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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越来越幽默 莫言-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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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准备早饭和午饭,一边追问他找了个什么工作。他厌烦地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去给郊区一家农民企业当顾问!”
    老婆打着嗝说:
    “我听着你跟小胡滴滴咕咕的,不像是去当什么顾问嘛!这把子年纪了,你可别去干歪门斜道!”
    他恼怒地说:
    “大清早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儿?不相信你就跟着我!让那些农民企业家看看你的尊容!”
    老婆让他的话给镇唬住了,不再步唆。
    他坐在树下,看到有很多老人在人工湖边晨练,有的逍鸟,有的散步,有的打太极拳,有的练气功,有
的吊嗓子。看着这些幸福的老人,他心里很不好受;如果有个一男半女,即便下了岗,也不至于大清早的
就来到这里蹲着,就像传说中的那个守株待免的傻瓜。人工湖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东边的天上
出现了一抹红霞。吊嗓子老人的吼叫声震荡山林:
    “嗷畸——嗷略——”
    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悲凉之情,好似微风吹过湖面,水上皱起波纹。但这丝悲凉很快就过去了,即将
开始的崭新生活就像那个买小猪的女人一样让他浮想联翩,没有工夫伤感。日出前那半个时辰里,树林
里的鸟噪叫不止,空气里仿佛掺进了薄荷油,清凉润肺,令他精神抖擞。他很快就发现早晨到这里来等
客是个错误,早晨青年人不出来,中年人也不出来,早晨出来的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围着湖边活动不到
墓地这边来,老年人即便到墓地来也不会成为他的顾客。也好,他宽慰自己,我这也算是晨练了,呼吸
了几十年车间里的污浊空气,现在也轮到我呼吸新鲜空气了。他提着马扎于在树林和墓地里漫步,很
快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在树林与墓地间丢弃的避孕工具增强了他对自己谋财之道的信心。
    中午时有几对身穿游泳衣的青年男女披着大毛巾从湖边走来,看样子有点像找地方野合的鸳鸯。
但他们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却张口结舌,那些由吕小胡创作、自己反复背诵了许多遍的广告词儿一个字
儿也吐不出来。他听到那些男女们在密林中发出的基本相似但各有特色的呻唤之声,就好像看到几张
本来属于自己的钞票被大风刮走一样,懊丧之情充斥心间。
    当天晚上,他去了徒弟家,把白天的困窘对他诉说。吕小胡笑道:
    ‘狮傅,您都下岗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他搔着头皮说:
    “小胡,你也知道,师傅是个七级工,报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想不到到了晚年,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师傅,我说句难听的,您还是不出,什么时候您饿了,就会知道,面子与肚子比起来,肚子更重要!”
    “道理我自然明白,但我就是张不开那个口    “也不怪您,”徒弟笑着说,“师傅,您毕竟是七级
工,这样吧,师傅,我有一个办法……”
      第二天中午,他背着一块木板,来到了第一天看  好了的最佳拉客地点。这里是上山和进人墓地的必
  由之路,地形隐密且视野开阔。他坐在白杨树斑驳  的阴影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湖中游泳的人们。鸟
  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蝉在树上狂叫不止,  一阵阵清凉的蝉尿像小雨似的落到他的身上。
      终于,一对男女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过来了。他远远看到,女的穿着天蓝色的三点式泳衣,洁白的皮
  肤在斑驳的树影下闪闪发光。男的穿着一条黑色弹力裤权,胸膛和大腿上生着茂密的黑毛。他们戳七
  弄八、值笑打闹着走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犯罪般地看到了女人露出了半边的乳房和肚皮上那块铜钱般
  的青德;他厌恶地看到那男人腆起的肚皮和那一窝山药蛋般的器官。当他们距离自己三步远时,他果
  断地将扣在地上的木板高高地举了起来。木板遮住了他的脸,他的脸在木板后像被火烧烤着一样。木
  板上的红字对着那两个男女。他看到女人修长的腿和男人毛茸茸的腿停住了。他听到男人大声地念着
  木板上的字:
    “‘林间休闲小屋,环境幽静安全,每钟收费十元,免费汽水两瓶’。”
      他听到女人咯咯地笑起来。
    “晦,老头子,你的小屋在哪里?”男人大大咧咧地问。
    他将木板往下落了落,露出了半张脸,结结巴巴地说:
    “那边,在那边…·,·”
    “去看看?”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女人,说,“我还真有点渴了!”
    女人的眼睛多情地歪曲着,说:
      “渴死你才好广
    男人对着女人诡秘地笑笑,转脸对他说:
      “带我们去看看,老头子!”
    他激动不安地站起来,提着马扎子,夹着木板,.带领着他们穿过墓地,来到了公车壳子前面。
    “这就是你的休闲小屋?”男人说,“简直是个铁棺材!”
    他开了那把黄铜大锁,将沉重的铁门拉开。
    男人弯着腰钻进去,大声地说:
    “嘿,平儿,你别说,这里边还挺他妈的凉快广女的斜眼看看老丁,脸皮有些微红,然后她也探
头探脑地钻了进去。
    男的探出头来,说:
    “里边太黑了!啥都看不见!”
    他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递给男人,说:
    “小桌上有蜡烛。”
    蜡烛亮了起来,照亮了车内的情景。他看到在金黄的烛光里,那个女人仰起脸来往嘴里灌汽水,她
的湿税优的长发像马尾般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她翘翘的屁股。
    男子走出车壳,转着围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悄悄地问:
    “老头,你保证这里没人来吗?”
    “里边有锁,”他说,“我保证。”
    男子说:“我们想在这里睡个午觉,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点点头。
    男人进了车壳。
    他听到里边传出锁门的声音。
    他躲在离车壳十几米远的一丛紫穗槐下,手里托着一块老式的铁壳怀表,好像一个格尽职守的教
练。车内起初没有动静,十分钟后,他听到了女人的喊叫声。由于车壳密封很好,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
地底下传上来的。他的心情不平静,女人的那身白肉在他的脑海里晃动不止。他拍着自己的腿,低声
嘟咬着:
    “老东西,你就别想这种事啦!”
    但女人的白花花的肌肤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买小猪的少妇明媚的笑脸和露出半边的
乳房也赶来凑起了热闹。    五十分钟后,铁门开了。穿戴整齐的女人首先
从车壳内钻出来。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晶晶发亮,宛如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她把脸歪向一边,仿佛
没看见他似的,斜刺里朝墓地走去。男人也钻了出来,胳膊弯子上搭着毛巾,手里提着半瓶汽水。他迎
着男人走过去,羞怯地说:
    “五十分钟……,,
    “五十分钟多少钱?”
    “您看着给吧……”
    男人从衣兜里捞出一张面额五十的钞票,递到他的手上。接钱时他的手颤抖不止,心怦怦乱跳。
他说:
    “我没有零钱找您…··,”
    “算了,”男人康洒地说,“明天我们还来!”
    他紧紧地摸住钞票,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老头子,你可真行啊!”男人将汽水瓶子扔在地上,压低嗓音说:“你应该弄些保险套子放在里边,还
应该弄些香烟、啤酒什么的,加倍收钱嘛!”
    他深深地给男人鞠了一躬。
                        七
    老丁接受了那个男人的建议,在休闲小屋里放上了男女欢爱所需要的一切东西,还放上了啤酒、饮
料、鱼片、话梅等小食品。第一次去药店买避孕套子时,他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话也说不清楚,惹得那个
卖货的年轻姑娘大发脾气c当他拿着套子像贼一样溜走时,听到那姑娘在背后大声地对她的同事说:
    ‘嘿,真看不出来,这把子年纪了,还用这个
    随着生意的日渐红火,他的胆量越来越大,业务也越来越熟练。去药店买套子时他的脸不红了,而
且还敢跟卖货的姑娘讨价还价。那姑娘厚颜无耻地问:
    “老头,你如果不是个老色鬼就是个贩避孕套的。”
    他盯着姑娘那双猩红的厚唇,没有吱声。
    在夏天的三个月里,他净赚了四千八百元。随着腰包渐鼓,他的心情越来越开朗,身体越来越好,
生了锈的关节仿佛刚刚膏了油,原先几乎转不动了的眼珠子也活泛了。耳儒目染之下,他的熄灭多年
的性趣竟然死灰复燃,拉着老妻做成了多次。老妻惊讶万分,反复盘问:老东西,你吃了什么药?老东
西,你不要命啦?
    现在他每天上午十点半钟骑车前来,来到后首先打扫小屋内的卫生,把那些东西装进塑料袋,还不
忘记在袋上打两个结。他模范地遵守社会公德,从来不把装了秽物的塑料袋子乱扔,而是带到城里,小
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打扫完了卫生他就往小屋里补充一些食品和饮料以及其它。然后,他就锁上
铁门,提着马扎子,找个地方坐下,摸出一支烟点燃美滋滋地抽着,等候他的客人。他抽烟的档次也有
所提高,过去他一直拍不带过滤嘴的金城,现在他抽带过滤嘴的飞燕。过去他不敢看他的客人,现在他
专注地研究客人。随着经验的积累,他基本上能够判断出什么样的男女能够成为林间小屋的客人。他
的客人大多是寻欢作乐的野鸳鸯,偶尔也有好奇的夫妻和恋爱着的情侣。他还有了十几对回头客,对
回头客他在价格上给予优惠,一般地是打八折,有时候收半价。有的客人饶舌,干完了事后还跟他瞎贫;
有的客人很羞涩,交了钱转身就走。他用耳朵积累了男女性生活方面的许多经验,听着小屋里的男女
们发出的千变万化的声音,他的脑海里也依声展现出千奇百怪的形态,真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看到了
无边的风景。有一对看似衰弱的男女把车壳子撞得吮吮作响,好像里边关着的不是一对造爱的男女,而
是两头交配的大象。有一对男女在车壳里先是狂呼乱叫,然后便打起架来,啤酒瓶子把车壳子砸得乒乓
作响,但也只能由着人家砸,这种时候进去劝架那可是自找霉气。出来时,男人头破血流,女人头发凌
乱。他很同情他们,甚至想免了他们的房租,但想不到那个男人却出奇的大方,将一张百元大票扔在地
上,掉头就走。他追上去找零,却被那男人转回头来啤了一脸唾沫。那男人眉毛稀疏,眼窝深陷,面相凶
恶,对着他一瞪眼,吓得他诺诺而退。秋天到了,白杨的叶子首先凋落,松柏的针叶也颜色变暗。人工
湖里游泳的人越来越稀,他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但每天总是能接待几对,星期天或是节假日更多一些。
闲着也是闲着,小钱也是钱,大钱都是小钱积累而成。这期间他感冒过一次,但他带病坚持工作。感
冒了他也不舍得买药吃,只是让老妻熬了一锅姜汤咕嘟嘟连灌三碗,蒙住头发一身透汗,偏方治大病。
他想趁着还不算太老,应该把养老的钱挣出来,下岗补贴时发时停,没个准头,政府也很难,教师的工资
经常拖欠,干部工资依靠贷款,必须开展自救运动,就像水灾过后抢种小油菜一样。有时候他的心里也
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还是在积德。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两个公安来抓人,吓得他浑身冷汗,
醒来后心脏狂跳。他把徒弟吕小胡请到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喝了一次酒,对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安。
小胡说:
    “师傅,您怎么又犯起糊涂来了?难道没有你的小屋他们就不干了吗?没有你的小屋他们也干,他
们在树棵子里干,在墓地里干,现在的年轻人提倡回归自然,时兴野合呢,当然咱也不能说人家不好,这
就是人。我早就说过,您就权当在风景地里修了个公共厕所,收点费,天经地义,理直气壮。师傅,您比
那些造假酒卖假药的高尚多了,千万别不好意思,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了钱爹
也不亲娘也不亲,老婆也不拿着当人。师傅您大胆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证帮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说得似乎无懈可击,是啊,这样的事儿当然圣人不为,但天下有一个圣人就足够了,圣
人多了也麻烦,丁十口不想做圣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这也是为政府分忧呢,当了林间小
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总比到政府大门前去要死狗强吧?想到此他不由地开颜而笑,吓了在一旁
剥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说:
    “老东西,你怎么无缘无故地笑?你知道这样的笑法有多么吓人吗?”
    “吓人吗?”
    “吓人!”
    为了防备万一,他把挣来的钱用假名存了银行,存折塞到一条墙缝里,外边糊上了两层白纸。
    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
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一会,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
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
明星,电视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
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权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
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
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
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掀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
子,用尿液在铁皮小屋上画图,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囵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
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
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
蒂。然后他闭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人,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
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
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
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
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圾,封好
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
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
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小屋走来了。
                          ]\
    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
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
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
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用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戴帽子,
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招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
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
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
感情档案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
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意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    
    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头也不回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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