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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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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又读了第三遍。如果苏北仅仅是为了提前退休专门从事写作,又为什么说了许多工作上的问题?苏北一般不会用这种方式交谈,尤其不会用这种语言评价金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和金超在工作上虽然有矛盾,也曾经产生过争执,但是从来没有撕破脸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吴运韬惊讶地发现,他实际上面对着很微妙同时也很危险的局面。
  昨天整个下午,他想的都是对危险局面的设想。
  他揿亮台灯,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没有启封的香烟,为自己点燃一支。他实际上十年前就把烟戒掉了,现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的时候抽烟,不过是过去习惯的残留罢了。这种时候在他不是很多。
  他就像欣赏让他迷醉的篇章一样,又把苏北的辞职信拿出来,再一次阅读起来。一个可怕的推断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如果邱小康认真对待这件事怎么办?如果邱小康亲自约见苏北怎么办?如果苏北说出信上的那些话怎么办?
  他的这种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在他的记忆里,至少有两次,邱小康问起苏北的情况,一次是在党组会上,一次是在湖北视察工作的时候,吴运韬当然知道邱小康对苏北的印象,所以两次都说了苏北很多好话。
  既然是这样一个有质量的人,应当充分发挥作用的人,怎么没有放到重要位置上去发挥作用,反倒提前退休了呢?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的诘问。
  不能让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面前!也不能让它出现在党组任何一个成员的案头!
  这封信一旦出现,就会酿成事件,会动摇他费尽心机在邱小康面前营造的东西,这个东西关乎他未来的一切。如果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案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将暴露无遗,他为政治前途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到目前为止,吴运韬在Z部的政治形势很好。他和廖济舟的合作已经到了无间隙的程度,廖济舟将在下一次换届的时候退休,他又始终认为他被邱小康赏识着,即使在Z部得不到适当位置,也能够为他搭一条通往其他国家部委的升迁之路……这都是他曾经对金超说过、自己也深信不疑的话。他知道必须继续做一些努力,调整《前沿》领导班子是这些努力的一部分,现在他实际上只差一步了,如果师林平像他咬牙切齿表示的那样,在很短时间内把刊物办出个样子,让邱小康刮目相看,如果他主管的所有工作都拿到八十到一百分,他就有把握让自己从现有的副部长中间凸显出来,就有了在邱小康面前述说与梁峥嵘的矛盾的资本,那时候邱小康将不得不在他和梁峥嵘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的一个可能的方式就是撤掉顾问小组,梁峥嵘彻底回家,为廖济舟创造一个能够独立开展工作的局面,继而在廖济舟接任者的问题上形成没有选择的选择的局面……不管梁峥嵘与邱小康家族间有多么深的渊源,邱小康总要从他这个事业出发……他相信自己的政治智慧,相信自己能够达到设定的目标。
  吴运韬小心翼翼地把苏北的辞职信折起来,重新装进信封。
  为自己做了选择的苏北,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退出生活舞台的人,到老家去了一趟。
  这是离北京两个小时车程的山区,是苏北度过童年的地方。在这里,苏北能够唤回孩童时代对世界的感知———色泽、声音、气味,甚至于生理上的某种状态。
  父亲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是在大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下离开这个世界的———算起来,父亲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作为一个因为建设水库搬迁的农民,北京不认同他,他也不认同北京,这三十年他一直处在生活的边缘。苏北对少年时代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母亲到月底的时候向邻居借钱。就是在那时候,苏北暗暗地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家庭,自己去谋生,承担起对父母亲的责任。他的这个决心最终导致了他离开北京到K省洛泉地区插队。
  如今,生活画了一个圆,他最终也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用生命而不是理智感知世界的地方,他丝毫也不怀疑,他会在这里找到内心的安宁,找到属于他的精神生活的角落。
  大姐为他在大柴锅里炖上了排骨。他曾经表示过爱吃大姐炖的排骨,大姐执拗地认为这个性格仔细的弟弟在北京舍不得吃,总是劝他:“别舍不得吃……”他竭力解说,说不是舍不得吃,是因为我的血脂高,不能吃……大姐完全不能理解,最后还是认为他舍不得吃,所以他每次来都要炖排骨,苏北也就不管不顾,尽量地吃,大姐愈发认为他平时缺嘴。
  苏北告诉大姐说:“我退休了,想回来住些日子。”
  大姐当然想不到苏北这简单的一句话蕴涵着多少冥思苦想和难以决断的情节,想不到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说出这句话时的沉重,只是为这个多年出门在外的弟弟能够和她在一起而高兴,迫不及待要为他收拾房间。现在那个房间放着粮食和一些不用的东西。苏北阻止了大姐,说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再收拾。大姐急于做些什么,突然想起她这个弟弟是一个写书的作家,一拍手说:“我得给你买一张桌子!”马上让外甥去买。
  苏北这次没有阻挡,他真的是需要一张桌子的。
  临走的时候,大姐问他什么时候来,苏北说,快的话也许半个月就来了。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开始着手为他的离开做准备,整理手里的合同和书稿,该清退的清退,该留的留下来,在适当的时候移交给有关的编辑室;书柜里的书籍,挑拣之后,无用的东西都让卫生员收走了。
  他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再应当做什么。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苏北吗?”吴运韬的声音,“女儿考得怎么样?”
  苏北说:“我听她说感觉不错……”
  “没问题,”吴运韬愉快地说,“这孩子聪明,应当是没问题……”吴运韬耐心地说了很多这方面的话,直到两个人都认为完全没有味道了,才转到他要说的话题上:“苏北,你那封信,我看了,是这样啊,我首先要对你说,我在述职会上说的那些话,错了,我现在收回。”
  苏北捏住话筒,无言以对,他还一时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好在吴运韬并不想听到他说什么。
  “至于其他的事情,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找时间聊一聊,你看怎么样?”
  苏北木然地说:“行啊。”
  “那就这样吧?等我打电话给你。”
  电话挂断了。
  苏北直直地站着,像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击了一样。
  第二天,吴运韬没打电话,直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他先到金超那里坐了一会儿,没油没盐地说了一些淡话,就连金超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事。
  “张柏林明天就回去了,”金超说,“我想给他送一下行,吴主任你看你要不要去一下?”
  吴运韬问:“什么时候?”
  “你要是有时间,就放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吴运韬盘算着时间,“你先约吧。”
  金超没轻没重地说:“我要是约了你可一定得去,上次人家张柏林就有些怨了,说是吴主任看不起他,我给你说了多少解释的话?这次一定得去,不管怎么着,人家现在是堂堂县委组织部长,再说,还是咱老乡了嘛!”
  金超知道吴运韬爱和K省来的人聚会,在这样的场合,吴运韬总是说满口的K省方言,这会使他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吴运韬若有所思地看着金超,说:“你先约吧。”
  金超很高兴,说:“那我就约了。”
  吴运韬说:“我去和苏北说一件事。”
  金超已经拿起话筒拨电话号码,没太在意吴运韬的话,诺诺两声,吴运韬已经出去了。
  苏北的办公室终年不见阳光,吴运韬进来时感觉屋子很暗。
  “你怎么不开灯啊?”
  苏北从一堆纸箱子中间站起来。“我忘了,”苏北到门口按了一下灯开关。“我这儿很乱。”
  “你这儿一直很乱。”吴运韬把公文包放到茶几上,顺势在沙发上坐下来。“你们太不注意细节,办公室能反映人的状态……”
  吴运韬的办公室总是一尘不染。
  苏北用纸杯给吴运韬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拉过一把折叠椅,坐在对面。吴运韬和苏北之间似乎正在生成一种彼此信任的氛围,这正是苏北希望和任何人相处都有的氛围。
  “你看,”吴运韬说,“我总是没有时间,其实我早就应当听听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上的想法,就是没有时间……现在,工作上的问题很多,我从你的辞职信中看出来你很着急。你是一个对什么问题都很认真的人,也就是很负责任的人,这在今天已经是很少见的品质了,长时间以来,我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我在和小康说起你的时候,总是说,苏北这个人,你把什么事情交给他,让人放心……”
  苏北低着头,看着地面,感觉自己的脸灼热得如同着了火。他并不觉得受到这样的夸奖心里舒服,相反,他感觉有人在侮辱他的智力。好在吴运韬自己也并不希望扮演这样的侮辱人的角色,话题转到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上。
  “工作上的事情,我很想听你说说想法。”
  苏北看着吴运韬,想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到底有多大的真诚。苏北看到的不是虚饰,是地地道道的真诚。在这两个年龄并不差很多的男人之间,这种真诚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终于再次看到它,苏北首先被感动了。
  “老吴,”苏北吃力地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
  吴运韬用亲切的笑意鼓励他说下去。
  曾经下决心不和吴运韬谈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问题的苏北,现在不再回避吴运韬的话题,轻声谈起了中心目前的状况,职工中要求改革的愿望,他甚至说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必须建立新的运作机制,在管理上下功夫……吴运韬听得非常认真,还特意从公文包中拿出笔记本,记下要点。
  谈话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就中心的工作问题进行如此充分的讨论。
  “你谈的非常重要,苏北。”吴运韬轻轻抚摸着笔记本,“中心的事情,还是需要领导班子里的每一个成员关心,这方面,我以前注意不够。金超的事情,我是这样看的,这个人本质上是好的,工作能力差一些,让他带这样一个单位,也真的难为他。我同意你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现状的分析,看样子必须再迈一步了……”
  吴运韬没再提苏北的那封辞职信,也没就辞职信中提到的问题发表见解,但是,两个人都清楚,他的所有话头,包括这次如此直接地谈论中心和金超的工作,都是那封信引发出来的。
  “其实班子的整体力量是相当强的,要是把每一个人的积极性都发挥出来,完全能够改变目前状况,”苏北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比如夏昕,他对国外成功的管理经验非常关注,做过深入研究,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也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多听听他的意见,我相信,至少在管理问题上,会有新的起色,管理上来了,效益也会跟着上来……”
  吴运韬连连点头,又翻开已经收起来的笔记本,记录着苏北的话。
  此时,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苏北是一个长期肩负领导责任的人,是《西北文学》主编,是一个曾经被K省准备提拔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这些闪现到脑海里的意象,强化了他决定改正他做过的事情的意识。
  现在的吴运韬极为真诚,苏北当然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问题上,我和夏昕的很多见解是相同的,金超的最大局限是不善于听取意见,这些意见实际上都是对他工作的支持,他应当能够弄清楚这里面的道理……”
  吴运韬不愿意听苏北对金超如此直接的指责。
  “我知道了,”吴运韬仰靠在沙发上,思考着。“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苏北。小康对我们抱着很大的期望,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要发展,不能永远停止在目前水平上……这事咱们有时间再说。”
  苏北因为说了太多的话有些亢奋。
  吴运韬扭转了话题:“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吗?”
  “有时间也写一点儿。”
  “还是不要放弃,”吴运韬意味深长地说,“我还记得胡杨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苏北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多了一个出版家,少了一个作家。其实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很难为你提供创作的条件。小康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了我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在想,我们现在恐怕不能想别的,还是要一心一意地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怎样发展起来,因为我们身上肩负着责任,这样,你的创作就要服从于工作大局了……但是你不要放,我可不想担毁了一个作家的恶名……”
  两个人都笑起来。
  吴运韬拍拍苏北的手,说:“那我就走了。”
  苏北送吴运韬到门口。
  此刻,他觉得世界正在变得温暖起来。往外面看去,最近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辽阔高远起来,一群耀眼的白鸽响着动人的鸽哨掠过对面的大楼……这个城市真的这样可爱吗?
  他仍然继续收拾屋子里的物品,然而,他越来越不知道应当怎样归拢他的东西了。
  吴运韬最终还是没有出席金超为张柏林举行的送别宴请。
  宴请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的“粤海美食城”举行。金超来到他惯常使用的包间的时候,于海文已经先到了。
  于海文仍然是一个普通编辑,但是因为和金超的关系很近,在编辑人员中地位很特殊。这个像孩子一样耿直纯正的人,很多年来一直处不好和领导的关系,不招人待见,吃了不少亏。有一天,发行部里面一个快六十岁的“高人”指点他:“你他妈明明是孙子,还老是把自己个儿当爷爷,那不是找着倒霉吗?领导不整你,领导干吗要整你?领导一个公事公办就把你整了……小子!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真的,于海文就想,我他妈吃的亏都是领导公事公办办出来的!
  彻悟了的于海文简直换了一个人,成了所有人的孙子。碍于这个人原来见火就着的耿直性格,成了孙子的于海文也没人敢欺负,相反,无论办什么事情,的确比原来顺当多了。
  “高人”退休以后,于海文带了很重的礼去看他,感谢指点之恩。
  “高人”说:“你客气了,海文。这哪里是我的功劳?不管谁,活过三十岁,就都明白了……”
  现在,于海文已经能耐受任何一个领导,尤其是金超的责骂。
  看到金超,于海文马上把自己矮化成什么事情都不懂的人,热情地端开高背靠椅,让金超坐。
  “海文,”金超对于海文说,“那套书先别做了。”
  “怎么了?”于海文问。
  “先别做了,我感觉有人跟吴运韬说了什么,昨天他打电话问我租型的事。”
  于海文忽闪着眼睛看金超。那套教辅书的租型手续是一个月以前办的。
  金超说:“最近谨慎一点儿,别给我添麻烦。”
  “行,”于海文说,“但是这事……你看是不是这次先做了……”
  “还做什么做?”金超火了,“停下来!停下来!”
  于海文一缩肩膀,连连点头,说:“行行行,停下来。”
  正在这时,司机吴凯推门说:“张柏林来了。”
  话音未落,外面一个高声就响起来:“你们北京的路也太难走了,在三元桥就堵了二十分钟。”
  张柏林跨身进来,大咧咧走到桌前,先脱去藏蓝色风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来,叫道:“茶!”服务生小姐斟上茶。
  吴凯已经退出去了。按照规矩,司机不和领导一起吃饭,他可以在另一个地方自己点菜,如果不吃,可以拿到每餐五十元的补贴。吴凯有一个凶恶的妻子,在花钱上限制很严,所以他很看重这笔可以不向妻子交账的钱。吴凯一般不吃,这样,他每个月就可以拿除工资以外一千多元的补贴。吴凯把车座放平,仰在上面,等着。
  喝茶吃酒聊天,时间过得很快。
  张柏林进入到微醺状态,指点着硕大的龙虾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农民的苦楚……这玩艺儿……够一家人吃一年了吧?所以说你不能指望世界上有公平。那我不吃行不?不行。你金超好心好意请我,我说:”不,我要廉洁呀!‘你金超不是得骂我?所以,吃还是要吃,但是我们要带着感情吃。啥意思嘞?就是吃的时候不要忘记农民兄弟的苦难,想着他们,想着他们不容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农民本分不能改变。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金超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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