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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修呵呵一笑，说：“我要是还在，冠军就没悬念了，总要给后辈一点希望。”
　孙翔鼠标捏得咔咔响。



（六）



“是我冒昧了。”江波涛意识到这不是个好的开场白，连忙把话题扯回界限内。虽然他很轻松地抚平轮回队员的情绪，让他们对叶修的突然造访有个心理准备，可他自己仍然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叶修为什么会来周泽楷这儿做客，为什么挑中了轮回，这是他情商多高也想不通的问题。
吴启耳朵动了动，竭力偷听江波涛和叶修的谈话内容。他戳了戳方明华的大腿，压低声音问：“副队，昨天是怎么跟我们解释的？”
“他说：‘叶修前辈会觉得小周很棘手，所以大家不用担心。’”方明华食指敲打键盘的“J”键，十分怀疑江波涛是不是搞错了主语和宾语，“但是，叶修也并非三头六臂嘛。小周还带着他跑步，肯定相处得不错啊。”
“不是，我在担心队长的下限。”吴启一脸担忧，“万一成了叶修那样的老油条怎么办？近朱者赤啊……”他不禁陷入想象——沉默帅气的队长频道打字嘲讽对方的景象，这个还不错；沉默帅气的队长叼着烟的景象，这个也还行；沉默帅气的队长蹲在热得快旁边吸溜泡面的景象，这个……就算了吧。
“少杞人忧天了。”方明华敲了一下吴启的头，认真地说：“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就跟杜明一辈子犯花痴一样。”
“对啊！我们的队长可是除了治疗无所不能的，拿下叶修指日可待！”吴启打了个响指，用只有方明华听得到的音量低声耳语。
方明华望向天花板，指腹摩擦下巴，“‘拿下’这个词，哪里不对劲吧？”


“啪。”
方才脚尖一直抖动的孙翔，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双手一拍桌子，孙翔俯视着停止谈话的叶修，咬咬牙，沉声气势十足地说：“叶修，来打一场吧。”如果没有战胜这个人一次，他就算退役了，也不会甘心。叶修对他而言，犹如一堵高墙，这堵墙由他击垮之前竟然自行坍塌，这是孙翔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孙翔。”周泽楷摘掉耳机，平素古井无波的眼睛，此刻却令孙翔压力陡增。
叶修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烟，烟头没规律地来回滑动鼠标滚轮。放在裤子口袋，紧贴着大腿的账号卡，仿佛在发烫。原本气氛轻松的轮回训练室，因为孙翔的约战，顿时空气凝固起来。直面周泽楷的瞪视，孙翔毫不退步：如果叶修以后不来了，这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僵持只持续了五秒，叶修椅子一转，椅背恰好隔绝了周泽楷的视线。他也站起身，懒洋洋地朝孙翔笑道：“你还是一样这么有干劲。好啊，来吧。”说着，他掏出君莫笑的账号卡。
轮回众人围绕对坐的孙翔、叶修二人，看得目不转睛。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叶修防不胜防的散人技能，至今仍然让人感到棘手。数年前用散人号突入联盟的他，凭借一身破烂橙装，就能打败风头正胜的孙翔。如今叶修状态有所下滑，可君莫笑一身橙装早已变银装，此时的胜负，更难预料。
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战斗白热化的阶段，更有人汗液滴落手背还浑然不知。站在叶修后方的人，虽然身为职业选手，想要完全捕捉叶修各种诡异刁钻的视角转换，仍然略为吃力。轮回的主力队员，出于礼貌，都站在了孙翔身后。君莫笑的操作者已经退役，这场比赛的参考价值，放在几年前可能及其珍贵，现在却不如战斗的结果更吸引人。
光看孙翔的脸色，就能把比赛的情况猜个七八分。不得不说，叶修是个永远猜不着他在想什么的人。他就像甩动胡萝卜逗弄孙翔的车夫，每当孙翔对形势产生希望，迎来的，就是惨痛的打击。轮回的众人完全感受不到属于退役者的大势已去，叶修变得更加狠辣，更加难以捉摸，更加操作精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退役呢？
周泽楷的目光下滑，追逐叶修正在键盘上奋战的手。
“啧！”孙翔粗暴地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门。轮回的队员从未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模样，与他们一路走来的孙翔，洗去了趾高气扬，在他身上，人们看到了岁月沉淀的痕迹。可一切，似乎都在叶修面前，被打回原形。
“我去看看。”江波涛朝周泽楷点点头，立马后脚跟随孙翔跑了出去。
叶修难得安静地拍拍大腿站起来，没有看一眼屏幕上的“荣耀”二字，跟周泽楷说了一声就沉默地离开训练室。周泽楷若有所思地凝视叶修的背影，直到他从消失拐角消失，才回到自己座位，嘱咐呆愣的队友们“继续”。秩序很快回到他们之中，除却江波涛和孙翔的离开，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周泽楷与玻璃屏幕里的自己对视，难得开起了小差。
有点担心叶修……前辈啊。


训练结束，周泽楷比张新杰还准时地走出俱乐部大门。暮色的天空像被橘子果酱浇淋，空气好像也由此充斥莫名的甜味，东方隐约可见云朵缝隙中的白月，黑黢黢的树丛顶端骚动的飞鸟剪影。周泽楷的脚步逐渐加快，他不知道自己在追赶什么东西——犹如落入游戏的世界，如果不在限时时间赶到地点，就会错过关键的任务事件。
打开门的刹那，他很清晰地听见了，楼梯层层木板与水泥覆盖之下的房间，传来的物品掉落地面的撞击声。
“抱歉啊……”叶修没有想到周泽楷会这么早回来，面色难堪地一次次试图捡起掉落的玻璃模型。周泽楷看着他像损坏的娃娃机一样抓起模型，又被地心引力毫不留情地把模型抢了回去。“我的手，抖个不停。”他终于放弃无用功，举起正在病态地颤动的指尖。
“你能，帮我捡起来吗？”
听到叶修这句话的瞬间，周泽楷的心脏，被血管向各个方向拉扯，剧痛差点让他直不起身。这几天他见过许多从前从未见过的叶修的表情，可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让他无法用自己贫瘠的语言描述出来，甚至无法在心中界定它的含义。
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周泽楷蹲下身，默默地收拾好残局。叶修背倚门框，抱着胸，打量周泽楷熟稔的动作。随太阳西沉而逐渐昏暗的房间，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厨房水龙头滴水的响动。周泽楷站起来，没等他开口，叶修用眼神制止他嘴唇的动作，率先说道：
“来喝酒吧。”


TBC

（七）


　周泽楷深深地看了叶修一眼，转身走向厨房。冰箱里还剩余几罐啤酒，是前次江波涛他们来这里玩的时候带来的。周泽楷不是嗜酒的人，他们没喝完的，他也没去碰。理性判断的话，其实他并不怎么赞成叶修此时喝酒。只是比起笨嘴拙舌的自己，恐怕叶修更需要的，反而是能安慰人的酒。
　关上冰箱门，从厨房出来时，周泽楷发现，叶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楼梯上。已经很昏暗的夕照，从阳台门伸延而来，牢牢地被束缚在长方形的枷锁内。叶修蜷起的脚尖，距离那道漫长的光流不过几步。周泽楷走向前，递给他一罐啤酒。
　“谢了啊。”叶修双手搭在膝盖上，接过周泽楷自下而上送来的啤酒。对方顺势在他同一阶楼梯坐下，“喀拉”一声拉开拉环，比叶修更早一步仰头灌了口酒。
　周泽楷心里是抱有期待的，如果自己喝醉了，会不会变得话多？这个世界上能跟叶修相谈甚欢的人，他数也数不清。周泽楷隐隐抱着一个固执的念头：若是他能跟叶修顺畅地聊天，叶修是不是会对他好感多一点？
　他一向奉行说不如做，但对上叶修，他只羡慕着那些健谈的人。
　“今天打孙翔那场，你觉得我打得怎么样？”叶修摇晃啤酒罐，目光游移，突然开口说道。没等周泽楷回答，他自顾自地感叹：“我表现得真不错，特别是第二次进攻，节奏完全把握在手里。小周我跟你说……”叶修说了就没见停下，竟然从开局开始，仔细地分析完全局。周泽楷想到的点，叶修一个不落；周泽楷想不到的地方，叶修一一指出。
　谈论到荣耀，叶修的表情不自觉地变得轻松，到后来，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周泽楷环抱膝盖，安静地聆听。他能看出叶修的动作中，几乎要按捺不住的激昂。他好像在指挥一个看不见的乐团，遵照十年荣耀换来的曲谱，一人独奏。四面八方传来的回声，紧跟叶修每一句的尾音，仿佛他的每句话，都被照出层层重影。
　周泽楷入神地听着，不自觉地，暗暗生出欣喜。
　这是叶修的音乐会。听众，只有他一人。

　叶修等到说完跟孙翔的比赛，发现自己没法停下嘴了。除却寸步不离荣耀的范围，谈话的内容逐渐变得杂乱，叶修无目的地奔驰在记忆中，撞见什么，便跟周泽楷说什么。那些越来越遥远的过去，脱口而出时，如同昨天刚发生一样新鲜。
　故事发生的时间逐渐跳脱得越来越厉害，上一个故事叶修还在说八年前的蓝雨，下一句便开始说刘皓刚加入嘉世的情形。并非没有察觉到自己越来越语无伦次，叶修只感到，心中渴望着荣耀的猛兽，一刻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只有谈起荣耀，只有一刻不停地重复着荣耀这个词，他才能从无边的烦闷解脱。
　叶修不禁庆幸起来。
　幸亏此刻在他身边的，是周泽楷。
　不会给他过多回应，口拙的周泽楷。
　他不是在和对方谈话，仅仅在发泄内心的情绪。这个时候，对方寡言少语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可以随意地说，自顾自地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又不是自说自话。有人在他身旁，他能听到他衣服摩擦的动静，他不是独自一人，对着墙壁和空气喃喃自语。
　特别是，那个人是周泽楷。
　叶修能在他身上，找到莫名地被包容的感觉。
　周泽楷并不是单单坐在他身旁呼吸而已。即使他寡言少语，叶修也知道，别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认真听。叶修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开导，此刻的他，只想要拉着某个人说说话。对方什么都不用做，听他把话说完，已经足够。
　“总觉得，十年前就像昨天一样清晰。”叶修感叹说，“这种感觉太神奇了，明明过了那么久，怎么还会记得刚创建账号时候的事情？第一个天击，第一次下副本，第一次遇到隐藏boss。好像还能闻到网吧的烟味，还有网管的广播，第104号桌呼叫网管——”伸直的手臂，慢慢地缩了回来，叶修凝视自己的左手掌心，握成拳头，又缓缓摊开。
　“明明昨天才刚创号的，今天，怎么就没办法玩荣耀了呢？”叶修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似的。
　“前辈。”周泽楷终于出声把走神的叶修拉回来。他的易拉罐已经见底，叶修却等到啤酒恢复常温，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叶修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早已不见傍晚暖黄的夕阳，空旷的房间犹如一颗废弃的行星，归于冰凉的冷色调。月光驱赶掉客厅的阴影，眼前大大小小的色块，都是深浅不一的蓝色，让人产生置身深海的错觉。
　一墙之隔的储藏室，叶修知道视线最方便看到的一层，安放着他的君莫笑，他曾经的一叶之秋，他一手建立的兴欣……他一同成长的嘉世。男人矫情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想到这些，叶修抑制不住地鼻尖一酸。
　“好想玩荣耀啊。”顿了顿，叶修换了个语气重复道：
　“我想玩荣耀。”
　“我想玩一辈子荣耀。”
　“玩一年不腻，玩两年不腻，玩十年也不腻。玩一辈子都不腻。”

　不行……不能再说了！叶修有些怕堵不住自己的嘴，赶紧仰头把啤酒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熟悉的头晕目眩袭来，失去意识前，叶修有种奇怪的感觉：很久很久之前，这句话的版本不是这样子的。
　这句话，是跟谁说过的。
　我想跟你玩一辈子荣耀。
　晕厥强行阻断他的思路，“扑通”一声，周泽楷用胸口接住头往旁边倒的叶修，喊了好几声前辈，才发现，一秒前生龙活虎的叶修，此刻居然已经不省人事了。周泽楷用没扶着叶修的手摸摸下巴，难道叶修前辈，是个不能喝酒的一杯倒？
　把叶修背在背上，周泽楷单手扶墙，步履艰难地爬上二楼。他的表情说不出的温柔，就像开满春花的小山，稳重又灿烂。
　叶修并非醉后失态，而是清醒着向他吐露心声。只要意识到这件事情，周泽楷就忍不住嘴角上挑，憋都憋不了。
　他想告诉叶修，他想让叶修知道，如果你能留下来，想玩多久荣耀，就玩多久荣耀。书房里摆着好几台电脑，抽屉什么职业的账号卡都有，我会给你买你最顺手的键盘和鼠标，还会带你去看医生，把手调养得回到十六岁。
　可是这些话，对他而言，就像超过字数的微博，怎么也没法发出去。他只能把对他而言近乎旖旎的心思，深沉地埋葬。
　周泽楷把叶修背进浴室，放在洗手台边的桌子上，替他仔仔细细地刷牙洗脸。叶修清醒时不能做的事情，借由照顾他的名义，醉后讨点福利。周泽楷眼睛亮晶晶的，十分珍惜此刻的机会——叶修一杯倒的体质，主动要喝酒，看来难得有下一次。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洗漱完毕，周泽楷又背起叶修，走进叶修的客房，小心地把他放在床上。
　睡着的叶修，除去眼睛闭着，不会说话，在周泽楷看来，也和醒着没有什么区别。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周泽楷最仰慕、最想将之超越的荣耀第一人，没有前字。
　原本周泽楷眼中的叶修，更像是一个虚拟形象。太多的光环加诸其上，光芒过盛，甚至让人连他的游戏角色也看不清楚。荣耀玩家心中，叶修或许代表着战术，或许代表着招式，或许代表着荣耀流传下来的许许多多传统，或许代表着一个时代。那是周泽楷苦心追赶的一个背影，他潜藏在幕后，最后甚至连姓名都是假的。
　可这个背影，却猝不及防地一个转身，轻巧地踏进周泽楷的生活。

　叶修围着围裙，捞起几两面条叠进碗里，问他吃不吃辣。
　叶修不喜欢跑步，更直白点是什么运动都不喜欢。
　叶修左手捧仙人掌，右手握冰淇淋，那盆仙人掌带回来就没见他去看过第二眼，上面却偶有烟灰。
　叶修惊愕地环视储藏室里的模型，差点没把脖子扭伤。
　叶修波澜不惊地把孙翔揍得夺门而出。
　叶修坐在楼梯上，笑着对他说：“我想玩一辈子荣耀。”
　数道身影，逐渐重合。无论是斗神一叶之秋，还是散人君莫笑，都归入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之中。他从未把叶修当做一堆战术或者某种技巧，周泽楷一直以来喜欢的那个虚无缥缈的背影，正在变得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完整。
　打从一开始，他喜欢的，就是这个“人”。
　其他人所崇拜的斗神，不过是这个人的一部分。

　“叶修。”周泽楷试探性地，迟疑地叫了一句。他愣愣地看着叶修，仿佛自己正在触犯什么禁忌。
　见叶修毫无反应，呼吸绵长，周泽楷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托起，低头落下一个吻。

　TBC

（八）

　窗帘缝隙钻进来的日光，像灯塔点亮海面。叶修艰难地眯紧眼睛，不情不愿地睁开，宿醉比想象中更加难受，他到现在脑子还是晕晕乎乎的。想到周泽楷训练期还陪他乱喝酒，叶修心里抑制不住地自责，连忙爬起来寻找寡言的青年。
　“已经去俱乐部了啊……”叶修摸摸鼻子，光着脚在空荡的室内游荡。餐桌上放着面包和酸奶，冰箱门上留有周泽楷新鲜的便签，水性笔字迹潦草，犹有反光，显然留下它的主人不久前走得匆忙。无所事事的叶修对这些人为的痕迹感到很高兴，它们是一种提示，告诉他他并不是孤单一人呆在这儿。
　随即，叶修又有些懊恼。
　退役后的生活太过无聊，以至于他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吗？
　先拆开装面包的塑料袋，叶修才慢吞吞地叼着面包，踱步至冰箱前，查看周泽楷的便签。

　——前辈，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玩荣耀。楼上电脑房各台电脑配件不一样，可以找到自己心仪的。记得吃早餐，中午可以来轮回餐厅吃。还有把便签纸背后贴的地图打开看看。　　　　　　　　　　　　　　　　　　　　　　　　　　　　　　　　　
　周泽楷

　想到昨晚自己“酒后失言”说了什么，叶修老脸有些挂不住，只得庆幸周泽楷以为自己喝酒脑子不清醒。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叶修翻开便签纸，后面果然黏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打开一看，是一张简略的周宅地图，每个房间向外延伸一条线，标注所有能够打发时间的东西。
　“客厅，音响和电视，左边矮柜是音乐和电影的碟片，右边抽屉放着PSX。”叶修一边念叨一边蹲下身拉开抽屉，里面果然安放着全黑色的机体。周泽楷简直比肖时钦还心细，地图写得满满当当，事无巨细，连大富翁和三国杀放在哪都写得清楚。叶修不禁失笑，这是要他一个人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大富翁？
　“小周真是个好孩子。”叶修笑眯眯地上下转了一圈，把周泽楷提及的东西玩了个遍，坐在客厅地毯上，连试数次也没法破掉周泽楷的记录，才悻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