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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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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说,她第一次有点想念她北方的城市。而现在的问题是,今天她还要不要再去他那里呢?她也许只是多去寻些嘲笑和斥骂的,她也许会变得更加绝望和哀绝,也许她会立刻收起行装,离开这个城市……那么她为什么要去呢?但是她仍旧给自己换了套衣服,洗了洗脸,然后就出门了。她也许只是想再次走近那个恬适的小院,也许就是想再看到他,她甚至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这一次会觉得她好一点,会抵消一些她已经留给他的糟糕的印象。所以她得去,不然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成不变的糟糕了,再也不会好起来。
  女孩再次敲响小院的门,女人探出来个头,看到是她,就笑吟吟地打开门:
  “你来啦。快进来。我先给你化妆吧,三卓还没醒呢……”女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她看来早有准备,把小狗关在内间了,担心她一来小狗又会闹得很欢。

谁杀死了五月(5)

  女人给她画得妆也很仔细,手亦很轻,甚至看得出,比男人要熟练得多。可是她对着镜子照的时候,觉得似乎过于浓艳了,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模样。但她没有表示任何不满。女人看着镜子里的她,笑着说:
  “真是个美人。走出去不知道妒忌死多少姑娘呐。”
  女人又领她去换衣服,女人给她穿了一件黑色摸胸和一条白色垂感很好的长裤。她把她打扮成一个冷酷的夜幕下的女郎了。
  在给女孩化妆换衣服的这段时间里,女人七零八散地说着三卓,这个摄影工作室以及她自己的事情。她像是很无心地在说,可是在换好衣服的时候,她发现,女人大致把这里整个的情况,都说给她了。
  三卓在女人的言词间,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很多年前他从这个小镇上离开,去学习他心爱的摄影。大学之后他开始到各地采风,拍所有他觉得美好的东西。但是一年后他不得不中止他的远足,因为他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他从一个大城市停留下来,找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开了一家照相馆(那个时候还没有工作室这样的叫法),他们的想法都很新颖,照片自然不同于寻常的照相馆,所以生意十分不错。女人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认识他的。女人去拍照片,大抵也是被他命令着如何如何摆姿势,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我当时却没感到什么羞耻或者尴尬,我就是觉得,我得听他的,他说得全都对。你说,奇怪吧?”女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手中的工作陶醉地一笑。女孩想她大概知道那种感觉,在那个叫做三卓的男人面前,似乎很容易丢弃了自我决断的能力,并且还是甘愿的。
  后来三卓和他的几个合伙的朋友发生了分歧。原因是三卓希望坚持现在的拍摄风格,拍一些自由,感觉清澈的东西。但是那几个人坚持利益当先,决定只拍更加赚钱的婚纱照。三卓觉得那是缺乏创新的东西,他坚持他仍旧拍普通的艺术照片。于是他们开始挤兑他,并开始了在暗地里算计他。终于,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三卓的倔强,在一个三卓出去拍外景的日子里,他们把店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整个店都空了。三卓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提着三角架站在门边,看到里面像个废旧的小车间,——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吧,他开始厌恶和人打交道或者结交什么朋友,他再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那天女人正好又去他这里看他,女人自拍过那套照片之后就多次来他这里看他,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带来很多手工的点心或者水饺。三卓对她极是平淡,不会赶她走,亦不会留她。可是就在那天,三卓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房子发呆的时候,女人来了。女人站在他的身后,她很快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慢慢走上前去,从后面搂住了三卓的腰,她说,别介意,你还那么年轻,都可以从头再开始,而我,会总是陪着你。
  三卓和这个愿意一直跟随他的女人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城市。三卓起先是打算仍旧去各地采风,出版自己的摄影集。可是他们走上一段,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在某个小城市开暂时的照相馆,争一些路费再上路。那种照相馆甚至可以是相当纯简的,比如只给学生拍一寸的毕业照,给老年夫妻拍半身合影。女人因为手巧,还可以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就是这样,他们一路走,一路拍,需要钱的时候就停下来开一阵店子。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七年。他们的机器已经太陈旧了,必须全部换新的,而照片积攒得也差不多了,可是却被很多出版社拒绝,他们不认为这样个人化的东西能够赚到什么钱。三卓再次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辛辛苦苦多年拍摄的照片,在那些人看来几乎是一钱不值的废胶片。他又开始摔东西,不吃东西,自暴自弃。女人总是陪着他的,她是这么一副好脾气,她能够纵容他发火,摔东西,对着她破口大骂,甚至叫她滚开。最后女人开始劝说三卓,让他回自己家乡的小镇子去呆一阵,安心地开个小店,一方面可以攒足钱再换机器,另一方面,那里终是他童年时呆过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会感到亲切和安全。此外,他们还可以继续联系出版社,和他们商谈摄影集的事情。
  “我们绝对不会放弃,这本集子一定要出的。”女人坚定地说,她的那种果敢的语气宛如巾帼女英雄。
  “您和他已经结婚了吧……”女孩想了又想,还是问出来了。
  “啊不,我们没有,他是不喜欢纤绊的人,并且也许他只是习惯了把我当作丫头使唤,或者顶多把我当个亲人,他对我可能没有那种炽热的感情。不过我倒是不在乎的,能这样陪着他,形影不离的,和夫妻又有什么不同呢,你说是吧?”女人说话很谦卑,没有任何隐瞒或者掩饰自己的低微。女孩点点头。
  这个时候,三卓已经起床了,他头发蓬乱,身上套着一件灰色圆领背心。他走过来仔细看看女孩,斥责女人说:
  “你怎么能给她画那么浓的妆呢,她还是那么一个小孩子。”
  “可是她这样很好看啊。五官都很分明,更加有轮廓感……”
  “不需要什么轮廓感!她那么一个小孩子,画成这样认都认不出来。你给她改得淡一些!”男人又甩下话走了。女人也不再说话,拿着浸湿的纸巾来给女孩擦妆。
  她再次来到男人面前的时候,男人正站在大门口。男人再次看看她的脸,迎着日光——这是一个没有下雨的晴天,天空白得让人有点眩晕。然后男人说:

谁杀死了五月(6)

  “今天天晴了,我们到外面拍去吧。”男人并非是在商量,他已经提着一块反光版和三角架出门了。女孩站在那里惊异不已,她低低地问:
  “我穿什么?”
  “就穿你自己身上这个,不用换。”男人头也不回地说。
  “那,那我也去吧。”女人焦急地在后面喊了一句。
  “你好好呆在家里,店不能没有人看着。”男人仍旧没有回头,但是语气坚决,像是命令。
  5)女孩跟在男人后面,他带着她走过青石板路,一直通到一个面积很大的水塘。青草地和围绕着水塘栽种的尚且幼细的小柳树。他让她站过去,随便靠在柳树上。她穿得就是一件简单得有点像睡袍的淡蓝色裙子,裙子洗过太多次,已经很像是白色的了,裙角向上卷起来,像是蔫掉的花瓣。她站在裙子的中央,露出她的锁骨和长脖子,像是插在裙子里的一支细细的花。而她昨日没睡,黑眼圈甚为严重,加之眼睛本就大得出奇,所以现在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好像就只剩下一双眼睛了。
  “你昨天没睡觉吗?那么严重的黑眼圈,怎么照相?”男人蹙着眉头对她说。
  她看着男人,也不说话,心里暗暗地想,他又开始挑剔自己的毛病了。
  “难道你晚上忘记了关窗户,吸血蝙蝠飞进来,吸走了你的血?所以你变得干瘪瘪的!”男人又下了一个断言。她听他说话的口气像是给三四岁的小孩说故事,她于是笑了一下。就在她笑的那一刹那,他飞快地按动了快门。她愣了一下,他得意地一笑:
  “你这不是会笑嘛?”
  她慢慢收住笑,站在那里不知道再做什么动作。
  “你就随便左走几步,右走几步,随便走,对,不用看我的镜头。就当我不存在。”三卓说。女孩开始小步子地左走几步,右走几步。
  “你喜欢写文章?”三卓一边按动快门,拍女孩走动的样子,一边问她。女孩心里暗暗地有些开心,她想,那日她对他说得话,他居然还记得。但女孩没有应声,仍是走。她左右走得有些厌倦了,开始绕着柳树走,前前后后,一会儿探出个脸,一会儿侧着身子仰望天空。
  “喂!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男人还在按动快门,很不满地问。
  “你不是让我当你不存在嘛?”女孩又笑了,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竟给男人开起玩笑来,忽然之间好像完全失去了那种阴骘的气息。三卓连忙又按动快门,抓怕下她的微笑,然后他说:
  “会笑,还会捉弄人,可是却装得那么冷酷,这是你们现在女孩儿的习惯吗?”
  “我是喜欢写作的,尤其喜欢小说。”女孩没有回答他的新问题,却回答起他刚才的提问。
  “嗯,长大立志要做作家?”男人又问,同时他对女孩说,“你坐下来,随意地坐在草地上,甚至躺下,你怎么舒服就怎么做。”女孩于是抱着膝盖坐下来。
  “我已经长大了。”女孩反驳说,其实她倘若再气盛一点,兴许还会冲出一句“我现在就是作家”了。但是她觉得女人说得有些话是很对的,在他的面前,女人总是变得很低很低,并且是完全甘愿的。她此时亦感到如此,她觉得自己丝毫没有必要在他的面前逞能,他必然不会喜欢那种强大的女子,她相信。
  “好吧,未来的女作家。你写东西是不是需要灵感的?”男人又问,示意女孩变变姿势。女孩侧着头枕在双膝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她没有刻意微笑,所以看起来是十分哀怨地睡过去了。
  “当然需要啊。”女孩回答。
  “唔,对,你别动,这样很不错。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是什么?——像圣诞夜在窗户外面冻死的买火柴的小女孩。”男人停顿了一下,又转而说灵感的问题:“摄影也是一样,需要灵感,所以你需要配合一下,不是说你一定要做出多么变化多端的动作,也不是让你成为一个喜剧演员,脸上像个魔方一样变换表情。只是说,你要按照你的一种心情和情绪慢慢变化着,给我提供一种灵感,比如刚才,你抱着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哀怨的表情就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这就会给这张照片提供一种情绪。”男人用一种和气的语气在告诉女孩一些道理,他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理解。
  “我,知道了。”女孩慢慢地说,她仰着脸,长大嘴巴吸了一口气——此间三卓还按动了快门,他觉得这个动作也很有趣。女孩慢慢向后仰下身子去,躺在草地上,仰着脸,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问三卓:
  “我能自己小声说话吗?”
  “当然。”
  女孩仰脸向天,深深地一口一口喘气:“我会有时候觉得憋闷,你知道吗?就是,觉得呼吸接近尾声了。然后耳边会有潮汐的声音,一起一伏,很奇怪,我生长在一个内陆城市,从来没有见过海,可是却常常能够听到此起彼伏的潮声,一点一点逼近,最后兴许就会把我淹没过去。然而我害怕的倒不是什么死亡,反倒是这些活着的日子,更令我恐惧。”女孩再次坐起来,她双手合十,做了一个十分虔诚的祷告的姿势。
  “你在恐惧着什么?”男人问得十分轻声,生怕惊扰了紧闭双目的女孩。
  “我常常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没有什么是能够抓在手中的。身边的人常常告诉我,提醒我,我是个幸运的姑娘,我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拥着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可是我却不这么想。当我每一次低头看我手里握着的东西的时候,我觉得,它们的抵达,完全是一种偶然,是一种随机性的恩赐,并非是我通过不懈努力所能获得的什么。它们往往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它们当然可以属于我,但是也可以不属于我,它们随时可能离开我,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的交了坏运气而已。所以其实我寻常得很,只是运气稍稍好了些罢了。而我的手中,什么也抓不住,也许某个早晨醒来,我睁开眼睛,就会发现手中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一点痕迹也没有。”女孩站起来,拍拍裙子,回过身去,兀自就向前走去。

谁杀死了五月(7)

  男人跟随过去,女孩走到了池塘旁边,她脱下脚上的凉鞋,然后把两只脚放进水里。池塘里有很多水草,她双脚一挑,就勾起来好多在她的脚踝上缠缠绕绕的碧绿碧绿的藤曼。她把脚抬得很高,悬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让男人拍——她已经知道什么样的姿势他也许会喜欢。男人按动了几下快门,对她说:
  “水很凉,上来吧。”
  “不会呀,好舒服的。”女孩摇摇头。她的两只脚开始前后摆动,溅起好多的水。
  “你是有着自己好大好大的理想的人吧?”女孩侧过头去,冲他一笑,好像把他看穿了一样的。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拍照,不应她。
  “你当然是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一直没有实现它,一年一年的坚持和盼望,可是离着那个目标还是那么远,你开始灰心了吧。那种感觉,是不是也觉得,那么多年,仍旧两手空空呢?我虽然小,可是已经看清了,这条艺术的道路,永远是令人怀疑和自卑的,它不会给你什么确定的东西,让你抓在手中,再也不会失去。它是一条滑溜溜的鱼,随时可能跑掉,可是它也有这样的诱惑力,能使你找了魔一样地去追逐它。”
  男人很是惊讶,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女孩,忽然说出那么深刻的对艺术的理解。这些话应该来自一个沧桑的,从这样的道路上走过半生的老者,而不是她,眼前这个眼睛大而空灵,总是带着一种郁结的哀愁的女孩。他放下了相机,掏出香烟抽上,然后悠悠地说
  “我可没灰心。”
  “嗯,是啊,你也不老,应该仍旧干劲十足。何况你现在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啊,你有你的小院子工作室,你有那么通情达理体贴入微的女人,你还有一条长得不赖的小狗……”她伸出手指帮他算着。
  “都不重要,或者说,我从未感觉到他们是我的。”
  女孩仔细回想了几遍他的这句话,她是想揣测他是否喜欢那个女人,现在从他的话来看,似乎他对她毫不重视。可是,她在干什么啊,她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思地探究他内心的想法?她越想越慌神,忽然从他的手里躲过烟来,狠狠地吸了一口。她慢慢吐出来,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松松地夹住烟,下颌抬起,眼神迷离,对他说:
  “这样给照一张吧。”
  “不照。小孩子抽什么烟?别把什么艺术和这个连在一起。”男人生气地看着她。
  她把烟又放到他的手里,眯起眼睛,忽然神神秘秘地说:“烟真是好东西,我猜我以后肯定离不开它。”
  他们那天拍了数不清的照片,他不断换胶卷,他们也不断移换地方。小山坡,富人家别墅的后花园,儿童乐园……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那么自然地拍照,其实这根本不像拍照,反而像是一场加进了动作和表情的对话,它完善而且深刻,令人永远难忘。他显然对这些照片很满意,不知疲倦地一直拍着,和她一来一回地交谈。这些时候,他有些忘记了女孩的年龄,也或者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年龄,这样的谈话好像应该发生在大学时代,那是一些总是下着令人着迷和沉沦的雾的日子,前路是看不清的,年轻的孩子们只是纵情地在迷蒙中相爱并关怀彼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走在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脸上有黑色的一块尘灰,使她只有一双大眼睛的小脸有点滑稽。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抚她的脸,帮她把那块黑色抹去。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笔直笔直的,像是在等候老师发令的小学生。
  快跨进三卓摄影工作室门槛的时候,三卓忽然侧头俯身在她的耳边说:
  “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的愿望,就是能遇到一个像你这么样的姑娘,一起谈论这些不着边际的有关艺术道路之类的大道理,这样相伴几十年,恐怕也不会厌倦。”她在黑暗里抬起头来看他的脸,聚满了光辉,而木头门上面的蔷薇花花瓣,又开始洋洋洒洒地落在他和她的头上。她觉得这是一个太令人沉溺的场景了,如果不回应他一点什么,她一定会觉得遗憾死的。于是她翘起脚尖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轻轻问:
  “现在还来得及吗?先生。”
  男人没有说话,用手捏捏她的脸,说:
  “我们进去吧,都饿坏了。”
  “我不进去了,我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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