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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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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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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晚夜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的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身就下楼,累散架的身子马上聚紧。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四章(3)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是多鹤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子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出,慢慢拼凑出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道她从没出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她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进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头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多鹤要把肚子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伏!他们都会像丫头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一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多鹤!”
  多鹤立刻不叫了。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子。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马上又去照她裆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多鹤顾不得想,为什么来的不是张俭,而是小环。小环的脸凑到她脸前,一股烟味。小环凑那么近是为了把一条胳膊塞到多鹤颈下,抱起她来。多鹤比小环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环一试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鹤再挺几分钟,她去山下叫张俭。小环一*从石沟上跳过去,还没站稳又跳回来。她给多鹤盖上破袄子,又让多鹤拿着手电,万一摸不准方向,多鹤可以用手电给他们打信号。她一*又从沟上过去了,没走多远,多鹤又叫一声,小环给这一声非人非鬼的高腔吓坏了。
  “现世现报!你跑啊!跑山上找你亲爹亲妈亲姥姥来了?”小环一边大发脾气,一边又从沟上跳回来。
  多鹤的姿态变了,她改成头朝山顶脚朝山下,两只手把身子撑成半坐,两个膝盖弯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猫了!把崽儿下在这儿……”小环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鹤。最近她饭量大得不成话,连丫头都得省一口给她。
  小环再一次使劲,不但没拽动多鹤,反而给她拖倒了。把手电捡回来,光一下子晃在她两腿之间:一坨东西凸在裤裆里。小环上去就扯了多鹤的裤子,手电光里,一团湿漉漉的黑头发已经出来了。小环马上脱下自己的夹袄,垫在多鹤身下。没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鹤一身。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四章(4)
小环听多鹤说了一声什么,她知道那是日语。
  “好,想说什么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多鹤下巴朝天,说了很长一句话。小环只是说:“好,行,说得对!”多鹤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假如这时有个懂日语的人在旁边,会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词句里听懂她在跟一个人恳求。是跟一个叫千惠子的女人恳求。多鹤的牙齿深深咬进每一个字眼,求她别杀死久美,让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岁,明天她的病还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迟。就让她背着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环满口答应着多鹤,一手托住那个又热又湿的小脑袋。
  多鹤的声音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她低哑阴沉地恳求着,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咒语。假如有个懂日语的人附到她嘴边,会听到她在胸腔深处嘶喊:别让她追上来,别让她杀死久美……杀孩子了……
  “行,听你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小环说。
  多鹤哪里还像个人?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两腿正对着山下:冒烟的高炉,过往的火车,火红的一片天,那是钢厂正在出钢。多鹤不时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顶起,放下。那个黑发小脑袋对准山下无数灯火,任这两个女人怎样瞎使劲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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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的肉体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来。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小脑袋一点点脱离了多鹤,在她手心里了,然后是小肩膀、胳膊、腿、脚。小环绷一口气,用她包了金的牙咬断脐带。小东西的哭声在山野里吹起小喇叭。
  小环说:“多鹤,儿子!咱又来了个儿子!”
  可多鹤的姿势没变,肚子的大小也没变。她两手抓的松树给摇得窸窣响,脚朝上挪挪,再蹬实在。小环把滑溜溜、黏糊糊的孩子搁在自己的衬衣上,把手电光对准多鹤的腿间:居然又出来一个小脑瓜!
  小环尖叫:“哎呀!是双胞胎!你可真行,一生生一对!”她不知该怎么忙了,太受惊吓又太欢喜。这样天大的大事怎么轮到她小环来应对。
  多鹤拉住两棵松树,向下发力,然后自己坐了起来,手捧住已经出来一大半的脑袋瓜。小环一手抱着哭喊的孩子,一手上来按多鹤。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按她,似乎是怕她滚下山坡,又似乎帮她纠正分娩姿势——分娩该是躺着的。但她挨了重重一记,差点掉进石沟。小环几秒钟之后明白她挨的那一记来自多鹤,多鹤踢了她一脚。
  手电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小环抱着肉虫子一样扭动的婴儿,脑子和手脚都不够用。山下灯火在泪眼汪汪的小环看去,是一片火浪。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出来的。多鹤只是轻轻托住他的头和肩,他熟门熟路地就出来了。
  “多鹤,看见没,俩!你是咋生的?!”
  小环把自己的裤子也脱下来,把两个孩子紧紧裹好。手忙脚乱渐渐过去了,她动作有了些效率。一面忙着,她一面交代多鹤一动别动,就在原地躺着,她把孩子抱回家,再让张俭来背多鹤下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四章(5)
风在松树里变了声音,呜啊呜地响,带个长长的笛音。小环看看快没气了的多鹤,忽然想到了狼。她不知这座不高的山坡上会不会来狼。多鹤眼下可别成了狼的一堆好肉。
  小环突然在石沟边上站住了。她浑身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冷风吹的,是她让心里那个她不认识的念头给吓的。那个念头其实是她不敢认识,或者认识也死活抵赖。小环活了三十多年,多少歹念头从心里生在心里灭,统统不算数,但从来没有像刚才那个念头那样,让她毛发直竖。那念头是血淋淋的:一群饿狼你牵我拽地争食之后,世上再也没有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多鹤了。
  正是好时候,一双儿子刚出世。
  小环站在哗哗作响的排汛沟边上,听着自己的歹念头哗哗流动,流走了。
  她慢慢走回多鹤身边,坐下。两个孩子被捆紧了,不再为世界的无边无际而害怕大哭。小环拉起多鹤的手,手像死了一样,手心被松树干磨得又干又粗。她告诉多鹤她不能把她一个人留给狼,谁也说不准这山上会不会有狼。
  多鹤的呼吸慢慢悠悠,放宽了心似的。小环不知她是否听懂了她刚才的话,她让多鹤别担心,她们俩不回去,张俭会找来的。丫头告诉小环,小姨一定上山*去了,小姨问了好多次,山上的花叫什么名。
  小环最初看见的是快速移动的手电筒光亮,至少有二十个人打着手电从山下上来了。
  小环大声叫喊:“来人!救命!”
  两个刚出世的儿子被大而无当的世界吓坏了,你一声我一声地哭喊,两只小喇叭又高又亮。
  来巡山的是几个民警。张俭在十点钟敲开派出所值班室的窗子,说他家一下子失踪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爱人。另一个呢?他差点说也是他爱人,话到嘴边他说是个女眷。女眷?就是小姨子。民警把人集合起来已经是近十一点,他们派了几个人去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剩下的人按张俭提供的线索往山上搜。民警们不喜欢这片山,人失踪在哪片松树林里都没有好事。贪污的、殉情的、两口子打架的,都到松树林里上吊。这时他们一边四面八方晃着手电,一边问张俭这俩女人怎么串通一气失了踪。张俭每答一句都觉得自己一定答错了,可又记不清他究竟答了些什么。他的两个爱人一块儿跑了。爱人这称呼他好久才习惯,听久了也不觉得它不正经了。这时他觉得这称呼特别适合他的家庭:两个爱人,就是有那么一点不正经。
  一听到小环叫喊,张俭就猜到是多鹤出事了。紧跟着的一个猜想是多鹤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了。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远远地把警察和其他所有人落在身后。又一个猜想追着他,他又要像当年一样作一次罪孽的选择:留大人还是留孩子。紧跟着的下一个猜想是,他猜自己会对医生说:那就……留孩子吧。那样的选择后,他这一生也许都会感到造了大孽,但他猜想他这次不会像上次那样选择了。他的手电光柱找到了小环。
  小环穿着花短裤站在石头砌成的水沟那一面,怀里抱着两个包裹,满嘴是血。新月刚从山后上来,那血迹漆黑漆黑。她已经把发生的事讲了:多鹤生了,一对小子。民警们陆陆续续上来,相互之间说:生了孩子?谁生了?是双生子!活着呢?
  等人们集合到排汛沟那一边时,多鹤已经站起来了,穿着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七长八短,是小环和张俭两人凑的。她半倚在小环怀里,一只手扶着松树。人们说找到就好,这下放心了,怀这么大个肚子,怎么敢爬山?母子平安就好,真算是命大。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小姨多鹤 第四章(6)
他们把手电打开,照照两个孩子,又去照他们的母亲。每一道手电光上来,孩子的母亲就深深鞠个躬,人们于是不求甚解地也回个鞠躬。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好像我们从来不这样鞠躬啊。
  大家嘻哈着说张俭应该散红鸡蛋,别人不散,他们这些三更半夜帮他搜山找人的至少一人够格吃五个红鸡蛋。一个老气横秋的民警叫老傅。老傅一直不笑,认为张俭的当家人当得太差,要不是小姨子,他的老婆孩子今天命都没了也难说。
  事情再清楚不过:两个女人中的产妇是张俭的老婆,穿红花短裤抱孩子的是小姨子。真相给拧了麻花,张俭想拧过来是要费很大劲的。他这时只能随口敷衍,打哈哈说一定给派出所送红鸡蛋。
  到了山脚,左边的小路通向张俭家那幢楼。两个警察抬着多鹤飞快地错过去,张俭急了,问他们要把人往哪里抬?人民医院呀!孩子都生了还去医院干什么?小环也急了,赶上来拉住担架。民警坚持要检查一下,看看大人孩子有没有什么差错。大人孩子都好着呢。好?好也得卫生卫生,万一在这荒山野地里生产出了事,跟组织上交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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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半夜才把多鹤和两个小子以及被吓着的丫头安置睡下。
  小环让张俭去睡,她要做一夜看护,得保证大人孩子没差错。张俭也搬了把椅子坐在多鹤床边。
  清早病房阳台上落了几只鸽子咕咕直叫,把张俭从一小觉中叫醒。小环挤在丫头旁边熟睡,她的头占了多鹤小半拉枕头。两个小子都在多鹤腋下。大小男女六口原来睡成了一窝。他抬起头,多鹤正看着他。他觉得他浑身每一处都给她看了很久,非得在他睡着了、全无防备的时候看?他半睁的眼睛又半闭上。外面大亮了,屋里还点着日光灯,多鹤伸出的一只脚惨白浮肿。
  张俭走出去,在路口的小摊上买了一碗豆浆,让摊主打了两只荷包蛋,又加了五大勺红糖,硬把白色豆浆搅成棕色。他端着豆浆鸡蛋回来时,小环的身子已经彻底睡到床上来了,把丫头挤到多鹤这边。多鹤的眼睛还是盯着他,看他两手捧着蓝边的粗瓷大碗穿过走道。他又想,她这样看他什么意思?刚才走了一路好好的,这时豆浆却泼洒出来。
  第二天晚上,估摸着所有邻居都睡了,张俭把多鹤和一对双胞胎接回了家。
  等到双胞胎大孩二孩出了满月,张俭把两张木床加宽了,还是做成炕的样子。大孩二孩跟多鹤睡小屋,他自己、小环和丫头睡大屋。偶尔来个厂里的人和张俭副组长谈事,大屋也是客堂。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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