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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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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
左边有盏灯还亮着,勉强看得出这间平房暗灰色的外墙和朱红大门,多么熟悉的搭配。嘉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一步,再一步,一股电流贯通大脑——是那不勒斯!在一条面目全非的街道,这间酒馆竟然幸免遇难,真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就像扫除时清理碍眼的故纸堆,却意外发现多年前的情书,虽然字迹模糊不辨,但依然很开心地再次拥有。
嘉羽走过去,发现门已上锁,一个货摊孤零零摆在外面。要了瓶水,付钱时瞥见一部电话机,上面闪烁着时间,凌晨五点。他接过零钱,犹豫良久,摊主问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他应了一声,说没有,便转身走开。
她还在睡觉,等天亮吧,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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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4节
梅纹离开播音室的时候瞥了眼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五,分针正不紧不慢地划过十二,秒针机械地转动,不发出丝毫声响。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除了主播的话语声,任何声音都是严格禁止的。她隔着玻璃向导播挥了挥手,门便在身后悄然关闭了。沿着走廊,和每一位擦肩而过的同事打招呼。大楼里永远是匆匆的身影和干不完的工作,仿佛一个封闭的容器,置身其中,根本无法感到时间的变化,纵然有时钟做参照,却时常担心不经意间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经飞转了一个世纪。
走进电梯,梅纹久久凝视镜子里自己的面孔。那是一张劳累过度的苍白面孔,双眼通红,血丝像树根一样从虹膜边缘扩散开来,眼神被惨白顶灯覆盖,更显得暗淡无光。有细小的皱纹爬上眼角,细密交错,她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从这些细缝中流出,并且被瞬间风干。头发随意堆放,懒洋洋地贴在脖子和肩上,还有几丝因为静电而滑稽地翘在半空。她无力再去想象卸妆之后的情景,同时又感到可笑,曾经瞧不起化妆的她,曾经坚持要永远素面朝天的她,才几年光景便要向时间低头了。
真的很快,天亮后就是她的二十五岁生日,她却甚至没有准备好迎接这天的到来。距离上次许愿真的已经过了一年那么久了么?
梅纹发现自己已经全然忘记去年生日的愿望。
旋转门无休止地转动,即使在万物沉睡的黎明之前,它将梅纹从温暖的大厅带入刺骨冰冷的空气里。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裹紧大衣,联想到刚才在节目中轻描淡写地介绍天气时是多么虚情假意。她是否还自作聪明地提起过全球变暖,并说严寒是对暖冬最好的拨乱反正?真是不可理喻。
坐进车里,将空调温度调到最高。这个时候城市空荡得像另一个星球,街道比平日宽阔许多,是最为静谧的时刻。梅纹望着后视镜里远去的大楼,楼顶硕大的“浮声”的霓虹灯逐渐缩小,终于成了两个暗蓝色的圆点。我就是漂浮在这座城市上空的声音,成千上万的人伴着我的声音入睡苏醒或者失眠,他们从未见过我,却牢记我的声音。梅纹想到这里,一丝责任感油然而生,毕竟,她认为自己是热爱这份工作的,她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她踩下油门,在黄灯变红前闯过路口,朝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5节
嘉羽冲了澡,换上暗红的衬衫,裹上黑色毛衣和风衣,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浅灰色围巾。在温暖的美国南部,这样的行头是毫无必要的。他习惯穿着人字拖和宽大T…shirt游荡在校园里,四处与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闲聊,细腻湿润的空气包围着他,让他感到自在。此刻,他站在几万公里外的一面镜子前,拨弄还有几分潮湿的头发,发现人们最大的快乐和忧郁原来都来自时空的交错,如果他不离开,如果他仍活在两年前,生活会一如既往地带给他慰藉和成就感,而且或许对于她,也是更好的结局。纵然时空无法扭转,故事总会在新的起点重新发生,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需要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好好练习微笑,尽管有些苦涩,但那是必要的。
夜幕挣扎着从东边天际撕开一个裂缝,浓雾还未散,车辆缓慢地爬动。嘉羽在7…Eleven要了份早餐和热咖啡,咖啡怎么尝都像是一杯糖水,甜腻地融化了力量,只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让他感到活力。第一列轻轨驶出站台,乘客寥寥,嘉羽决定出发。
两年间,这片土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嘉羽望着窗外陌生的风景,对这条全新的线路将要带他去的地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陈旧的住宅区换成造型前卫的写字楼,楼间的缝隙阴郁逼仄,交通灯低矮而慌张,红黄绿三种颜色在玻璃幕墙上漫无目的地反射。他看到有人奔跑着去赶公车,不,应该是很多人,一拥而上。天色已经大亮,车厢里越来越拥挤,空气里弥漫着豆浆油条的味道。
取出钱包里的纸片,他又默读了一遍上面的地址。她真的做到了,嘉羽想,真不简单。那么多个不眠之夜,他看着她趴在桌上绘图,线条从她柔嫩的指尖喷薄而出。她说,无论多难,总有一天她会进入那家著名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也就是那些日子里,他学会依靠抽烟来度过难熬的时光,有时,他捏着一支烟,站在制图室窗外端详她柔弱的身躯和专注的目光,直到忘了时间,一截白灰掉在地上。嘉羽总说,那是他睡眠最少,但精力最旺盛的时候。
他几乎是被人潮冲出地铁站的,然后又被冲进事务所。前台小姐微笑着一言不发,嘉羽不得不上前一步打破尴尬的气氛。请问九月是在这里上班么?
对方现出几分茫然。
九月两个月前辞职了。跳槽还是转行,家搬到哪里,一概不知,只留下手机号码。前台小姐看起来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无论嘉羽如何变换问题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她都不厌其烦地摇头。或许一个前台服务人员能知道的事情本来就极为有限吧,嘉羽徒劳无获只得离开,末了不忘勉强地说声谢谢。
她说,别试那个号码了,早就注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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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6节
从前厅炫目的灯光下逃脱,嘉羽忽然感到眼前一片灰暗,仿佛走近一条阴森胡同的尽头。城市上空的大气像是淤积在结核病人的肺里,流动着污秽;摩天大楼灰头土脸,俗烂的广告招贴随风起舞,不断拍拂着灰尘蒙蔽的后现代主义怪物;底下的行人面无表情地向前,他们并不关心头上、脚下、身旁发生了什么,那一张张面具说明了问题。又或者,他们对周遭上演的一切太过热情,以至于需要一些伪装。是啊,谁不需要呢。
他知道他必须重新面对的现实:九月没了,没有任何可以联系的方法。她的工作地址没错,虽然说明她没有骗他,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手机号码呢,嘉羽眼前又浮现出接待小姐不明所以的微笑,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公用电话,结果是,她也没骗他。
嘉羽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指示灯后,看到绿色的小人变红又重新变绿,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喇叭声响成一片。声波在楼宇形成的音场内冲撞,逐渐放大,与神经形成奇妙的共振。这声波极在他的体内左冲右突,令胃部一阵痉挛,好像时刻会跳出来吞噬他。他扶住墙,看到一间咖啡馆的入口。
嘉羽颓然的坐进沙发,面前的报纸上“牛市”、“基金”、“通胀”映入眼帘,仿佛在提醒他与现世的格格不入。很久以来,他并不关心生活的物质形态,丧失了某种追求的动力,他将其归结为厌倦。厌倦,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一直以来,在别人眼中他都是标准的孩子,茅庐未出,更遑论真正的社会体验。学习成绩优异,大学毕业时抛弃现成的工作漂洋过海,他从事的核反应堆设计课题,十亿人中至少八亿半无法理解,他将注定成为一名优秀的核工程师。虽然常常笑谈自己无意中上了这条贼船,和当初的理想渐行渐远,但看得出他享受眼下的生活。至于当初的理想,不过是些痴妄的梦呓罢了,连他自己也不置可否,做一个专栏作家,或者电影导演,总之属于另一半大脑的工作。所以,当这个理想主义者宣布即将中止博士学业回国时,他在美国的同学圈子既震惊又不过分意外,仿佛这个人生来就为了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宣布一件不平淡的事。两周前,他退学卖车。两周后,他坐在这间咖啡馆里。
他转头看门外倏忽而过的人群,他们的差异,恰恰体现在某种惊人的一致性上,即为生活的奔忙。这是多么滑稽的事,但也正是这种简单的劳碌,让他觉得,自那个夏天以来,他再未长大。
那个夏天,大学毕业。九月和他天天泡在后门的咖啡馆里,只是为了躲避炽热的炎夏和无休的告别。起初还总买些饮料,后来和老板混熟了,干脆大摇大摆地赖在那儿一整天,读书、看盗版碟放的电影,然后饿得饥肠辘辘去刚开张的夜市狂吃。那间咖啡馆有个茶社的名字:若水居。
有一次,看完《盗火线》,他们并肩走在路上模仿罗伯特·德尼罗的台词。
You tr*el a lot? / 你经常旅行?
Yeah。 / 是啊。
Tr*eling makes you lonely? / 旅行会使你孤独么?
I’m alone丆I am not lonely。 / 我独来独往,但并不孤独。
路边摊的灯火洒在九月的脸庞,泛起淡淡红晕,细密的汗珠渗出,皮肤上有若隐若现的光亮。有清香从她的耳后散开,嘉羽觉得那气味来自耳廓上柔软的茸毛。发束垂在后颈,随着呼吸轻轻摆动,他听到这声响在心底摩挲。九月回过头,眼里带着迷惑。嘉羽说,我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九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嘴唇被辣椒涂抹得鲜红。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7节
梅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掉入枕头的缝隙。她翻身而起。天色惨淡,窗外连片的房顶凝固成一个个灰色的侧影。几只乌鸦站在光秃的树梢聒噪,声音空廖得令人不安。
我睡了多久?有那么几分钟,她试图分辨这是清晨还是黄昏。闹钟叮的响了一声,四点半,她已经昏睡了八个小时,可眼睛还是酸涩。嘴唇干裂,舌尖有一丝血腥的味道。她起身关掉火力十足的空调,接一杯清水,一口吞进,再喝。
厨房冰凉的地板抵消了她体内涌动的燥热,她回到卧室,怔怔地望着公路上端倪初现的车潮。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城市规划,她在心里咒骂,如果在她家楼下的高架上有一辆车要向北行驶,它必须先下桥,从西面汇入辅路,再向东挤上另一座高架。问题是,辅路上的车辆有一半的车辆是西行的,那么这位不幸的司机就不得不在响彻云霄的喇叭声和诅咒声中硬着头皮横切四个车道,动作稍慢就会错过路口,被车流带向几公里外的下一个出口。梅纹在这扇窗后亲眼目睹过无数次车辆对峙、剐蹭,以及由此引发的大打出手。后面的司机眼见寸步难行,索性熄火出来观战。
她喜欢俯视这一切,它让你明白脚下堆砌的模糊不清的黑点叫做生命,无论怎样光彩夺目,都丝毫看不出区别。而那些所谓生活的意义,本质上就是一出出永无休止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运气好的时候旁边站着观众,大多数情况下连看客的影子都没有。架打完了,拍拍屁股,各上各车,各回各家,舞台留给下一位。
车流凝滞,尾灯映红了半边天,梅纹这才发现夜幕已然落下。二十五岁是个尴尬的时刻,她想。过去的一年,结识望熙,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两年前,开始拥有一份喜爱并且稳定的工作;再往前,心情复杂地离开大学,此生远离考试,也远离永远在路上的假期旅行。二十五岁以前,好像在爬楼梯,一阶复一阶,每一步都尽量走得平稳和踏实,这让人平和。然而,楼梯虽然一直向上,空间却愈发狭小,她看到墙壁向两肩和头顶挤压,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天旋地转,她总是这么形容那种状态,或许是某种心理幽闭恐惧症。待到无法承受之时,要去打破这压抑,又发现一切如常,什么都没有变。
什么都没有变。这是不可能的,她就要二十五岁,再过两个小时。她越来越强烈地觉察出内心不断衍生的反抗,毫无目的地四处发泄怒火,要打破那压抑,暴力是不可避免的。梅纹下意识地认为,她必须减缓这种情绪的蔓延,因为正如找不到对策一样,她连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也解释不清。或许是工作太劳碌,或许是对二人生活的不适应,或许仅仅是对日复一日的节奏的厌倦。假如可以归结为不自由,事情就会简化好几个数量级,只是妄下结论代表一种放弃的危险。要认真对待,她爱望熙、爱她的听众,一个有太多热爱的人,应该对生活充满信心。她想,或许,新的一年,不要再爬楼梯了,她要慢下来、停下来,看看风景。
她坐在浴缸里,对这一番自我说服感到满意,这至少会帮助她主持好平安夜的节目。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8节
嘉羽决定绕远路回去,既然无事可做。他立在地铁站台的边缘,注视着黝黑的隧道尽头被点亮,扩散成一团晕彩,车头从光环中探出。有干净的风被带出,吹散狭促大厅里浑浊的空气,这熟悉的味道,像是被某种化学物品过滤,或者是铁轨与车轮摩擦所产生,使人将之与地铁一一对应。无数次,他和九月跑过长长的甬道,追赶刚进站的列车。他们喜欢的游戏是,分开站在两个随机的位置,比谁离车门更近,负者必须一路站回去。他喜欢看九月被风吹散的头发,贴着鼻尖指向他这里,喜欢看她眼神里的期待和小小失望,还有得胜时故意竖起两根指头扮傻。
现在的站台上已经有精细规划出的停车线和等候线,所有人都一簇簇挤着。可能每次技术的革新,其实也是对生活乐趣的抹杀。这个问题太哲学,嘉羽未及思考就被身后的人群推进车厢。
站在第一节车厢的好处在于,靠在司机身后的玻璃上,嘉羽第一次见到闪动着各色按钮的控制台,原来隧道并不是漆黑,而是被白炽灯无精打采地照亮。轨道两侧积水不少,水面震颤,扭曲灯的模样;路也不平,驶出不远便是上坡。假若地下有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生活肯定远比想象中的曲折和精彩。比如忍者神龟。比如邋遢大王。
嘉羽被自己的臆想逗笑,绕过栏杆面向车外。列车进站,无数白亮的身影一闪而过,渐渐定格在几副望眼欲穿的面孔。他的目光随着这些人进入车厢,站定,环顾:大妈开始打盹,肥胖的身躯牢牢卡在两位中年男人之间;刚下班的西装男很斯文地举着晚报看八卦,白衬衣领早已站立不稳;情侣躲在角落发出亲昵的笑声;更多的人显出隐忍和无可奈何的表情。
腰眼被毫无防备地戳了一下,又痛又痒的感觉简直是对沮丧情绪的火上浇油,他回头正要发作,发现竟然是尚平。接下来乘客们的注意力出奇地达成一致:两个年轻人在车厢里张开双臂来了一个熊抱,然后用拳头的正面及上下侧轻碰三下,接着击掌,拇指相对环绕半周,最后以响指结束这个古怪的仪式。嘉羽和尚平显然对自己还能如此熟练地表演很是欣喜,相互会心一笑。
你小子真是神出鬼没,不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偷跑回来了吧?尚平依然老样子,依然受不了嘘寒问暖那一套。
是啊,机票都买不起,只好一路挖洞过来,刚好接上地铁,我还算是给国家建设添砖加瓦了呢。嘉羽清清嗓子,活动一下闲置许久的声带。
他们原是室友。从大一到大四,调整过三次寝室,他们的床始终相邻,别人都是脚对脚睡,唯独他们头对头。每晚卧谈至凌晨,或者去后门吃夜宵,第二天一起逃课,生活惬意非常。某次嘉羽在电影里看到黑帮弟兄会面时的问好很有节奏感,便偷来与尚*复模仿演练纯熟,四处展示,以至后来终于审美疲劳,嘉羽见面刚要对拳,尚平便赶紧兀自打个响指了事。
四年兄弟两年杳无音讯,话题在磕磕绊绊中缓慢进展。听到嘉羽刚回国还无落脚处,尚平一拍胸脯便要接他去自己的住处。虽然是出租屋,但毕竟是自己人,住着舒服。他说。
嘉羽点头称是,嘴上却说着还有急事要处理,等过些天再考虑。
尚平听到报站,就要下车,赶紧掏出纸笔,留下电话号码。临走的时候反复叮嘱,忙完了一定联系啊,我去接你。电话别丢了,不然再见面说不定都是五百年后了。
《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9节
嘉羽钻出地面,像掀开了冰柜门,冷风呼地灌进领口,他下意识地绕紧围巾。已经看到那幢灰色的高楼,他的临时落脚处,他真想快点回去,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只是躺着。他肩一塌,已经提前给自己放松。
这个路口依然如从前般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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