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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的移动-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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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毒素正在缓慢地侵蚀着这个家庭。两颗心像星球一样在各自的轨道上飞驰,离得越来越远。他打电话回家告诉小佩说他要陪几个客人的时候,小佩不责怪他,嘱咐他不要喝酒,他也乖乖地应承……人们都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柔情,但是他心里知道:只有死亡了的婚姻才是这种状态。他希望小佩抱怨他,让他回家,这样至少可以说明他在她心目中还占有一个位置;她不,她从来不抱怨,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他们相互之间客气得像是社交场合的陌生人。他们的精神生活完全是断离的,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生活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一大团浸了水的棉絮一样沉重。金超吃力地抱着它,不知道应当继续水淋淋地抱下去呢,还是索性把它甩到一边,轻畅地走几步新路。他不知道。
他不愿回家,他现在越来越不愿回到家里来了。小佩回方庄父母那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两个人都在小心谨慎地规避着对方。
小佩每次回方庄的时候,总要嘱咐他:“你好好按时做点儿饭吃,别老是瞎凑合。”他嘴里应着,心里却丝毫感觉不到被自己所爱的人关照的暖意。他送她出门,然后回来,关上门。他仰起脸,闭住眼睛,长长地吁一口气,就像好不容易做完了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一样。
他打开电视机,把双脚放到茶几上,看他喜爱的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小佩从来不看这类电视连续剧,她从来没有反对过金超看,但是只要小佩在家,他事实上就失去了观看的权利。
他不知道,香港那部电视连续剧早在三天前就演完了。转了好几个频道也没有找到感兴趣的节目,最后把画面定在了一个外国艺术团演出上。
他没有被吸引,开始找来各种各样的零食小吃,用最随便的方式消磨:把花生米铺在茶几上用嘴拱着吃。这是他小时候和金耀一起玩过的把戏,他从中得到了很大的乐趣。但是他没有完全乐起来,他认为是电视上那场无聊的音乐会妨碍了他,就把它关了,在厅里散起步来。
生活越来越糟了,他对自己说。越来越糟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抖抖头,就像要抖掉落在脑袋上的蜂群,蜂群暂时离开了,随后又执拗地飞回来,重新落在上面;他抱住头躺在沙发上,过了一两分钟,又跳起来把灯关掉,再迅速躺到沙发上去,就像在严格地根据某种要领在做这些事情。
他就这样黑灯躺着。
他知道他错了,现在他思考最多的是他的错误。他想,如果当初不犯这个错误,如果走入他的生活的不是纪小佩而是苗丽(他已经完全忘记苗丽自始至终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将是怎样的情形?
苗丽很俗,但她是落在地面的人;她身上可能有许多缺点,他试着想了一下她的缺点,包括她追逐陆明闹得满城风雨那件事。结果他认为这个智商不高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他甚至以为,和她在一起生活可能很烦很乱,但是他可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活着,像一个金家凹农民的儿子那样说话,吃饭,睡觉,而不必为了所谓的“教养”装腔做势。
他发现了和小佩之间不和谐的最重要原因:虚伪。知识分子身上特有的虚伪把她毁了,同时也把他们的生活毁了,把他也给毁了。古人说的“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门不当户不对,志趣爱好有巨大差异,就不会有和谐幸福!而不和谐不幸福的生活的最大受害者是他,金超。
那么这一切可以改变吗?他尽了最大努力,改变了什么吗?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十分害怕地想到了“离婚”两个字。
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两个字,他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黑阒阒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响着嘈杂的市声。离婚……这个字眼是那样震聋发聩,是那样让人恐惧。他不愿想起它,就像不愿想起内心的某种伤痛一样。
他把灯重新打开,屋子里的一切真实地出现了,那两个字倏地消失了……他又打开电视机,拨出一台拳击比赛,这是他喜爱的节目,他渐渐被吸引了。
关于生活的思索,就在这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结束了。
这天晚上,纪小佩失眠了。
在父母亲面前,她也无法展露自己。自从父亲那番深思熟虑的谈话以后,她一直把自己紧紧包裹着。
她已经成功地让父亲和母亲相信她理解了生活,理解了父亲的话;同时,她也让他们相信她和金超的感情很好,她在全力支持他的事业……父亲夸奖了她。父亲了解到金超目前的状况以后,赞赏地说他前途无量。当时他们正坐在客厅里,纪小佩有机会凝神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心里竟有了一种酸楚的滋味。
骆丹看出小佩心里有事,临睡前到女儿房间来说一会话。纪小佩正躺在床上看书。母亲进来,她把书放下,坐起身来。
“妈。”她说。
骆丹坐在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没有。”小佩强调的语气恰恰说明母亲推断正确。
“俩人在一块儿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遇到事,你就顺着他,别老像在我面前那样任性……还有,别瞎想,好多事情其实都是瞎想坏的。”
小佩笑了:“谁瞎想了?”
她们聊了很多,主要是母亲在从一个女人的角度谈她的人生经验。
“所以,我跟你说,虽然我盼着你回家来,但是周末,你最好还是和金超呆在一起……男人很在乎这个,他们希望你守着他。”
纪小佩看看母亲,说:“我知道。”
实际上,整整一个晚上,她并没有向母亲说出她的真实处境,母亲也丝毫不了解她和金超的情感状态。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她说出那一切。
骆丹也看出了这一点。
临走的时候,已经对女儿的生活失去了解的骆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佩,活着很不容易呢。”这是她对刚才说的那些有关自己的故事的一个总结。
纪小佩懂事地笑着说:“我知道。”
门在母亲身后刚一关上,小佩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趴到床上,任由泪水从眼睛里滚出来……那时候,周肇基写给她的信件就在她贴身的口袋里。那不是情书,那只是一封谈学术问题的信件,但是她把它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她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它。
早晨,金超从梦中醒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洗脸的时候,他脑子里又闪现出了那个让他感到震惊的字眼。他朝镜子里看着自己,问道:“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随后他又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摇摇头,说:“不,不到万不得已……”
“奥迪”车已经等在楼下了。
上了车,他就眯住了眼睛。
现在,小佩穿过这座城市到中国文化大学去了。一双无情的手抡着那两个字,无情地敲打着他的心灵,他感受到痛苦的震动。他恨那双手,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制止它。
……
死亡是一个沉重的字眼,这是一种述说,一种事实的确认,一种赤裸裸的提醒。人的死亡引起的是活着的人的惊悸和哀痛,事物的死亡引起的却往往是人沉静的思索。爱情从名分上来说,应当属于某种事物,但是它的死亡引起的除了思索之外,还有当事者持续不断的内心责问,对自己、对对方、对世界的责问。金超和纪小佩目前就处在这种状态。他们都知道他们的爱情死亡了。
他们竭力不去看它,尽管他们都强烈意识到它那苍白的尸身横亘在他们中间。他们低着头在想一些永远想不透的问题:它怎么就会死亡呢?那初吻时的激情呢?那惊心动魄的肉体和精神的甜蜜颤栗呢?都消散了么?如果它是一个机体,那么它是什么时候染上疾患的呢?当初都有哪些病状?谁应当担负看护它的责任?它为什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
它死了。难道死亡是它惟一的结局么?!他们像守灵一样守着它,不再谛听生活的音响,不再看世界上任何积极有用的东西。
又过了三个月痛苦不堪的日子,在整整一周谁也不理谁之后,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金超突然冲进纪小佩的卧室,抖着手里的一打信纸,脸色苍白地问纪小佩:“周肇基是谁?!他为什么给你写这样的信?为什么?!”
纪小佩当时正靠在床上看书———周肇基的书。
纪小佩已经知道金超到学校撬了她的办公桌,拿到了那些信———这使得她极为惊愕,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对于她的伤害,使她对他的最后期待化为泡影。
那些信没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中的暧昧话语,全部是对历史与现实问题的学术讨论。纪小佩最担心的是金超把这些信件交给有关部门,从而给周肇基带来危险———毕竟,有很多话题还不是可以公开讨论的。金超以这种方式发作这件事情,并不是最坏的。纪小佩脸上没有丝毫惊愕的表情,头都没有抬,也没说话,继续看书。
在纪小佩超常的冷静面前,金超完全失去控制,把那些信撕成碎片,然后扑向纪小佩,把她手里的书夺过来。他竟然有时间看了一下书的封面,当他又一次看到那个可恶的名字的时候,一种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几下子就把书撕了个粉碎,摔到床上和纪小佩身上。
纪小佩轻蔑地看着不知道下一步应当做什么、用颤动着的目光仇恨地看着她的金超,慢慢从床上下来,拍打着掉在身上的纸片。
金超看到她脸色苍白。
金超扑上来。
纪小佩不躲,任凭金超的巴掌抽打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的嘴角流出鲜血。
直到金超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纪小佩才抹去嘴角的血,缓缓地说: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不应当那样做,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但是现在,金超,你给了我这种自由。”
然后,她就走了。
金超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一个月以后,金超和纪小佩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没想到离婚会牵涉到这么多问题,单位开证明,到领取结婚证的街道办事处办理手续,分割家庭财产,住房问题,等等。金超无心在这些问题上计较,一切都听纪小佩的。纪小佩只拿走属于她个人的物品,房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她当然要搬出来……
“那你住到哪里去?”金超问。
纪小佩继续用冷静的语气说:“暂时住在我父母亲家。”
她没有解释“暂时”以后住到哪里。
金超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有些憔悴的纪小佩,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她即时想出来的,整个计划在她脑子里已经转了很久,而且,他确信那个叫周肇基的人参与了这个计划。
通过苗丽,金超已经知道那个叫周肇基的人最近半年来对纪小佩的追求,知道他们经常一起参加民间的学术交流活动,在纪小佩千方百计避开他的那些日子里,她从那个不道德的人那里寻找安慰和温暖……金超不全信苗丽的话,但是,一个在一起学习的研究生用写信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说和别的人不能说的话,必定有某种暧昧的东西在里头,那些讨论问题的信件就都有了诱惑的意味。
金超觉得自己陷入到了两个邪恶之人设计的可怕阴谋之中。
这种感觉把离婚造成的感情痛苦基本上从离婚的过程中剥离了。
现在已经不是凭借政治问题搞掉一个人的年代,否则,很难说异常激愤的金超会不会把那些信件交给有关部门———他已经很具体地想象过把信件交给褚立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觉得孤立无助,什么也不能做,惟一的办法是退出。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等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职工知道金超离婚的消息时,纪小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这类事情往往会成为无聊的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金超一概不做解释,冷冷地面对别人的关心和询问。就是对吴运韬,他也没做更多的解释,只是说:“我们俩……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吴运韬很同情金超,安慰他说:“既然这样了,就不要想太多了吧!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注意身体……”
金超动情地说:“吴主任,你放心,我现在还有什么?”
吴运韬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工作当然要搞,可生活上也不能太不在意。你现在又是孤身一人了……”
在所有试图安慰他的人当中,吴运韬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最让金超感动。
在最苦寂的日子里,金超意外地在办公室接到了金耀的电话,金耀说是从崤阳县城用公用电话打来的。金超问了金耀那部电话的号码,让他把电话放下,然后重新拨过去。
“你怎么要打电话给我?”金超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耀说,金秀要结婚了,问他能不能回来,“她盼着你哩!”
金超高兴万分,当即表示说:“我当然得回去,咱金秀结婚,我能不回去吗?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一定回去!”
金耀介绍了金秀对象的情况。金超也很满意,在心里为亲爱的妹妹的未来祝福。金超问金耀怎么会在县城?金耀说他赚了一笔钱,今天到县药材采购供应站拿钱来了……这又是一桩让人高兴的事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个昏天黑地。
金耀要他哥问候他嫂,金超这才告诉他,他和纪小佩离婚了。
金耀在电话的那一边很长时间不开口———这个消息太让人震撼了,他无论如何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离婚。金超用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讲了他们的婚姻状况和他内心的苦闷,金耀也就不再说什么。金耀比过去懂事了,知道体恤哥哥了。
直到以后很久,金超也忘不了金耀在这最难过的日子里带给他的安慰,这些话没有多高的水准,它传达的道理也都是金超懂得的,但是,这种安慰的作用却非常大。金超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静静地谛听弟弟的教诲……有些话,只有兄弟之间才能讲……由此,金超认为世界上的爱情都是假的,只有兄弟间的手足之情才是真的。
“先不要告诉爸、妈和金秀。”
“哦。”
最后,金耀劝金超说:“哥,不怕。依你现在的地位名声,不知道有多少想追你的人哩……不行就从咱老家找一个来……”
离婚以后,金超第一次这样舒心地笑起来。
第十二章 胜利者的胜利
金超决定回老家参加妹妹金秀的婚礼。
一方面,他必须参加曾经为他做出很大牺牲的妹妹的婚礼,另一方面,也因为还没有走出离婚的阴影,想回去把这件事忘掉,安妥自己的灵魂。
他跟吴运韬说母亲病重。吴运韬说:“那你就赶紧回去!”他把工作委托给陈怡主持,然后就上路了。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蜿蜒,金超发现黄土高原的植被好起来了,原来一片土黄的沟壑都染上了可爱的绿色。各种各样的果树枝繁叶茂,枝头上果实累累,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花果和黄土地特有的甜丝丝的气息。收过小麦正在秋播玉米的褐色土地上,拖着犁犋的黄牛卧在湿润的垄沟里,反刍着早晨的美餐。山村的狗们三五只一起踞蹲在窑洞垴畔上,故意露出发白的胸脯,冲公路上的汽车叫着;一个穿红袄的女子停下来,看着汽车隐没到崾岘后面去;一棵杜梨树下,一个男人正在撒尿,丝毫也不理会从身后驰过的汽车。山谷间的小河从远远的地方划过一条纤细的亮线,缭绕到东南方向去了……金超知道,它是找黄河去了。
这一切都让金超感到迷醉。现在再来想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情,觉得异常遥远,就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就连吴运韬也离得很远很远了,远到他心里没有了任何亲近的感觉,和在北京西站碰到的任何一个旅客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照例是村民的前呼后拥,照例是听不够的乡音,照例是没完没了的问话……回到家里,母亲高兴得流泪,金秀搂住哥哥,跳着脚“呀呀”地叫……
金喜财老汉不在家。本来在金家凹也能够买到猪肉,不想金喜财老汉赶到街心的时候,卖肉的人刚好发动起三轮摩托车,准备回去了。金喜财老汉就说好话,让把他捎上,到谷庄驿割肉去了。
金秀委屈地说:“我只怕你不回来……”一滴大大的泪珠从红润的脸上滚落下来。她特别想向哥哥说到她的春生,但是她忍住了。
正在崤阳县城一带活动的金耀特意放下手里的事情,在金超回来的当天也赶了回来,就像是和金超一道从北京回来的一样。他给乡亲们散发了带把儿的烟卷,自己也叼了一支,让那烟卷像小鸟尾巴一样在嘴角跳跃着。说到金超的回来,金耀说:“尔格火车快了,睡一觉就到省城……”
乡亲们问:“咋叫‘睡一觉’?”
金耀就颤动着烟卷描述卧铺车厢———这是金超曾经向他描述过的。
“好光光!”乡亲们惊叹,“那一满是首长待遇么!”
“你以为咋?”金耀不以为然地说,“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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