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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年-第1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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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明代原装,是四明卢氏抱经楼的旧藏。等我将两本进行对照时,奇怪地发现昌龄的藏印却钤在原来刻有新安吴继仕熙春楼字样的所在,原来也是挖补过的,和季振宜改造《汉书》是用了同样的手段。类似的情况我遇到过好多起,这两件却出之于著名的收藏家,所以记得格外清楚。
    杜诗的版本可谓多矣,不过多半是注释本,白文的比较少见。我有一部八卷的杜诗白文本,板心下有“净芳亭”三字,前面有序,也不记刻者姓氏。但据板刻风气可以断定是明代嘉靖中所刻。前有阳城张氏省训堂的藏印。后来却发现,松江韩氏读有用书斋在书目里却指之为宋本。有一种韩氏书目,还附印了书影,对比一下,就正与我所藏的一本相同。看来这不象作伪,只是鉴定上出了差错了。后来又知道,“净芳亭”是许宗鲁的斋名,许刻的《国语》、《尔雅》等流传颇广,板心下题“宜静书屋”,知道的人不少。但这“净芳亭”却少见。细看一下,字体之古怪方板,也确是许刻的风气。象这种情况,一个鉴定者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断定书册刊刻的大致时代,要了解更多的情况,就只有多看,多作对比研究,留心书目、题跋以及有关的一切记载。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一部系统记述这一类知识的著作。我们今天的条件到底比前人好了不知多少倍,避免再犯韩应陛那种错误的保证也更充分,不过重要的还是艰苦的研究,没有这一条,别的条件都将不起作用。
    过去在古书作伪的勾当中玩出种种花样来的大抵是旧书坊。染纸充宋、割去牌记、伪造印记、挖补缺卷、用旧纸伪造旧抄、临仿名人校跋,……创造发明也多得很。不过买主付过“学费”,就象传染病患者的产生了免疫力,也会变得聪明起来的。要取胜就得别出心裁。我曾遇到过这种崭新的花样,虽然上了当,到底也还是爱他的本领。
    有一次从苏州的某书肆看到一种题为《烟花小史》的书,是明代万历刻本。它包含了八种书,记得有《秦淮四诗》、《薛涛集》、《集》等种种名目,十分别致。回来查《千顷堂书目》等多种书目,都找不到那名目。书中还有昆山叶氏的藏印,确是未之前见的怪书,赶紧出重价买了回来。仔细研究,发现其中一种在版心下面有“右编”二字,编者属名有“澹云王路”字样。前面那张扉叶,大书《烟花小史八种》,用纸确是明代竹纸,但较厚实;刊刻字体也极似明人风气,但到底微觉板滞。几经研索,我断定这其实是一种残本。王路曾刻有《花史左编》,这大抵就是所谓“右编”了。王路是晚明出版业向资本主义急遽发展时期出现的一个出版家兼编辑人,是马二先生的前辈。不同的是他经营的并非举业书而是迎合时尚的“通俗文艺”,看那作风是要算作明末的鸳鸯蝴蝶派的。这八种,除了薛洪度集份量较多以外,其他大抵是小册子。至于前面的扉页,则是书坊新刻的,那名目也取得好,完全掩盖了原来残本的面目。
    我想,作为晚明通俗出版物的一种标本,即使是残册,也还是值得重视的。马湘兰、郑如英、朱今熹、赵彩姬等的诗集,也由于王路的介绍得以流传。书坊的花样玩得十分巧妙,可惜的是,原书前面想来原有总题和细目,却因此湮灭了,这自然是版本目录研究中的一种损失。
    我之敢于断定这是一种新的作伪的花样,因为我还从这家书店买到过用同样方法炮制出来的书,祝允明的诗、文、词、曲杂集。前面也有一张崭新的扉叶,题曰《枝山先生柔情小集》,下面还刻了一个葫芦,中题“四全”两字。这回是从《千顷堂书目》里马上找到了那破绽,祝允明这样的著作有七种,不是四种,总题也并非什么“柔情小集”。
    也是这家书店,又曾发现过二本《陈大声散曲三种》,万历刻本。陈是明代著名的散曲作者,这书也是不见著录的。此书曾引起藏书家的很大兴趣,不记得最后是被郑西谛还是傅惜华买去了。那扉叶,不用说也是新刻的,那风格和我所得到的两种完全一致。这样看来,原书一定也是一个残本,也必不只三种。傅、郑两位都是著名的戏曲收藏家,我猜他们都不会知道这里是玩了花样的。
    傅、郑两位同志都已逝世,陈大声这部散曲集如果历劫尚存,在编目的时候,我希望添加一个附注,说明《三种》云云是值得怀疑的。 
     
    一九七九年六月四日
书林一枝
黄裳
武松打?


    
漫画
丁聪
《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


    十几年前说过《聊斋志异》的艺术方面的事,载于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上,现在来说说它的思想性。先说一些零碎的。
    一,《尸变》:某翁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车夫往来负贩宿其家。一日,四人偕来,则客宿邸满。四人坚请容纳。时翁子妇新死,停尸室中。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宿于其复室连榻上。四客颇困,就枕即眠,惟一客尚蒙,忽闻灵床有声。急开目,见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入卧室,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后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见僵卧如初矣。客惧甚,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乃急著衣,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尸益怒,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始渐出。见客卧地上,负入,终夜始苏。问之具以状对。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遣役探翁家,则尸亡客毙。役告之故,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送以归。”
    这是小时听大人讲《聊斋》,最感恐怖的一篇。
    千百年来,劳动人民,车夫、脚夫、挑夫,栉风沐雨,艰辛恐惧,死于道途者,不知凡几。仅此篇以记怪异,微漏跋涉之苦,殊可贵也。我曾以此意告人,人说牵强,我则坚持所见,故简抄如上,惜尚未逐字全抄也。
    二,《绩女》:“……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调于壁而去。女览题不悦。“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干汝何尤。……’遂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泄尽天地秘密。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如老话所说的“二八”“破瓜”之类,自己觉得自己是女性了,自己觉得有色身了,就一定会自堕情障,色身越美,情障越深,因为女子的色身,需要男子欣赏享受,从而也欣赏享受男子的色身。其实男子也正如此,倘都不如此就不会有人类了。这是自然规律,生理规律,不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可以因势利导,使之向正常规律发展。不应把示色身、堕情障都当作不道德而强加抑制、防闲、禁锢、隔绝,使之成为精神变态。或者过时不采,美人迟暮。这种道理,鲁迅先生在五四时代讲了许多,说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隔绝男女是寡妇主义。少时读王安石诗:“我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不得其解。以为只有男子爱看女子,那有女子爱看男子的。几十年后,读《资本论》第一卷,中叙有些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常到河流处偷看男工游泳。这才把它与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彻悟。那么,《绩女》篇之具有反封建思想,又何须说。
    三,《狐谐》:“……一日,置酒高会。万(福)居主人位,孙(得言)与二客分左右,上设一榻待狐。……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乃尔?”大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举座又大笑。……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万曰:‘何如?’孙曰:‘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沼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颇赏此篇。当不仅赏其深得行文之乐。置酒高会,男女主宾欢聚一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此等事在男女社交公开的今天,大概已非稀有。但在五四以前,深受男女几岁不同席,嫂叔不亲授的礼教的束缚,却是很难碰见的。两千年前,淳于髡提到过一下。西汉的相如、文君的凤求凰,却是隔帘听奏的。东晋谢道韫说要“为小郎解围”(与宾客辩论),似乎并未实行。据我所知,只有清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记他的爱人与他一同与宾客交谈,谈到宵分,同宾客一同到街上的面担上去吃东西。这就表明了沈氏夫妇思想的解放与嘉庆时代苏州地方风气之开通。比沈三白更早一百几十年的《聊斋志异》写下《狐谐》这篇,对男女社交问题是有所感乎,无所感乎?只以为狐与人之间始可如此,人与人之间则不可如此乎?我觉得无论怎样,这种作品都是可贵的。
    四,《瑞云》:名妓瑞云,色艺无双。方高价待梳栊。属意贺生,贺贫,无力为一夕之欢,两俱不乐。“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矣。见者笑,而车马之迹以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举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购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待来者。贺曰:‘……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后偶至苏,有和生询及瑞云。“贺以其问之异,因返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以待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即同贺归,施术于水,使瑞云洗面,“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
    同情瑞云的遭际,又无法改变这使瑞云陷入此遭际的制度,乃托之异术,欲晦其光而保其璞。这种异术,哪里也没有,只在文人写鬼神妖异的笔下有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什么思想?这是悲天悯人的思想。另有《细侯》篇,也是同情娼妓的,有极大胆的论断。姑略。
    杜牧诗:“婷婷袅袅十三余,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魏野诗:“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一语,半生半熟不相谙。”郑燮诗:“千家养女都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这些诗比起那些下流的作品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比之《瑞云》、《细侯》,则谓为全无心肝,也不为过。
    中国小说戏剧,对于娼妓,多同情其遭际,歌颂其美德,而极少视为淫贱,加以谴责的,如《李娃传》、《桃花扇》、《玉堂春》、《青楼梦》、海上花》等等。但写娼妓人格高大者,莫如《二刻拍案惊奇》的严蕊,宁受朱熹的酷刑几死,不招认唐仲友与之有私,使朱熹陷唐之计不逞,故书中称之为侠女。与《瑞云》篇可谓殊途同美。《红楼梦》写高洁的妙玉,被强盗轮奸后卖给妓院,读之既愤且恨,无可奈何,惜未遇《瑞云》篇中之和生也。
    五,《云萝公主》:“……主坐次,使婢伏坐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环(丫环)夹侍之。……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炊纺织,以作生计。北院并无烟火,惟棋抨酒具而已。……一日曰:‘妾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
    这里说了三件事:一,一个公主坐一下,脚下要踏两个婢女,腋下要夹两个婢女,做别的事的婢女不算,四个婢女一天换一次班,就得八个,换两次就得十二个。《红楼梦》里有名字的奴婢一百五十个,这就是说,一个主子至少平均要十来个奴婢伺候。二,主子不从事生产,奴婢从事生产。生产的奴婢在另一个院里住着,不从事生产的主子住在正院及好房子里。三,主妇和主人享受夫妇的快乐,怀了孕要婢女替她生。
    先说第一件。鲁迅说,礼教是吃人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是人肉的筵席(《狂人日记》,《灯下随笔》,《春末闲谈》)。他说的深刻沉重极了。这是思想家的说法,不是文学家的说法,因为没有形象。如果要形象化,不必真说吃人,只说脚下要踏几个婢女,腋下要夹婢女就行了。这是吃人的较文雅的说法。
    再说第二件。《资本论》引述亚里士多德告诉人做奴隶主的方法,自己要懂得某种操作,教会奴隶那样操作,让奴隶劳动,而自己到别处去考虑哲学或其他的问题。这里说的正是如此。
    至于第三点,什么书上也没有谈过,只有谈神仙、妖异的书上才有。
    总的来说,这是奴隶主的思想,是奴役别人的思想,只对于奴隶主有好处的思想。《聊斋志异》暴露了这种思想,道出了历史上奴隶主心里的话,灵魂里的话。不管作者本人是赞成或反对,这种暴露是可贵的。
    鲁迅说,中国的历史只有两个时期,一是做稳了奴隶时期,二是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时期。我觉得中国历史上的思想,也只有两种:奴隶思想和奴隶主的思想。孔老二的论语说:“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杜甫诗:“不闻殷周兴,中自诛褒妲”,和白居易的《长恨歌》,都是美化马嵬坡事件的。六七十岁的老头霸占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做小老婆,危急的时候又用这个姑娘做替死羔羊。一个把这个老家伙说成是圣明天子,一个则说他是情种。这些都是奴隶思想。秦二世说“有天下而不恣睢,是以天下为桎梏也”;齐景公登山玩景,乐极生悲,感人生之无常;王羲之《兰亭序》、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苏轼《赤壁赋》,都是感人生短促,想在世上长生不老。和上引的《云萝公主》里的那些话,都是奴隶主思想。这两种思想是在奴隶社会形成的,或多或少地、或异或同地渗入到以后的各个历史时期的各种人的思想里。这里就不详谈了。
    以上所举,其思想性都不出民主思想的范围。在五四时代甚至以前,就该有人看出写出,但未见有人谈到。我虽然在十几年前就谈到一部份,但距五四时代已差不多半个世纪。至于现在继续来谈,就更晚了。一面写,一面不免以自己的落后为羞。

聂绀弩
蒲松龄与王士祯


    《聊斋志异》是一部脍炙人口的好书,虽然其中的糟粕俯拾可得,但毕竟瑕不掩瑜,它那判然分辨美丑的光辉,鼓舞人们上进的精义,还是跃然纸上的。因而人们对作者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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