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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响尾蛇-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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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现款,衣袋里一定装不下,假使对方取出一张支票来,那自己必须坚持收到现款然后交货的主张。
    想念之间,只见阿达汽车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并不是他所预期的支票,而却是一张报纸,折叠得非常之小。——这是一张刚从卷筒机上取下来的当日的报。——那汽车夫把它透透开,向他身前一掷。程立本在伸手接起这报纸的时候,一面觉得对方态度太无礼;一面,他弄不懂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丢给他?低下眼睑一看,方始注意到这张报纸上有一则新闻,特地用红墨水划了出来。
    程先生把两条线形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口气读完了这节特标出来的东西,方知郭家婆媳俩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过路劫。可是他还不明白,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告诉给他,他还以为这位郭少奶奶要借这个路劫的事件,借口请求减价,或延缓付款的日期。于是他随口说:“怎么,你们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吗?——不过……”
    “正是哪!我们少奶奶的运气很坏。”阿达抢先说:“这一次路劫,她被抢去了一些现款,和几件首饰,……”说到这里,他把眼光飘到那位大律师手上而接下去说:“孟律师手里拿着的这一个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单上的重要一件呢!”
    “你怎么说?”那个胖人几乎像一头猛虎那样地跳起来!但是他不及开口说话,却已听得这汽车夫冷冰冰地在说:“你已经见过这段新闻了。——被劫的时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场,她是眼见的。并且,我们当场已把这件事情向警署里备案了。”
    胖子听完这话,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面几乎像被人重踢一脚而泄掉了气!他的红色的圆脸顿时泛出了一层白。马上他想,那个心形的饰物被把持在自己手里,那必须在郭老太太没有知道以前,他方能发挥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来。现在,如果真的像汽车夫所说,那位老太太曾眼见这个饰物,从她媳妇身上被强盗劫去,那么,别的都不必说,单说那份武器,岂不完全失却了效力?想的时候,他的眼睛已无法恢复成悠闲的两条缝。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饰既在自己手里,如何又会在汽车中被人劫去?毕竟他是相当聪明的人,发呆的眼珠略略一转,立刻他已明白,这是一套怎么的戏法,同时他也恍然于他自己已经轻轻跌落到了对方的戏法箱子里。一时他的灰白的脸色,不觉更添上了灰白。
    可是他见那个满面刁滑的汽车夫还在向他笑。他不禁怒吼如雷地说:“怎么?你说这个首饰,是在汽车中被劫去的吗?”
    “你可以到警署里去看看失单的。”阿达自顾自喷烟。
    “那你岂不是说,是我抢劫了这个首饰吗?——你这混蛋!”
    “差不多是这样!”
    “你们竟敢想来讹诈我!”这圆脸家伙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觉得眼前的局势已经弄得很坏!但他还想虚张声势以吓退他的敌人:“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就想来讹诈我!
    他一面开炮,一面看着那个不很开口的律师,在计算有没有用强硬的态度索回那只紫绒盒的必要的迟疑之顷,听到汽车夫讽刺似地在说:“讹诈?这是最确切的名词了。”阿达说时,又从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在这胖人的面前扬了一扬:“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胖子一看那张信笺,第一个念头马上想加以否认,但是第二个念头他觉得已无可否认,他只能气急地承认:“不错,信是我写的。但是我写信在前,你们被抢劫在后,你们不能把这两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来讹诈我。”
    “那就很好,我们只要你承认这封信,”阿达回头向着那位律师说:“孟律师,请你把这位先生的话照样记下来。”
    那位律帅神气活现地从袋里摸出一本小册。这小册上记着许多歌女的芳名与电话。他把几个电话号码重复抄写了几遍,把那本小册向袋里一塞,然后神气活现地说:“我已记下这位先生的话,我是见证。”
    世上不论何种最精明的赌徒,在稍不小心的时候,也会打错了牌。——眼前的这位程先生,在他发出那张牌后,方始觉察了自己的错误。——他不该承认曾写这封信。——他立刻目定口呆!
    阿达却把那张信笺直送到他面前笑笑说:“请你看看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趁阿达不防,一挺肚子,就把这封信猛抢到手里。他作势退后几步,拿起来一看,只见这封信,毫无错误,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却已变成了昨天的日期。细看,也完全看不出涂改的痕迹。——(这是一封用蓝墨水写的信,只要用些硫酸与阿摩尼亚,便可把原有的字迹,抹去重写,方法原是很简单的。)——他瞪着眼珠说不出话来。想了想,便苦笑一声,准备撕碎这封信。
    可是阿达却满不在乎地向那位大律师说:“请孟律师注意,这位先生准备撕碎这封信,他想毁灭证据哩!”
    “不要紧!我们的那张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这封原信是没有两样的。”大律师哑声回答。
    至此,我们这个漫画线条的家伙,他方觉得前线这个败仗,差不多已无可收拾。他只能像火车机头一样,一阵阵冒气。但是他还在计划“避离运动”,口口声声咆哮:“好!好!我准备和你们以法律相见。”
    “我们最欢迎这个办法。否则,我们为什么要邀这位大律师一同来呢?”阿达回眼望望那位大律师:“喂!孟律师,你说是不是?”
    “不错,我们原是专靠法律吃饭的。”孟律师淡淡然回答。——别瞧不起这个不开口的蟋蟀,偶一开口,它的牙齿也很锋利哩!
    十二
    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们,依仗他们小小的地位、声望,做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捞摸些不垢不净的油水。他们的地位声望,也就是他们的生产资本;就为这些小小的东西,是他们的唯一的资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视这些小小的东西。这种人的胆量,有时可以大过于一座地球仪,有时也可以小过于一粒氢原子。他们遇到对方是一匹羊,他们自己就是一只虎;反之,他们遇到对方竟是一只虎,而他们自己,也无妨立即变作一匹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处于虎的地位,不料一转眼间,他竟遇到了一只比他更凶的虎,使他无法张牙舞爪。于是,为了避免伤害他以后扮老虎的地位声望起见,他只能暂时收住虎吼,而唱出了“妈哈哈”的曲子。
    所以,当阿达与那位孟律师走出他的“公馆”时,他们不但无条件收回了那颗被劫掠的心,同时他们在这主要胜利之外,还从这个屈服者的手里,得到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小小收获。
    战胜就有利益,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以努力于战争的唯一原因了吧?
    走在路上的时候,阿达笑着向那位大律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绰号,要叫做‘吃角子老虎’?”
    “谁知道你的意思吗?”大律师不很热心地回答:“单就我所知道的而说,你的大号,至少就有一百个,我真弄不清楚,你今天所用的,是一百个中的第几个?”
    “这也许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的绰号;换句话说,这是我的新绰号,是特地为了这件事情而专取的。——你看,我们费了好些口舌,在这个家伙手里,只弄到了区区一万元。哼!一万元在眼前,不是一个等于角子的数目吗?我老早就知道,在这种人身上,原是挤不出什么大量的血来的。”
    “所以你把你自己称为吃角子老虎,是不是呢?”大律师耸耸肩膀。
    “最讨厌的是,那个家伙自己不欢迎支票,而结果却把一张支票付给了我。不过我是不怕他会少半个钱的。”阿达说时,他把手里那张银行契据,小心折叠起来,藏进了他的衣袋;这等于那架吃角子的机器,已把筹码吞吃了下去。连着他说:“孟律师,现在我委托你,把这紫绒盒子里的东西,代我去转交给我们的少奶奶。顺便请你代我辞掉汽车夫的职位。至于工钱,那夜开车出去兜风的时候,我也算收到啦。”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还在闲谈。
    “假使这一次她不遇见你,不知道这本戏将怎样唱下去?”大律师说。
    阿达摇摇头。
    “其实,一开头她就该把失落的那颗心的实情说出来,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大律师继续发表意见而加上批评,“她太没有勇气了!”
    “但是你不能单怪她没有勇气。……”阿达又摇头。
    “我看她有点可怜。”大律师连忙改口,“她在这件事里,好像完全没有什么错。要说她错,除非怪她先前不该拣着那个太有钱的人去嫁。”
    “你的话,也许不对,也许对。”阿达说:“我在郭公馆里住了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了这位少奶奶的一点性情:她好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她憎恨笼内的苦闷,又贪恋笼内的安适,她羡慕笼外的自由,也害怕笼外的空旷。飞吧,她怕笼子的阻碍;不飞吧,又怕笼外有人讥笑她。她暂时不想飞;而有时还要找些不想飞的理由,自己骗骗自己。她就是这样一个心理矛盾的女人。于是乎有些人们,就捉住这种心理,在她的身上出些花样。”
    这一回是大律师在摇头了,原因是他无法理解这些较复杂的话。
    阿达向他看看,改换了谈话的路线:“有一件事我想劝劝这位少奶奶:以后对于不论什么人,她应该张开眼来,把面目看看清楚才好。就说她的那位亲戚余先生吧,她以为他是好人,却不知道他和那个程立本,完全是同谋。据我料想,这个姓余的家伙,除了在她身上图谋金钱以外,说不定还有其他进一步企图。可是最近,他赌得厉害,也输的厉害。大概也有什么把柄落到了程立本手里,以至受了要挟,才草草演出了这个下流的戏剧。以上,一半是我打听出来的事。你看他是好人吗?”
    两人将近走到了分路处,阿达还在说下去:“再说我吧!我在这件事里,无条件把她拉出了泥潭,在她心目之中,必定以为我是一个大大的好人,或是什么‘侠客’之类了。假使她真这样想,那又是大大的错误了。事实上我到她家客串车夫,也为听得她家用不了的钱太多,所以想混进门去变点戏法。结果,我见她家囤积了两代的孀妇,使我不忍下手,所以才不曾下手。你看,我是一个好人吗?你看,这个世界上具有什么好人吗?……”
    大律师又耸耸肩膀。
    “你就把以上的话照实告诉她吧。好!再会。”
    说完,大律师眼看他高大的影子,摇摆着都市流氓的步伐,在炎夏的阳光之中渐渐走远。
    
    原载《春秋》,1944年4月至5月第一卷第七期至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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