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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响尾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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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不愿默忍这种侮辱,那么,除非依着地址去找这个坏蛋,向他提出严重的交涉。但是照这样办,那天游泳场中的事件,也势必致于连带宣扬出来。这事件的宣扬,将会得到如何的后果?
她不敢再往下想。
这事情尤其不了的是:自己即使努力默忍下这个侮辱,而这写信的坏蛋,当然不肯让自己默忍下去就算了事。对方费掉许多心力,实行这个恶毒的计划,目的只在于钱,对方不拿到钱,他肯默默然完事吗?
缪小姐看着这信的前半,结果她是愤怒。而想到这信的后半,结果她由愤怒变成了着急。
总而言之,她觉得她在这件事里,已踏进了一个龌龊而又讨厌的泥潭。假使没有钱,那就休想脱身于事外!
但是,钱呢?
郭家虽是出名有钱的人——也就为郭家出名有钱,自己才会遇到这种龌龊的事——然而经济大权,全部操之于那位家庭独裁者之手,自己按月最低度的一些零用,也须在别人手里讨针线。三十万元的巨数,从哪里筹划?何况限期又是那么短。
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后果的可畏。
在这十万分焦灼之中,她觉得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人就是余恢。可是余恢方面,却像石沉大海,丝毫没有音讯。而自己在种种阻碍之下,又没有方法可以去找他。
更坏的是,她的那位婆婆,在这两天之中,时时向她透露恶毒可怕的冷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而一时还没有出口。她疑心她婆婆已经知道游泳场中的那件事情。她甚至疑心她婆婆在这个陷害她的机关里面,也是参加预谋的一个。她时时提防她婆婆会突然开口,向她查问那颗失去的心。
还有讨厌的事哩!在接到吓诈信的后一天,她又连着接到那个姓程的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对白,除了对她加紧压迫,当然,不会有什么使她愉快的句子。
但虽如此,她依然束手无策。——她根本无法筹划那笔钱,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她,只能伸长颈子,听凭命运的宰割!
可怜!她的一颗心,被捉住在魔鬼的掌握中,而另一颗心,却在冰箱里面打转!
八
在接到吓诈信的第四天,这是一个寂寞而又烦躁的下午。那位寸半本的独裁者,外出去探望一个亲戚,家里只剩下了缪小姐。有一阵电话铃声来自隔空,直刺进这默坐发愁的缪小姐的耳朵。最近,她很怕听电话铃声,每次听到这声音,使她疑惑电线上面,已带来了什么最不好的消息。因之,一听到铃声就让她的心头会狂跳。但是这一次,她在听到铃声以后,并没有看见女侍们进来请她接电话。
停了好一会儿,她看见那扇夏季的纱门轻轻推开,有一个穿短衣的高大的影子,站在门口里面,这是那个新来的汽车夫。
这一个汽车夫,进这里郭宅门里,一共还不到半个月。缪小姐对于这个新汽车夫,颇有一点特异的印象。照规矩,一个汽车夫,总有汽车夫的惯见态度,会在无意之中自然流露;而这个人竟完全没有。他有一双聪明而带冷静的眼睛,鼻子生得很端正。他那薄薄的带点棱角的嘴唇,样子好像很会说话;可是一天到晚,却又并不听到他说什么话。从一般的印象而说,这人简直不像是汽车夫,倒有点像是一位学者。在某些地方,他还带着几分中国绅士的气度。总之,她不很喜欢这个人。她只知道这个人是原有汽车夫的替工。他在这里,仅有二十天或一个月短期的服务。他的名字,叫做阿达。
这时,阿达站在门口里面,目光灼灼地看着缪小姐,缪小姐也呆呆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无端走进来有什么事。
“少奶奶,有人打电话给你,那个家伙自称姓程,——禾旁程。”汽车夫阿达,用恭敬的语声,向她报告。她被这个讨厌的“程”字吓了一跳,就在心跳的时候她听阿达静悄悄说下去:“我已回报他说:‘少奶奶不在家。’”她心里立刻感到一宽。可是她也有点发怒,她想:一个下人,会有这么大的主张,竟敢代主人回报电话。当时,她还没有把这意思表示到脸上,——事实上是阿达不等她有表示这种意思的机会,而已经接连在说:“对不起!我把这家伙痛骂了一顿。因为他对少奶奶的口气非常无理。”
缪小姐脸上满露惊慌。她情知这个挨骂的东西,就是写信来的坏蛋程立本。她不知道这个汽车夫是怎样的得罪了他?尤其担心这坏蛋在受到得罪之后,不知对于自己将会发生怎样的反响?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她看看这个擅作其主的汽车夫,见他满面严肃,冷静的目光,一点没有表情;尤其他的口气,显得十分自然,这不像下人和主人在说话,倒像和一个最稔熟的朋友,毫无拘束地在闲谈。
这态度引起了缪小姐的显然的惊异。
阿达在报告完了上述事件以后,他似乎在等候这女主人的发落。但是缪小姐却被阻于她的心事而依旧没有马上就发言。
在这沉吟思虑的片刻之间,阿达想了想,忽然冷静地发问:“我猜,少奶奶一定怕见这个姓程的人,是不是?”
他这句越轨而又轻率的话,却将缪小姐的蕴藏未发的怒气,飞速地提了起来。她锐声说道:“咦!你……”她本来要说:“你敢干涉我的事情!”但是,不知如何她在这个汽车夫的严冷的可怕的态度之下,竟把原句改变成了如下的方式:“咦!你怎么知道我怕见这个人?”
“大概如此吧!”阿达的口气,坚凝得像一块铁,他并不曾为他主人的怒声而摇动。
“这并不是你所该问的事。”她的怒火添上了火舌。她疑惑这新来的汽车夫,已从电话里面,发现了她的秘事。她又疑惑这汽车夫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而来窥探她的隐情的。因之,她说话时,变了脸色,语声也增加了更重的分量。
可是,这汽车夫阿达,绝不会因主人变色而影响到他的一丝一毫的镇静,他自顾自很执拗地在说:“我知道,少奶奶非但怕这姓程的人,还知道你最近正有一件很重大的心事。”——他把对方简称作“你”,有时简直遗失了“少奶奶”三个字的称呼。
“赶快出去!”缪小姐觉得这汽车夫的口气,越来越不成话。她暴怒的声音发抖而说不成话。她用震颤的手指,指着那扇纱门。
阿达微微鞠躬,他以有礼貌的姿态,接受这个命令。他准备回身走出去。可是他握住了门上的拉手,回过脸来说:“少奶奶,我知道你的事情,非要有人帮助不可。……”他指着他自己的鼻子,“也许,我,——我能够帮助你。但是你不要。”
这汽车夫的语声,像按风琴按在同一的音键上,虽然声音毫无波动,但在冷静中却透露恳切。不管他的话是否可靠,只看他的神气,仿佛具有一种力量,就能左右对方的情神,同时也能表达心坎中的诚意。
室内暂时沉默。
阿达略略等待了一下,他在对方低头沉默之顷,悄然旋转了身躯。
缪小姐眼望着那扇纱门轻轻掩上。她听到那个沉重的脚步,在向甬道里面缓缓走去。
“阿达!”她不期而然高喊出来。
“什么事?少奶奶!”那个高大的影子,带着一张冷静而奇怪的脸,重复出现于门口。
九
说话之顷,他随手掩上门,就在门边矗立着。
“阿达,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缪小姐在椅子里仰起脸来,畏畏怯怯地问。
“我说,假使没有人来帮助你,你一定没有方法抵抗人家的欺侮。”阿达这样回答。
“你知道我的事吗?”缪小姐的眼光,像她的声音一样,充满着狐疑。
“我不很清楚。”
“你说你能够帮助我?”她虽恍恍惚惚这样问,但语气之中,自然的充满着不信任。
“也许这样。只要你肯把全部的事情,清楚地告诉我。”阿达说:“我即刻把太太送到了张公馆,他关照我在五点以后,再放车子去接。所以,眼前却是一个最好的谈话机会。”
缪小姐暂时不语。她把眼光滞留在这汽车夫的脸上,似乎在考虑这个人的说话的真实性。当这简短的对白进行之际,主仆双方无形打破了阶级观念,而处于朋友互商的地位。依着缪小姐的心理,她当然无法完全相信一个汽车夫,竟会代她解决那种完全无法解决的困难。但是,一个人既已跌入黑暗的深渊,偶然看见一点星光,也会把它当作一座灯塔。况且她想,事情的局势,原已达于恶劣的顶点,即使再进一步,也未必更会增加恶劣的程度。在横字当头的心理之下,她终于踌躇了一会而把游泳场内所遭遇到的事情,绝不隐藏地说出来。
一方继续地说,一方静静地听。阿达偶然也插进一二个问句,缪小姐都照实回答。
“你看这事情怎么办?”缪小姐在说完了她的心事以后,把忧郁而恍惚的眼光,凝注到这汽车夫的脸上,只见他的眉毛渐渐紧皱;他的头颅不住在摇。这分明表示事情非常棘手。她的眉毛不由得不随着阿达的眉毛而紧皱。她担心阿达会这样说:“这样大讨厌的事,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不料阿达并不如此回答,他只是坚决地说:“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人太可疑。”
“谁?”
“你的那位令亲,——余先生!”
“你说余恢?他,不!——你别乱猜,他决不会……”
“事情明显得很!”阿达不顾对方的抗议,只顾坚持着意见。
“那一定不会。”缪小姐的脑内,浮漾着那个蓝色水波边上的影子。她自己曾一度对这影子闪出过一些恍惚的暗雾;但她不愿意有旁人怀疑她的旧日的伴侣。——这是女人的心理。
“我们不妨把事情分析一下。——”阿达阻止对方的话。他问:“那天你原想到大华去看电影,而他,——那位余先生,他是专程要到游泳池去的。是不是这样?”
这边点点头。
“这就是不对哪!他既然要到游泳池去,怎么会在电影院中遇见你?”
“不!我们是在大华门口遇见的。”这边把澄明的眼光做梦似地望着远处,她似乎在回想当时遇见余恢的情形。
那边自管自又说:“这里有许多事情都不可解释。他曾告诉你:游泳场中有个特别节目,但事实上却没有。他又向你说:他在那里等候一个朋友,而事实上却又并没有朋友来。最可怪的,他还特地带着女式的游泳衣。从种种方面看来,都说明他是布置了圈套,等你去上当。——而且,这圈套看来是有预定计划的。”
“这,——这一定不会,不可能!”她抢着说:“你别忘了,我们在大华门口遇见,完全是件偶然的事。——况且跟他到游泳池去,那也是我自己提议的。”
“嘿!世间正有许多预设的陷阱,专等自愿跳下的人去跳下。可惜,小姐,你不知道!”阿达心里冷笑,他口头上当然不会这样说。他听对方自言自语似地说:“他,怎么能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预先设下圈套来陷害我呢?”
“难道他不能在大华门口专程等候你吗?”
“他怎么知道,那天我要到大华去呢?”
“他可以打听。他当然有方法打听出来的。——你们是亲戚。”
她只顾尽力摇头。
女人有时是固执的,尤其女人在涉及情感问题的时候会固执得更厉害。一件很明显的事,简直就无法向她们解释清楚。这使这个聪明的汽车夫,只能微笑而摇头。就在这个微笑而摇头的片瞬间,他把目光随便望着室中的各种东西。——这里是缪小姐日常憩坐的所在,一切出于她亲手的布置。屋子的线条也和人的线条一样静美。那边有一座小书架,放着一排整齐的书,一式裹着紫色的包书纸。小几上有一个花插,插着一簇紫色的鸢尾花,和她掖在衣纽间的一方小手帕,正是一般深浅的色泽。阿达从这些沐浴于夏季阳光中的小花朵上,突然把视线飘上对方的脸:“少奶奶,你对于颜色,喜欢什么?”
这问句把一双澄澈的眸子吸引到了那冷静的脸上。问得太奇怪了,使她一时无法回答。阿达却把问题兜回原来的路线,他说:“那天余先生曾带来一件女式游泳衣。你并没有把这游泳衣的颜色告诉我,但我可以猜得出来:那大概是紫色的,是不是呀?”
这边更惊奇了。于是阿达说:“他说他在等候他的女友,他的女友并没有来;他并不期望会遇见你,而他却带着你所喜欢的游泳衣。……”他冷静地摇头。“你看,这事情不是有点奇怪吗?”
缪小姐猛然抬头,她的固执动摇了。仔细一想,这个汽车夫的分析,完全简单而合理。一阵意外的苦痛,袭击着她的心,使她低倒了头。
“这问题我们可以留着慢慢地谈。”阿达用宽慰的语声向她说:“最要紧的,我们必须赶快解决眼前的事。”他转着眼,思索了片晌。“你能不能把这个相片盒的样子,详细点向我说一说?”
缪小姐用潮润的眼珠望着这汽车夫,她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意见,她只觉得这个奇怪的人,很有一些小聪明。于是她把那颗失去的心,和附带着的金链的式样,一一向他说明。她还找了张纸,把式样和大小画给他看。
“我知道了。”他把那张纸片塞进了衣袋:“请你把那封信也交给我。”
缪小姐在略一迟疑之后如言把信交出。她不知道这个奇怪的汽车夫,将用什么方法帮助她。
对方接过这封吓诈信去,并没有看就向袋里一塞。他只点点头说:“好!完全交给我吧。”
这时,甬道里面似乎有些脚步走动的声音。——这个机警的家伙,一边说话,一边原在留意,有没有人窃听他们的谈话。——至此,他微微一弯腰,说:“只要少奶奶能完全相信我,我决不让少奶奶身上沾到半点龌龊的水浆!”
说完,他的高大的影子,悠然消失于这扇夏季的纱门之中;可是他的有力的语声,仿佛还在这间静悄悄的屋中浮漾着。
十
缪小姐把希望寄托在缥缥缈缈的点线上,度过了紧张而空虚的一夜。
第二天一清早,郭老太太在佛堂里面唱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她这专对西方的广播,将有一个相当长的时间。
缪小姐乘炎夏的日光,还没有展施威凛,独自一人在后园散步遣闷。正在这个时候,阿达在静悄悄的空气里面,溜到了她的身旁,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便把一个小小的纸包,交给缪小姐而这样说:“是不是这样的东西?少奶奶,你看!”
阿达说话的时候,脸上带来一丝得意的神气。
由于阿达脸上的高兴,缪小姐慌忙透开这个小纸包,只见里面裹着一个外国的金心形相片盒,附带着绝细的一根金链。粗粗地看去,可能疑惑到这个神奇的魔术家,真的在这一夜之间,取还了她的被劫掠的要件。可是,稍为留心一看,就看出这不过是一个形式略为相像的东西,并不是那颗原来被劫的心。
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呢?
缪小姐刚要用谴责的口气向阿达说话,阿达却先开口说道:“等一会儿,请你把这个东西,照常在胸口挂起来。”
“挂上这个有什么用?”缪小姐忍不住薄怒地这样说。
“请你暂时不要追问理由。”阿达用两个指头按着嘴唇,示意不必多说。连着他又紧张地问:“你有没有方法,在今天晚上把老太太邀出去兜一次风?由我驾驶汽车。你可以说一个谎,说是某处夜花园里,今夜正有一个难得见的节目,错过了机会非常可惜。”
缪小姐对于这个汽车夫的神奇的把戏,简直越弄越不明白。她迟疑地看看他的脸,一时无可作答。
“办得到办不到?”阿达十分重视这件事。
“办,也许能办到的。——但是,你得把理由告诉我。”
“理由,你不久就会知道。现在没工夫说明。”阿达拒绝回答。可是他又很奇怪地请求:“在今夜出去兜风的时候,你必须穿上那天到游泳池去的衣服。——啊!时间,最好在九点以后。”
阿达的话愈出愈奇,对方只能睁眼向他白望。
“可以吗?”他追问。
“当然可以,但,……”
“这里面没有什么但不但,这是一个好玩的小戏法,一变出来你就会拍手。——那么,我们已经约定,时机很紧急,假使有什么耽误,那都是你自己耽误的。”阿达的口气,完全好像他是主人了。
对方仿佛被装进了一个葫芦,四面看不见半点光。可是,她急急乎要脱离那个龌龊的泥潭,她终于在被牵线的姿态之下表示如约。
阿达见她已经答应,他也点头表示满意。当他带着一脸高兴向园外走出去时,他回转头来说了一声:“记好!”
缪小姐目送他的健壮的影子,穿过扶疏的花木,消失在清晨的阳光里面。
这天下午,缪小姐提早了洗浴时间。浴毕,依照阿达的嘱咐,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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