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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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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回去,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躺着。他肩一塌,已经提前给自己放松。
这个路口依然如从前般繁忙,下班的人潮汇集于此,被地铁站丑陋的大门吞吐。离开他二十米的公车站,焦急的人们已经占据了大半的自行车道,他们的面孔被嘴里鼻孔里呼出的白气所模糊,只剩身体紧挨着。马路牙子上,简易的报亭已呈摇摇欲坠之势,里面的人正试图用一摞杂志堵住侧面破碎的窗户,正面的活动窗已拉到不能再低,仅剩底下塞钱的一道缝。嘉羽迈开步子,擦身走过一个穿绿色棉衣的女人,女人怀里搂着一只长毛狗。嘉羽没见过这个品种,长得并不好,一脸愁苦相,只觉得它身上的毛衣很耐看。
夜幕完全沉了下来,寒冷像穿了夜行衣,倾巢而出。嘉羽搓了搓手,觉得迎面而来的风比白天更有一种无法抵御的钝感,冰冷在胃部聚集。路过音响店,他听到Nat King Cole的Christmas Song,这位美国老牌爵士乐歌手,嗓音里有股无法抚平的沧桑,令人感到苦尽甘来的踏实的幸福。已经圣诞了么?嘉羽边过马路,边想起去年圣诞在Lee家,躺在壁炉边的地毯上,看橙色的火苗上下跃动的情景,空气里弥漫着奶油蛋糕的味道。
那天有吃奶油蛋糕么?嘉羽也拿不准,也许改天打个电话求证一番,也不至于让报平安显得太矫情。正想着,左面一道强光刺来,他一扭头,一辆车已在咫尺间,还未及看清车的颜色身体就被撞倒了。
睁开眼,嘉羽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寒气从身下不断袭来。他的脚尖歪着,指向一块振动中的蓝色车牌,WX912。九月的名字从他脑海中倏忽而过,是她么?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看到一个女人正匆忙打开车门。
你没事吧?她神情紧张。
没事。
送你去医院吧?
不必了,我还好。
嘉羽说着便站了起来,除了左膝有些痛,一切如常,厚厚的棉服起了缓冲的作用。他看到那女人眼神里的焦急,便说,你走吧,我没事,再说错不在你,是我过马路没有看车。
不不,我也走神了,没刹住。要我送你回家么?
嘉羽指了指路边,我就住这里,你已经送到了。
女人笑了起来,说,你住宾馆啊?我本来也赶着去上班,要不这样,我把电话留给你,万一哪里不舒服,随时找我,我负责到底。
嘉羽懒得废口舌,于是在口袋里摸索,掏出尚平留下的纸片。你就写在背面吧。
后面的车不断鸣笛,在这混乱的路口堵塞车道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女人趴在车前盖写好,交给嘉羽,说,我得走了,不然会迟到。你确定没事?
你上夜班啊,真辛苦。嘉羽答非所问。
他走到路边,绕上围巾,目送这辆车离开。车尾突突地冒着白烟,牌照反射出后方的车灯,一片惨白。WX912。
的确是失望的。其实这样的期待本就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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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0节
梅纹注视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的数字,载着她升到位于九楼的办公室。必须和这种恍惚的情绪告别,她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这是望熙教给她的办法,他说,假想这些无形的压力只是胸口淤积的废气,用干净的空气将它们置换,就会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梅纹了解这无非是心理暗示的一种,睁开眼解决不了的问题永远都会原封不动地再次呈现,但她依然乐此不疲,毕竟人除了欺骗别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欺。在这一点上,她佩服望熙的勇气和厚脸皮,能把所有问题粗暴地简化成可以随意甩掉的包袱,过得简单而随性。
这正是当初最吸引她的地方了吧。在她走出校园,满怀信心地寻找施展才华的舞台时,迎面而来的却是无休的冷眼和挫折。望熙的出现,使她明白人生来平等,自己并不比别人特别,而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能否舍弃内心那点渺小的骄傲,如果太爱自己,便会永远陷入自我欣赏而后自我否定的挣扎中。
成为DJ与望熙有着直接的关系,对于在媒体左右逢源的他,帮她找到这份差事简直是举手之劳。那么长时间过去,梅纹现在也觉得,是这些随他而来的信心和希望激发了自己对他的爱,即便眼下的自己依然平凡,却少见了当初的迷茫。
和主播碰过头,交换了今晚节目的流程和主题。过节可以让节目变得不那么暧昧,她喜欢直接而坦率的做节目,春节突出喜庆,中秋渲染团圆,愚人节便口无遮拦。反倒是那些平凡得没有波澜的日子需要绞尽脑汁编排。这个平安夜应该是温暖和舒缓的,而午夜播出的节目总能轻易通过静谧和敏感恰到好处地放大这些效果,所以并不需要刻意。今夜我二十五岁,或许,要给自己点首歌庆祝。她想。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梅纹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苍白的面孔和黑色的大衣,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或许是他太大意,连我按喇叭都没有听到。路面那么滑,已经使劲刹车还是撞到了他。希望他是真的没事,无论如何,万一出问题也只能等到我播完节目了。梅纹决定也送一首歌给他。
与此同时,嘉羽正在浴室揉着膝盖上的淤青。热水流过皮肤,每块骨骼都吸足了水,变得沉重而鼓胀。他拭去镜子上的雾气,看到他双颊深陷的脸孔和左臂的刺青,果然是青色的。他记得为他纹身的美国女孩叮嘱他如何上药如何保持湿润,说过不多久黑色就会蜕去,剩下干净的青色。末了还郑重其事地说,从现在开始,今生今世你都要带着它了,你要喜欢它。
那个女孩皮肤白皙如雪,衬得满身刺青和铁环格外狰狞。她带着熟悉的南方口音,朴实而略带滑稽,这是很矛盾的感觉。
从浴室出来迅速仰面倒在床上,四肢松软,打火机在枕边发亮,但他无力去碰。
今生今世,究竟是怎样的人才有资格说出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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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1节
这个人他并不认识,或者说这样的一张了无特点的面孔无法激起任何意识上的回应。但他们在路上行走,一前一后。为什么身在此处,目的地又是哪里,无从得知。那人保持缄默,嘉羽也不愿开口问。他们只是走。
穿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明黄的花朵鲜亮地印在灰暗的大地,刺痛人的眼睛。天空阴晴不定,越来越多的浓云从太阳下涌出,携带潮湿的土腥味。远处的雷雨就快波及这里,他们决定加快速度。
进入城市的时候,雨终于落下。悄无声息,慢镜头般以极慢的速度和优雅的姿态划过耳际。他们站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等待雨停,好继续赶去那个地方。红色方砖一层层蜕皮,露出粉红的心。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像被碳素笔涂抹过的画纸,空气随之凝滞。
毫无防备地,那人转过身,看着嘉羽,用平淡的口吻吐出一个名字。
他说,没错,就是他。
那人回过头的时候,眼角闪过一丝嘲弄,然后走了。雨一直下。嘉羽发现自己被困在屋檐下,寒冷丝丝侵入骨髓。
某种突如其来的沉重危险感降临,嘉羽知道大事不妙,拔腿就跑。这一跑,就醒来了。
浑身冰冷,被头发弄湿的床单还散发着潮气,他拉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那个脱口而出的名字,牢牢刻在记忆中。那是谁?是敌人,他可能曾经羞辱过我。但或许也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自己。
他戴上眼镜,望了一眼床头柜上的表,五点零一分。如果九月现在醒着,她会感觉到我正与她身处同一座城市么。嘉羽翻身将头埋在双臂中。她说,等你回来,我们要像从前那样开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你在哪儿呢。人间蒸发一般,换了工作,电话也作废了,他在心里默念着早已背得熟烂的十一个数字,又动了再去试试的念头。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他一遍遍按着重拨键,一遍遍听提示音。哪怕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拿起电话来也好,或者干脆因为不堪骚扰而对他破口大骂,也好。他的世界太安静了,整整一天,除了和尚平的短短几句交谈,他甚至没有像样的说过话。那个神情诡异的前台小姐和撞了自己的司机,她们说过什么,已经没有印象。
嘉羽双手捂着脸,后脑因为着凉隐隐作痛,梦里出现的陌生名字挥之不去。他想起离开美国前Melissa反复叮嘱自己的话。尽量不要让自己单独待着,你需要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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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2节
Melissa说话时总是轻声细气,像是对待哺乳期的婴儿。嘉羽第一次去她的诊所时几次试图中途打断Melissa而离开,勉强忍到最后才说,如果自己总感到被当成受伤的小动物,就要该看兽医了。Melissa莞尔一笑,一双眼镜蓝得通透,她说,那是你太久没有专心和别人交谈过的缘故,你的心里太不安宁。
掐指算来,认识Melissa也有半年余,当初跑去看医生的动机已经模糊,或者说本来就错综复杂。唯一记得的是,炎夏的一天,空气被按下静止键,天空呈现出浓艳的蔚蓝色。校园仿佛瘟疫席卷过的村庄,干涸空寥。嘉羽在烈日下走向街上唯一的中餐馆,那里除了提供甜得发腻的左宗鸡,就只有盛了半杯冰的白水。九月自从去南方实习,已有三个星期杳无音讯了。这令嘉羽感到不安,似乎失去联络如此之久,还是头一回。
然而不许打电话,只能写邮件,这是九月出发前和他做的约定,因为文字呈现的东西更随性,也更令人舒心。这固然不错,然而此刻,各种没有头绪的猜疑和隐忍在他的大脑中短兵相接,胜负不分,战场已是一片狼藉。
嘉羽独自吃完饭走回实验室的路上,看到那座安然坐落于书店旁边的淡绿色二层小楼,有如早春柳梢头悄悄拔出的新芽般清新。他走到台阶下,廊柱上的牌子表明这是Melissa Brooks医生的心理诊所,正巧Melissa送病人出门,便问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嘉羽愣了一下,心想,为什么不呢。
也许Melissa是对的,嘉羽回想这几个月来,几乎从未遵从医嘱,烟酒非但未戒,还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架势。固然有搪塞的理由,却十足愧对医生的一番好心。他决定良心发现一回,按照她的指示重新和外面的世界建立联系,至少结束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现状。
就从尚平开始吧。
嘉羽取下大衣,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揉得起皱的纸片,却傻了眼。尚平和那个女人竟然都没留下姓名,出于仓促,一正一反两个号码也都歪歪扭扭。
也许需要翻硬币来决定。
看着被运气选中的号码,他忽然决定反其道而行,因为这半年来的运气实在糟透了。他一把扯过床头柜上的电话。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3节
空调里刚送出热风,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梅纹想那一定是望熙。自他去日本已有三天,还没通过一次电话,想必很忙吧,连走的时候都是急匆匆,随手拣了几件衣服,只说是紧急公干。短则一周长则半月,等我回来再给你好好补过生日吧,望熙出门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但屏幕上显示出的却是未知的本地号码,梅纹满心狐疑,该不会是骗钱的假电话吧。
喂。
电话那头的嘉羽一听,便知犯下大错,慌乱之中不知无何应答。
喂,有人么?梅纹再问。
有,有……嘉羽觉得挂掉太不礼貌,已经在盘算着该如何解释。
您找哪位?梅纹觉得肯定是拨错号了。
我本来……是想找我朋友的,可,可是是看错了号码,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嘉羽想象着对方睡眼惺忪一脸瘟怒的情形,嘴里开始打绊。
梅纹更加一头雾水,说,你打错了吧。接着便挂了电话。
嘉羽正要解释那头就变成了忙音。正好,他想,反正我也不是要找你,省得罗嗦。翻过纸片正要拨出尚平的号码,突然铃声大作,是那女人打来的。该不至于不依不饶还要兴师问罪吧。
梅纹放下手的刹那才想起傍晚的事,准是那个被撞倒的人,自己如此健忘,还粗鲁地挂人家电话,于是赶紧回拨过去。
嘉羽还是连连致歉,惊扰了你的好梦。梅纹说没关系,我是上夜班的,正要回家。他想起之前的对话,似乎是有此一段,心里踏实少许,又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梅纹一听他对伤势只字未提,也放下心来。
哎,我说,你怎么这个时间还醒着?梅纹问道。
我在倒时差,正在痛苦中。
这样,难怪你住宾馆。昨天的事,实在对不起,我开车太粗心了。
别担心,我一点问题都没有。嘉羽盯着淤血的膝盖,故作轻松。
那就好,不过我还是很过意不去,要不我请你吃顿饭吧,算是赔礼道歉。
不用不用,我这不是很好嘛,而且我也有责任啊,根本没看到你开过来。
两人你推我挡了几个回合,梅纹终于打破平衡。我难得诚心请客,你就别磨磨唧唧了,择日不如撞日,刚好今天是圣诞节,而且好不容易碰上我心情好。
为什么?
因为我过生日啊。行了,你一刻钟后在宾馆门口等我,记得我的车吧?
嘉羽眼看无法推辞,也不再回绝,起身换了件条纹衬衣,拢好头发,披上大衣,开门下楼去。他不喜欢等待时的坐立难安,所以勿施于人。
四下无声,他抬头找一轮圆月,天空却黯淡地散发出尘埃的味道,他并不知道那是在酝酿一场未知的雪。路灯昏昏然,投下半点光亮,路口的一盏黄色交通灯明灭不定。
。。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4节
居然有这个时间请客吃饭的。推开餐馆的木门,暖烘烘的奶油香气直扑过来,嘉羽打了个喷嚏,梅纹投来关心的目光,他的眼神立即逃开了,只挥挥手示意说没事。他还不习惯这种自来熟的关心,或者仅仅只是还没适应与人交流。
我可不想因为吃顿饭把你弄感冒了,梅纹说。嘉羽露出个微笑,空气质量真是每况愈下,从前念书的时候还不觉得,雾也散不开,整个呼吸道都像是有人在扫地,乌烟瘴气。
找了个角落坐下,梅纹接过话茬。雾也不错,朦胧自有朦胧的美,能让平时见惯不惊的东西显出神秘感。比如这个饭馆,我经常下班后补一顿夜宵——也可以说是早餐,早就熟门熟路了,可是刚才望着门口,却突然有种陌生感。
嘉羽为了避免咬文嚼字的局面,便说,那你该去伦敦的,至少是狄更斯笔下的伦敦,一年四季都保持着新鲜感。
是啊,我是很想去。对了,你说你在美国,都去过哪些地方啊?
看来她的好奇心也很重,嘉羽心一沉。正巧服务生过来,嘉羽赶紧接过菜单故作认真地看,点了三明治和拿铁。梅纹跟服务生寒暄几句,然后说,老样子吧。
话题在梅纹眼里就像砸青蛙的游戏,无论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她只管挥舞着锤子砸下去就是了。往往是嘉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得应付下个问题。他不住地向厨房方向张望,希望服务生快点从里面闪出。
祝你生日,哦,还有圣诞快乐!终于餐齐,嘉羽举着杯子说道。今天就以咖啡代酒,顺便感谢这餐饭。
梅纹刚夹起蛋饼往嘴里送,慌忙端起蛋花汤,满脸尴尬地说了句谢谢。
杯碗相碰。梅纹一直红到耳根的脸让嘉羽想起九月时常脸颊扑红,双目含羞的样子,她会微微收起下巴,马尾颤颤地在耳后摆动,芬芳从那里四散而来。她的耳朵有着极好的造型,玲珑有致。每当九月偶尔发痴,傻傻地问嘉羽最喜欢她哪里时,嘉羽都是如此回答。九月便会扑上来,捏着嘉羽的耳朵说,你的也很好啊,这么大的耳垂,有福气的。
你怎么还不喝,看什么呢?梅纹问。
哦,没什么,你的头发是自来卷么?嘉羽慌乱之中指着她的头发说。
是烫的啦,我喜欢时不时换换发型,也可以换换心情。
嘉羽想,如果换心情能如此简单,倒也挺好。
走出餐馆的时候,嘉羽回头看了眼米黄色招牌上的字母:Wooden Creek。梅纹招手要他上车,他不愿,坚持要走回去,于是隔着车窗作别。后会有期,他说。他觉得这么告别颇有江湖气,洒脱之中带些不舍。
倒也没什么不舍的,萍水相逢,终究是过路人而已。天色还没有转亮的意思,周遭梦一般阒寂,风里已闻得出一丝湿气。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15节
尚平风风火火地赶到宾馆时,嘉羽已经在门口坐在箱子上候了多时。见他腾不开手,尚平结结实实地给他胸口一拳,接着抱怨怎么专挑下雪天搬家以及害他错过公司圣诞聚餐云云。嘉羽笑笑,心想这还是我认识的尚平,心直口快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
积雪已有薄薄一层,毛绒绒地铺在路边,出租车一路向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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