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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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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儿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4)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侬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儿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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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书包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5)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的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诅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着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87book。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小姨多鹤 第九章(6)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说:“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蹚。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钢锭上,运到越南、阿尔巴尼亚或者非洲。
小姨多鹤 第九章(7)
他向她走了几步,还是停住了。烂泥汤实在太浑,他一脚踏进去,是不是还抽得回来?他转身向单身宿舍楼走去,还是等泥沙沉淀一下。
就在这时,多鹤感到身后一热,又出钢了!傍晚出钢是多鹤看不厌的景观。她站下来,微仰着身,天成了金红色,她感觉环抱着她身体的空气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搏动。渐渐地,她放下举累了的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在她醉心观望出钢的景象时,她忽略了那个渐渐走远的小彭。
张俭被处分之后,工资减了三成,只能由多鹤做临时工凑上去。刻字是门技术活,闹喳喳的家属们做不了,多鹤的工友多是些年轻女单身,大多数都上过中学,不像那些家属,不屈不挠地整日替人做媒。所以多鹤对能够获得的宁静时间很感到幸运。俯身刻出一个字,仰起身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多鹤的白昼就是七八个不同的字码。临时工是一星期发一次工钱。多鹤第三个星期就比第一个星期多挣了一半工钱,因为她的日产量已经上升为十来个字。她仍像打矿石时期那样,回到家便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钞票,交到张俭手里。
张俭出事故那天,多鹤和小环正在生炉子。小环侍弄炉子神得很,一个冬天都不会熄。这天早上起来,封得好好的炉子却熄了。两人又是劈柴又是找废报纸,见张俭回来了,后面跟着的人小环觉得眼熟,再看看,是保卫科那个干事。干事简短地说砸着了人。砸伤了?砸得够戗?死了……
小石当场就死了。张俭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上留着小石的血迹。他显然抱起过他、唤过他。
多鹤和小环看着保卫干事把张俭押进大屋。邻居们胳膊肘你捣我我捣你,在张家门外围成个半圆。保卫干事告诉张家两个女人,厂里正在跟兄弟厂竞赛,张俭的事故使他的厂丢了太多分数,输定了。
“当场有人看见那玩意儿咋掉下来的吗?”小环问。
“只有小石和张师傅看见。大夜班人本来就不多。”保卫干事说。
张俭坐在床沿上,两只踩着机油血污的翻毛皮鞋一只压着一只。多鹤记得她为他脱鞋时,他浑身一纵,好像突然发现有人偷袭他的一双脚似的。多鹤跪在地上,仔细地解着被血弄成了死结的鞋带子。
保卫干事走前对小环轻声说了几句话。后来小环把这几句话转告了多鹤:注意张俭的情绪,尽量不要让他单独外出。
中午饭张俭睡过去了。晚饭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小环把一张葱花烙饼和一碗粥端到大屋,他还是昏睡不醒。孩子们耷拉着脑袋进屋出屋,黑狗夹起尾巴拖着舌头,跟着这一家人过着守丧般的日子。孩子们是在学校里听同学们说自己父亲如何砸死了人,邻居的孩子们又很快补充了消息:砸死的是常来的小石叔。大孩不愿去上学,因为班里的同学都避开他,曾经班里有个孩子的父亲当了*犯,班上同学也这么避开他。
第二天晚上,张俭起床了,把小环和多鹤叫到一块儿说:“别怕,孩子们大了。”
多鹤见小环眼睛一红,鼻头跟着红起来。她还没悟透张俭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为什么催出小环的泪。张俭佝下腰,手在床下一双双鞋上抚过,最后从一双布鞋里掏出个老旧的绸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对金耳环、一个金锁、一沓钱。
“这是咱爸咱妈给孩子们的。”张俭说。
老两口在大儿媳家不知怎样克扣出两百多块钱,留给三个孩子。
小姨多鹤 第九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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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里建厂到现在,这样严重的事故没出过几起。你们都得有个准备。”
两个女人看着她们的巍巍靠山在土崩瓦解。
“小环,拿这点钱开个缝纫小铺,你做衣服做得挺好……”
他尽量平静如常地半闭着眼,字句在他焦干的嘴唇上懒懒地成型。
“把这点首饰当了吧!”正在塌下去的靠山给两个女人当最后一次家,“找个国营的当铺。这是我妈的陪嫁……”
钞票又旧又脏,被橡皮筋捆成一个微型的逃荒铺盖卷。两个女人的靠山成了这捆钞票和这点金器。张俭还在搜肠刮肚地想词,想把以后可能发生的孤儿寡妇的局面婉转地告诉她们。
“那个收音机话匣子,不太好使了,得买几个零件,我给你们修修,不然以后拿外头去修,又得花钱……”
“修什么呀?凑合听吧!”小环说,“没有话匣子,凑合听邻居的也行。你操那心?”
“还有自行车,拾掇拾掇,还能卖不少钱……”
小环站起身,把坐皱的衣服抹平。
“别扯了!”小环说,“吃饭。”
她把绸子钱包随手往床上一丢,同时抓起床栏杆上的围裙,一边系一边快步走出去。然后收音机沙沙沙地响了,一大帮儿童沙沙沙地开始了合唱:“望北方呀望北方,胡伯伯的话呀记心上……”
小环摆出了昨天就做好的香肠、炸花生米,又拿出一瓶高粱大曲,用带细金边的牙咬住铁皮瓶盖,下巴一抬,瓶盖衔在齿尖上了,然后她把它往桌上一吐,自己先对着瓶嘴来了一口。
“酒不错!”她给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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