批判发
言的人通过那个包一块红绸子的话筒,轮流上台照稿子念一遍——话筒因为经常使用,红绸
子已经被人试音时用手指头弹得稀巴烂了。此时,在石圪节的街上和全公社每家每户的喇叭
匣上,都转播着这个批判会的实况。孙少安和另外这四个人顷刻间就成了全公社家喻户晓的
人物。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他们——从本人议论到家里的其他人直至祖宗三代。

    在批判会场里,田福堂找了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坐着,一直低头闻手中的烟卷。往常如果
开这样的会,他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但今天他似乎生怕别人看见他。他更不愿意自己的
目光碰见少安的目光。

    孙玉亭坐在另一个角落。他今天被公社安排作批判发言。以前全公社开大会,玉亭照例
常被选拔作为大会发言人之一。今天他很为难,因为他的侄子就站在批判台前接受批判。但
没有办法。他大会发言的水平已名声在外,公社领导器重他,他无法推托,只好在革命和亲
人之间选择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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