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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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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天然凉棚下的光线已经很微弱。草丛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他们循声望去,一团白色的毛球正在灌木*。嘉羽慢慢凑近,俯下身想看个究竟。突然,一道白影从里面冲出,飞快地从他的两腿之间穿过,在身后的灌木丛消失得无影无踪。嘉羽反应不及,一屁股坐在地上,九月则早已被吓得躲出好远,等回过神来,花园里早已只剩下他们俩。
九月惊魂未定,拉起嘉羽就跑,直到草坪才停下来。嘉羽看到她慌张的样子,噗哧笑了出来,一面帮她把头发理到耳后,一面说:瞧你紧张兮兮的,比那只猫还吓人。
九月羞得满脸通红,还要强作镇定,说,你怎么确定是猫,说不定是只凶狗。
它跑过去的时候还和我对视呢,绿眼睛特漂亮,小家伙可一点都不害羞,不像某些人,好像见了怪物。嘉羽说着,将九月一把揽过来,轻轻抚摸她的耳朵,九月痒得受不了,佯装发怒,照着嘉羽的胳膊咬了一口,然后朝来路走去。
嘉羽说得没错,他们在天文台石阶边的长凳下又遇到了这只猫,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向这边看。九月让嘉羽呆着别动,自己轻轻靠过去,生怕再次惊吓了它。这次小猫倒没有跑,只是缩在长凳下一动不动。嘉羽看见九月慢慢蹲下,双手抱住膝盖,对它说话。她的声音很轻,与军训时听到她唱歌时的感觉别无二致。几年过去了,九月好像一点都没变,走路时左右摆动的马尾,微笑时高高扬起的嘴角,还有平缓柔和的语调。
后来他问九月对猫讲了什么,九月眨眨眼睛说,你是没法听懂的,这是猫语。我告诉小猫今天是周三,所以它就叫小三,以后我们会经常来喂它的。
听着像是跑堂儿的。那万一是家猫呢?
不可能,它背上脏兮兮的。猫咪能自己洗脸洗手,但后背是梳理不到的,如果有主人的话,绝不会这样。
回去的路上,他们渐渐意识到刚才在花园里待得太久。四肢布满被蚊虫叮咬后的小包,痒得钻心,仿佛皮肤上的每处毛孔都是座酝酿喷发的活火山。两人跑到超市买了一大瓶花露水,浑身涂抹,按捺住皮肤传递来的阵阵骚动,等它生效。
后来,每当想起那个夏天,嘉羽就感到似乎那股浓郁的花露水味,又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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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7节
从那以后,嘉羽和九月每天傍晚在若水居看完电影,都会去喂猫,小三也几乎从不失约。有时走到天文台,发现小三已经坐在长凳上翘首以盼,朝他们喵喵地叫。有时小三迟到,两人便把猫食放下,独自去散步,回来时只剩猫去盘空。
由于担心小三挑食,九月每次买猫粮都会尽量选不同的口味,嘉羽时常说她对猫太娇惯了,等他们一毕业,小三会很惨。九月则总是轻描淡写地回应,说小三一定还会遇到好人,就像他们那样。
不过小三独占美食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某日当它在嘉羽和九月的监视下进餐时,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小花猫,蹲在草丛里远远地观望,看到小三用餐接近尾声才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不料小三却丝毫没有同胞之情,立刻竖起尾巴弓起身子,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那只猫自觉势单力孤,扭头便窜,跑出好远才停下来心有余悸地朝这边张望。
九月见状,举起手来佯装要打,小三始料不及吓得愣在原地,一双眼睛怯怯地盯着她。九月俯下身去,抓住小三的爪子,放在自己腿上,对它耳语几句。末了抱着小三走出好几米,朝那只花猫招招手请它过来。那边估计饿得够呛,食欲战胜了恐惧,也顾不得太多,扭捏了一会便狼吞虎咽地将餐盘清扫一空。
这只花猫像块调色板,浑身布满黄白灰,与小三相比身体瘦弱不少,细胳膊细腿的惹人怜爱。九月对小三说,它比你还小,所以叫小四,从今往后你负责照顾它,更不能欺负它,不然小心饿肚子。之后让嘉羽按着它的脑袋点了三下,算是一言为定。嘉羽看到小三在九月怀里温顺的样子,心想也许九月当真懂得猫的语言。
那块天文台下背阴背风的宝地,也就成了他们每天来看望小三小四的地方。有时嘉羽和九月依偎在长凳上,看着吃饱喝足的两只猫向花园踱去,小三趾高气昂地走在前面,像个带头大哥,小四紧紧地跟着,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灌木丛中。九月问他,如果还有第三只猫出现,该起什么名字?嘉羽说,就叫它不三不四吧。
这些故事,坐在对面支着脑袋的梅纹永远不会知道。她只是看到嘉羽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千帆过尽的落寞,突然觉得双方已经沉默了半晌,只好起个话题。
你还没有说过你为什么回国,探亲么?
我找人。嘉羽答得有气无力。
找到了么?
嘉羽摇摇头。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8节
雪霁天晴,空气比平日更加冷冽,梅纹钻进车里,目送嘉羽迈开步子混进人群中。他耷拉着脑袋,头发散乱,双手任何时候都放在大衣口袋里。嘉羽是个有故事的人,梅纹想,只是他守口如瓶。或者因为他腼腆,不善于与人分享,或者因为他很独立,不能容忍别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他近乎固执地坚持自己回家而不让梅纹送,也许说明了一些问题。
其实梅纹在来的路上一直很矛盾,匆忙约嘉羽出来已属冒昧,再向他诉说前一晚望熙的电话,就更加不合时宜。但邀请是自己发的,见面之后万一冷场,他必然满腹狐疑。可是,在嘉羽的身上几乎看不到好奇心。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微笑着抽烟喝茶,偶尔对着窗外眼神失焦,半晌回不过神。
他开口问的唯一问题,是关于车牌上WX912的含义。
那是我男朋友的名字和生日。梅纹回答的时候脑海里闪过望熙的脸,心头一酸,努力用平静的表情掩饰。她说,他也有一块相应的车牌。
这句话说出口,梅纹心中莫名觉得踏实,也许是因为发现在她和望熙之间,还有许多正在分享的物件,比如并排站在洗漱间里一红一篮的口杯。这些简单的事物代表一种姿态,在年华流失散尽之前深深相依;它们带来一种安全感,在日复一日琐碎的生活细节里给人力量。她记得曾经在给望熙的始终没有发出去的信里写过,我们就像两条贪玩游泳的鱼,虽然周围只是平淡而透明的水,没有色彩缤纷没有冒险刺激,却依然自由自在,不舍点滴,因为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希望。
也许这原本就是感情的常态,即使再平静的水里,也会随时出现意外的湍流,能否不被冲散,全在于是否靠的够紧,那便是考验。她愿意说服自己这段插曲只是场误会,退一步讲,她甚至连误会的制造者是谁都不清楚,如此缴械实在很不值得。
既然是误会,她想,便没有澄清的必要,除非望熙日后提起,否则就该让它留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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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29节
从Wooden Creek里出来,嘉羽顺路走去后门。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早已物是人非,除了那不勒斯,那间永远热闹喧天、烟雾缭绕的小酒馆。酒馆总有酒馆的故事,那些私密的感情被烟草和酒精所放大,并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仅仅是站在这条街上,他相信,许多回忆的点滴,又会重新鲜活起来,它们属于曾生活在这座校园里的每个人。
回忆中的后门,是年久失修的水泥路,每到下雨就深深浅浅地布满水洼,舞蹈般从上面跳过,人们汇入鳞次栉比的店铺。都是熟客,店老板笑脸相迎,招呼跑堂的还是老样子。饭桌之上,有人对前夜转播的足球赛津津乐道,有人对选修课上的女生念念不忘,有人高谈阔论考试秘笈,有人轻声诉说感情创伤,饭菜的香气就这样夹杂着流言蜚语传遍整条街。上课时间到,众人作鸟兽散,人去楼空。店老板坐在门口,一面指挥打杂的擦桌扫地,一面嗑着瓜子,惆怅地望着天空的阴霾。
回国的前夕,嘉羽最后一次回到实验室,将书籍、实验数据连同九月的相片收进纸箱,放照片的相架就摆放在桌角,每天笑靥如花地与他对视。空调正足,阳面的房间明暗有致。树影投射在桌面,交接盘错,显得繁茂,尽管它们在南方并不算寒冷的冬日中早已萧瑟不堪。推开窗,一壶江水缓缓流过,它总是那么清澈幽静,从不怒浪滔天,一如嘉羽来时的模样。
不断抽出夹在书页间的书签,阅读上面的文字和日期。这个动作代表一种隐秘的欢乐,这种欢乐无法浮出水面,只能深埋于情感的暗流中,因为独自生活的人,并不需要他人有意或无心的分享。他将书签轻轻放回,让它带上油墨的香味。
那是嘉羽回国的机票,美元符号后有零有整的数字,记忆犹新。
他对Melissa说,他怀念旧时生活的喧嚣和芜杂,那些人情冷暖都透出世俗的尘土味,却有真实的感觉。他还想说,在彼处,九月仍是他亲密的爱人,对他耳语,对他轻声歌唱。可是在这个宁静的美国南方小城,一切都仿佛失去重量,漂浮在半空,除了理想一无所有。
所以他觉得,回去,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意愿。人们可以罔视,但不可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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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0节
嘉羽沿着街走下去,红色和黄色的地砖在脚下画出一个个方格,有人在方格之上围起绳子使零落停放的单车显得整齐。他走过若水居原址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改成一家书店,惊奇的是,它仍然叫若水居。
书店很新,这由鲜亮的外观可见一斑。两根翠绿的廊柱搭出一个门廊,下面一边是敞开的玻璃门,另一边是橱窗,陈列着新到的图书。店主应该是个有品位的文学爱好者——至少努力显出品位——屋子里不见畅销书的痕迹,并没有任何迎合大众口味的意思。在橱窗最显著的位置,摆着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嫉妒》。
进门墙边立着一个旋转货架,层叠排放着风格各异的明信片。收银台过后是由枣木书架围成的不同图书区,书架的隔档贴着手写的书目分类标签,古今中外甚至连流派都分得细致。他翻起架子上的书,吸进纸张、胶水和木头的气息。最后一个区域是旧书,没怎么整理,只是高高矮矮地堆在架子上。似乎也用不着归整,旧书原本就是用来淘的。
嘉羽边看边回想咖啡馆的影子,哪里是吧台,哪里摆着桌椅,哪里立着放满咖啡杯和咖啡壶的货架。在尽头的落地窗旁,他找到了曾经和九月挤在一起看电影的沙发,那张破旧的、带着暗纹的黑色沙发。
此刻,那张沙发孤单地躺在角落,有几处棱角已经磨破,露出白色的填充物,在旁边郁郁葱葱的君子兰的反衬下更显得破旧。那个夏天,他们曾经坐在这里讨论未来。嘉羽说,日后学成回来要在附近开一家小书店,几十平米就足够,只卖自己喜欢的书。文学、诗歌、电影、音乐,宁缺毋滥。九月说,还是大一些的好,可以在里面辟出一个咖啡馆,让大家可以坐下来读书。背景音乐要我来选,你听的都太躁了,不够安静。
讨论的结果是,书店会变成一家曲高和寡的免费图书馆。靠什么维持生意呢?没人愿意动脑筋。萦绕在嘉羽脑袋里的是他俩如何满头大汗地将整箱的书搬进来,再一一上架;或者是当他为顾客找书的时候,九月安心记账的情景。
不知九月是否还记得这些。
离开的时候,他挑了张关于猫的明信片。两只小猫肩靠着肩蹲在窗台上,眼前是一片璀璨的灯海。他没有想好送给谁,也许就留给自己吧。
坐在收银台里的中年男人已经睡着,桌上的鼠标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
夜晚总是难熬,尚平还没有回来,嘉羽读书读到腹中空。扭开收音机,正巧是梅纹的节目。在某个路口,两辆轿车相撞,伤亡不明。聊了一下午,她的声音却听不出丝毫疲惫,嘉羽由衷地佩服。打开门点上一支香烟,烟叶和烟纸燃烧起来,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那通红的烟头好像一座正待喷发的火山,给人无尽的力量。
已经见过三次,嘉羽发现,他还是记不住梅纹的样子。
。。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1节
刚睡下,尚平便打来电话,说正在巷口的小吃店吃夜宵。嘉羽揉揉眼睛,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换了件厚毛衣出了门。
这间小店果然很不起眼,甚至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路过几次都没有注意到。嘉羽进门的时候,老板娘正在门口和批发啤酒的人讨价还价。一口流利的四川话,言语中也透出一股川妹子特有的泼辣劲儿,虽然看她的年纪,以妹子称呼已经不大妥当。
尚平坐在靠里的桌子边正在啃一串鸡翅,见到嘉羽,便从邻桌抽了张凳子过来,凳子腿上挂着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封套,哗啦啦地滑过油腻的地面。他的气色很差,像位久病出愈的病号,这也难怪,加班到半夜,还不得不等地铁倒公车,看来做一个IT白领远不如想象中体面。
尚平把堆着烤肉和鸡翅的盘子推过来,又开了瓶啤酒,示意嘉羽自己招呼自己。嘉羽刚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灌了铅一样沉,吃不下东西,只是喝酒。看着尚平一脸憔悴,他笑道,瞧你都被资本家剥削成什么样了。
尚平冷笑一声,岂止是剥削,简直就是周扒皮。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还多,这种生活没劲透了。
嘉羽安慰道,刚开始难免有些难,坚持过去总会好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本来他还想说些吃得苦中苦之类的话,又觉得过于冠冕,就轻轻拍了拍尚平的胳膊。
而且问题是,尚平睁大了眼睛,我现在每天努力的目标,就是怎么苟延残喘不被炒掉。这不,今天忙到现在,就是因为主管异想天开,要在网站上添加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功能,结果三个部门十几号人都不敢回家。即使熬过这一关又怎么样?我更怕的是,再这么混几年,我连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嘉羽点了支烟递给尚平,叫他冷静一下,慢慢说。
尚平叹了口气说,嘉羽,当初咱们在班里最瞧不起什么样的人?
咱们也没瞧不起谁吧,顶多觉得跟那些没理想、混日子的人不相为谋而已。
可是我现在正一天天变成这种人。尚平无奈地笑着,别人上大学时玩游戏、上网包夜,咱们说不上头悬梁锥刺骨,但怀里揣着理想,好歹对得起交的学费。可是工作之后才明白,这个社会能把所有人拉下水,逼着你金钱至上,谁有理想谁痛苦。毕业这几年,你的理想还剩几斤几两?
嘉羽在走神,心思又飞到他和九月的小书店上。本想说那便是这辈子最大的理想了,可是话到嘴边又留住,只好弹了弹烟灰,支支吾吾地说,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也是,你人在国外可能好一些。尚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我说,你就不应该回来,别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不值得。
两人推杯换盏,谈了许久,直到老板娘在门外喊要收摊了才走出门去。
外面冷得空气都要结了冰,嘉羽扶着尚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问尚平为什么不换个工作。尚平说这一行都差不多,进来了也很难出去,所以你以后干什么都别做程序员,太苦了。
可能你需要找个女朋友了,嘉羽觉得尚平的腿脚越来越不停使唤,身体越来越沉。起码有人听你唠叨,有些话说与不说,差别很大。
谈恋爱?得了吧。现在的女孩子别提多实际了,我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没车,人家凭什么跟我啊。以后我干脆印张名片,四个角上写: no money; no house; no car; no woman; 真正的无产者。
不知为什么,嘉羽忽然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他明白,既然或早或晚,这些苦痛人们都得承受,那么不如让它早点来。可是,往昔乐观坚强,与他并肩踢球喝酒的尚平,就那么轻易地遁为无形。那一刻,他有些分不清,心里的难过是为尚平还是为自己。沉默良久,他才意识到应当岔开话题,便故意提高嗓门嘲笑着说,你喝成这样,明天上班等着迟到吧。
兄弟,你还真以为我醉了,明天是周末。尚平的脑袋在他肩上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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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32节
夜里,起了很大的风。嘉羽缩在床上,听着北风尖利的哨声,凄厉地划过夜的边缘,不断松动的瓦片让他替屋顶捏了把汗。
不知小三和小四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冬天能不能扛过去,真希望如九月所言,它们都遇到善良的人。登堂入室锦衣玉食倒也不必,只要能在飘雪的日子里端一碗剩饭,省去它们无处觅食的烦恼;或者当寒冷如是,在房前屋后用纸箱搭一个窝棚,让两只猫相依而眠。就好。
将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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