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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响尾蛇-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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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弄着那根表链,他想开口问价。但一时却找不到一个最适当的辞令,于是他说:“那个,——那个,——”
“那个价钱是不是?”来宾代对方解除了那个“那个”的难关。
老大皱紧了眉毛,预先插口说:“不过,——舍间的景况,——况且,况且又是这种时候,所以我们要请先生格外原谅点。”
“二位请放心。”来客抛掉了半截纸烟,不再另取。却从衣袋里面,摸索出了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其中包括着电车票、电影票根之类,——拿在手里玩弄。一面看着弟兄二人说:“票子是有一定的市面。鄙人早已说过,我们做生意很规矩;既不想以大廉价为号召,也不会把价钱抬得过分不合理。我们是决不愿意和市面上的一般猪猡奸商打比的。”
这漂亮的句子使弟兄两人心头感到一宽。
但是来宾又说:“不过,鄙人如果把这票价定得太低,这就是看轻尊大人的身份,对府上的面子有关,这也不大好。”
二人的眉头重新蹙了起来。他们焦灼地期待着来宾口中的数目字;这焦灼比之关心肉票的安全更甚。
“一百万。二位以为怎么样?”来宾撕碎了两张电车票,随手抛在地下。
“一百万!”老大几乎要跳起来。
“这是现在才一百万呀。”来宾满不在意地这样说。他又随手撕碎一张电影票根。
老大以一种艰困的声气向他婉恳:“请先生要原谅,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照舍间的景况,至少出到十万,已经是一身大汗了。”他说时,虽不至于真的出大汗,但的确已有些小汗在沁出来。
“十万?这个鲠不死一只小猫的数目,让令尊听到了,岂不要生气?”来宾向这出汗的大少爷发笑。他又重新摸出一些有颜色的废纸片。一面他点燃烟。
“那么,二十万吧。”老二听口气不对,连忙加价。
来宾吸烟,摇头,手里仍在撕废纸。
“三十万!”
来宾以微笑表示不允。
“四十万!”老二也出汗了。
来宾温和地摇头。
“四十五万吧!”
“到泰康公司去买饼干,那也没有还价的。难道令尊的身份,竟不如饼干了?”来宾衔着纸烟,他用闭目养神的姿态,含糊地说出上面这几句话。碎纸头仍在他的手指间纷落到地下。弟兄二人,对他这种不冷不热的话,只觉敢怒而不敢言。
一方只管加价,一方不肯拍板。来宾一面接洽生意,一面却以扯纸头作为消遣。无多片刻,碎纸布满了一地。——这像世上的某种人类一样:把好端端的干净土地,竟给弄成满目的污脏。
弟兄二人弄不懂他这种举动是何用意?可是,老二的确比他令兄聪明得多。偶尔,他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屑之中,还有作废的舞票的碎片。他不觉眼珠一转,憬然觉悟这位来宾的用意。他想:这家伙,努力于扯碎各式的废票,这岂不是在说明,倘然不赎票,那就要拿撕票的手段对付了!
那注生意无法成交,谈判陷于僵持的局面。
一个年轻的男仆从室外匆匆走进来,在二少爷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于是,二少爷以嘶哑的声音,用力喊出“八十万元”的数目。当这最后的数目喊出来时,大少爷的面色显得很难看。因为,至少这个数字在“未来的遗产”上,却是一种无形的损失。
那位来宾,举起凶锐的眼光,看看这弟兄二人,露着一点体恤的样子。于是,他那块板,总算在不很热心的态度之下拍了下去。但是,他还在独自咕哝:“我的生意,一向是真不二价。现在,姑且看在初次交易的份上,就以八折计算,贪图一下下回的生意吧。”
幸亏他这哺哺的低语,那二位少爷在心绪纷乱之中没有听得清楚。
成交的确数,总算定规了。有孝心的大少爷连忙问:“那么,先生几时把家严放回来?”
来宾耸肩微笑。他说:“这是要问你们的。你们的钱,几时付给我呢?”
“当然就付,当然就付。”老二把眼光掠过那条红领带而赶快这样说。但是他又皱皱眉:“不过,舍间一时恐怕凑不出这么多的现款,可不可以……”
老二想说可不可以搭用支票,他这话还没有出口。老大看看老二的眉毛,他忽然得到了一个新的意见。他连忙代老二接口:“那个数目的确太大了,我们或者可以勉强凑出半数的现款。其余一半,等家严回来后,一准立刻奉上。先生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先出一纸票据的。”
老大说完,他向老二看了一眼。他自以为他这几句话,说得相当圆滑而聪明。
不料那个来宾却向他笑笑说:“阿弟!你不要以为我的颈子上面,装着三个猪头!为令尊着想,我以为这一笔货款,是越付得爽快越好的。”
他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领带。他再回头向老二说:“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们,说出来也让你们放心:我在临出门的时候,我把那票货色——你们的令尊——交给了我的伙计们,我再三嘱咐,必须加以特别的优待。据伙计们的意见,一个有钱的人,身体必然很孱弱,讲优待,补品是必需的。而且,一个喜欢囤积大量西药的人,那也定喜欢大量服用西药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拼命囤积大量的西药呢?基于上述的理论,我的伙计们,已给你们的老太爷特别定下了一张优待的表格。等我要出门的时节,他们曾把那张表格,高声读给我听:在今天的一点钟上,他们要给老太爷,注射一点强心剂,预防他的心脏衰弱。并且,还要让他吃点葡萄糖,与各种钙剂,用以抵抗结核菌。到一点一刻,要给他注射维他命A。一点半,注射维他命B。一点三刻,换用维他命C。到两点钟,再换维他命D。从二点一刻起,他们要请他吃两磅或两磅半的鱼肝油。此后,他们再要请他吃些鱼肝油精丸,鱼肝油滴剂,以防药力的不足。至于其他阿司匹灵,阿特灵,药特灵之类上品特效的西药,准备随时供应,决不使他感到有病买不到药的痛苦。”
来宾摇着腿,像在背诵着一张药房里的囤货表。他伸手看看他的浪琴手表,又说:“啊!时候已不早。伙计们的优待手续,大约已经在开始了。”
弟兄二人睁大着眼,起先,一本正经在听他说出优待的办法。到后来,方始听出他在说笑话;而且,看他说话的态度,明明也是说笑话的态度。可是不知如何,他们只觉得他在说话时的眼光里,老是流露一种凶悍可怕的神情;让他们看着,只觉神经上面,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他们简直摸不透这位魔鬼式的贵宾的心思。
总之,他们在对方这种不死不活的眼光里面找到了一个确定的结论,那就是:假使他们不把那笔票款赶紧凑出来,结果,一定不会弄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来,那是无疑的。
于是,老二霍然站起身来说:“先生不要开玩笑。请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商议商议,尽速把款子凑齐,免劳先生久等。”
老二说完,仍旧让他那位面色不很好看的老兄,款待着这位说话不大好听的贵宾,他再回身向外走。
来宾还在谦和地说:“不忙,不忙!”此时,他已不再撕着电车票。他又伸手把茄力克的烟罐拿了起来。
老二到了外面,赶紧把谈判的情形一一详细禀明了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当然也很着急。主张赶快张罗款子。因为,那张被扣留的票子,要是过了时的东西,那倒也罢了。无奈,眼前这一纸票据,市面上非常吃香,当然要赶快赎回来,越快越好。
可是,事情有点小小的为难:你想吧,无论一个如何富有的家庭,在一时半刻之间,马上就要凑出百万的现款,那总有点不大可能。何况,在这一个地球被踢得像皮球那样乱滚的时候,无论哪一家,根本就不愿意把大量的花纸挽留在家里。
于是,这张罗在这大囤积家的家里,倒也费点时间。
适宜的午饭时间,快要过去了。余府对这位来宾既然主张优待,当然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而不留饭。因之,太太吩咐专开一桌饭到书房里,让大少爷陪来宾用饭。
来宾吃罢这一顿精美而免费的午餐,抹抹嘴,他又伸手拿起免费的纸烟。燃火的时候,他向大少爷建议以后买纸烟,可以改换三五牌,烟丝既差不多,价钱却比较公道。
他打着呵欠:“噘——噘——噘——!”向大少爷说。“噘!昨夜有点小事,睡得迟了些,倦得要命!”他又伸伸懒腰:“——鄙人有个坏习惯,每天吃过午饭,非睡午觉不可。如果不妨事的话,我想就在这里榻上面横一横。阿弟,你要是有事情,不妨自便。”
大少爷听说,如遇皇恩大赦,当他透出一口重气而跨出书房门的时节,来宾在成串的呵欠声中向他说:“对不起,请你随手带上了门。”
这一个舒服卫生的午睡,时间维持得并不长久。我们这位惰性的来宾,他让一些讨厌的声音,把他唤醒了。睁开眼来,只见两位穿西装的小财爷,恭敬地站在紫檀木榻之前,把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送来请他点数。原来,那注数目算是凑齐了。可是其中只有半数是现钞,其余半数,二少爷却以婉转的语气,请他搭用一些条子,公债,与不记名的股票之类。来宾伸手抹着他的倦眼,他对那些一叠叠的百元纸币,只是朦胧地略一检视;并不细细点数。他在检查公债股票的时候却皱皱眉说:“我们做生意素来十分迁就;凡可通融,那是一定予以通融的。”最后,他一一把条子拿在手里,掂着分量。他尽力做出有钱人怕危险的样子说:“那么多的东西,赤裸裸地捧在手里,我有点胆小。况且,这个年头,路上又是那样不太平!能不能借个皮包让我装一装?”他又自言自语:“生在这个时代,明哲保身,财不露帛,那都是很要紧的。”
大少爷听着他这种刺耳的鬼话,简直想哭而哭不出来:二少爷也是想笑而无法笑。两颗脑袋只能并在一处摇。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把一个装过了许多囤货样品的旅行袋,清出了交给他。这是八十万元之外的一件小赠品、小意思。
票款是在“特别慷慨”的态度之下付清了。于是,双方开始讨论退票的手续。来宾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比这弟兄二人更性急。他把那只吃饱了血的臭虫似的旅行袋,马上拎到手里。他向他的两个主顾说:“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跟我一道去,顺便就把那张票子亲自带回,好吗?”
弟兄二人听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个眼珠,露着一种类如奉命举行壮烈牺牲的神情,他们没有爽快地说出OK。
最后,还是老二看看来宾的耳朵,又看看他的领带——再看看他的那个指环。他很漂亮地说:“我们一向知道先生的信用,可以不必跟先生同去,关于家严的事一切都仰仗费心吧。”
来宾客气地说:“你们知道我的信用,那就好说话。”说着,他以告别亲友的方式,提起那只旅行袋,向他的主顾一鞠躬而踱出书房。
弟兄二人在一连串的“费心”“劳驾”之中恭送这贵宾踱出大门。满屋子里的人,大家透出了半口气,仿佛在西北方四十五步,送走了一个神道一样!
来宾踏出门外,并不开步就走。弟兄二人看他站定了脚步,在那里吹口哨。有一辆小汽车随着他这口哨而驶到他的身前,看样子,是预先停在附近的地方的。他们以为他将跳上这辆预待着的汽车。但是,并不,他只将那只吃饱了的旅行袋,从车门里递给了那个汽车夫。一面挥挥手,让这汽车开走。他自己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连续吹着口哨,却悠悠然地向行人道上走过去。
二位少爷一路摇着头走进来,把这情形报告了太夫人。太夫人埋怨这弟兄二个,说是不该不派人跟他同去。万一票子断了线呢,怎么办?
但二少爷却以极有把握的口气尽力担保,说是决没有那回事。并且他还保险:至多在二小时内,肉票可以安全回家。
太太却还不放心。她主张快派两个人,远远跟着那个家伙,看他走到哪里去。好在他既不坐汽车,也许,一时还没有走得远。
商量已定,赶快派人。这时余府的大众,都已知道那个刚被送走的匪徒,是个何等样的匪徒。因之,他们对于这个使命,大都表示不热心。最后,还是在“重骂之下,必有勇夫。”有两个年青机警的男仆,硬着头皮答应愿去。——这两个男仆,一个叫做阿根,一个叫做阿荣。
两位大管家在拜命之后,火速追出大门。两面一看,还好,他们并没有费掉多大的气力,就找见了他们的目的物。原来,这座余公馆的屋子——位于西湖路和喜马拉雅路之间,地点相当冷清。他们一举眼,就望见在不到六七个门面之外,那位曾经一度被优待为上宾的匪徒,脚步正停留在一个画报摊子之前,倒还没有走远。远远从他侧影上看去:那条红领带赫然刺眼。
阿根轻轻向阿荣说:“你看!”阿荣连忙用臂肘向他腰里一碰;碰得阿根喊喔唷。
二人这样鬼鬼祟祟,前面那个匪徒,好像预知后面一定有人送行,因此只缓缓开步向前走。走了一段路,前面已是凯旋路。后面的两个,只见这家伙摇摇摆摆踏进了一家装潢很漂亮的旧货商店。不多一会儿就看他走出来。看样子,大约是打了一个电话。——不错,他们猜着了。那个家伙的确是在这旧货商店里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只说了两句话:“糊壁纸收到了,赶快开发票吧。”
一时——背后这两个——又见这家伙继续向凯旋路方向走去。他的样子真悠闲。手是一直插在裤袋里,嘴里的哨子,不断地在吹,从进行曲一直吹到了毛毛雨。这仿佛表示,他在余公馆里的一顿免费午餐吃得太饱,因而要借重餐后散步卫一下生。
总之,他这一次午后的卫生散步,路是跑得相当长。背后的两个,在没有跟完一半路的时候已是怨气冲天!他们简直疑惑这个家伙将要进行一个环球的旅行!而且,在背后追踪他也真不容易。因为,这家伙的步子,一会儿那么快,一会儿又那么慢;他的走路的方法,等于从前谭鑫培老板唱戏的方法,“尺寸”忽急忽缓,毫无一定;这简直存心和背后拉弦子的伙计们开玩笑。
两个一路追随,一路连抹汗都来不及!
最后,这家伙已进入第二特区。在峨嵋山路相近,前面来了一个穿西装的矮胖子,这家伙略站定了向这矮胖子问:“事情怎么样了?”矮胖子只向他点点头而表示事情已完全办妥。于是,他放过了这矮胖子再继续前进。走到嵩山路,将近嵩山区的警署。这家伙的步子忽而像加足了电气那样比前走得更快。背后的两个,急忙在十几码外加紧步子而喘息地跟上来。正自追得气急,不料路边忽有三四个短衣汉子,在他们的身前打起架来。那场架,打得有点奇怪:好像他们不走上前,这场架也不会打起来;而他们一上前,那路上的全套武行,马上开始表演。甚至,那些战士们的身子,也被推挤到了他们身上。两人为要躲闪那场世界小战,注意力受到了分散,眨眨眼,却已失落了前面那个家伙的影子。
于是,两人焦急起来,阿荣埋怨阿根;阿根也埋怨阿荣;他们互相抱怨,为什么不留心些?
但是阿荣却说:“我好像看见他向这警署里面走进去的。”
“做梦!他是一个匪徒,会走进警署里去吗?”阿根说。
“我真的好像看他走进去的。”阿荣固执他的意见。
“要不要我来替你叫叫魂?”阿根用林语堂博士发明的“幽默”方法斥责他。
争论没有用,他们姑且走向这警署的门前去看看。在这警署的门外,他们看到一件事情,感到有点奇怪。原来,他们看见自己公馆里的汽车,静悄悄停在那里。在驾驶座上端坐着的,正是汽车夫阿林,一点也不会错。
两人急忙走上前去,隔着车门向阿林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接老爷回去呀!”阿林说。
“到这里来接老爷?”两人同时感到惊奇了。
“你们出来没有多久,公馆里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老爷的好朋友打来的。——”汽车夫向他们解释:“叫我们赶快放车子到这里嵩山区警署来,接老爷回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说老爷昨晚在这里住了一夜。”
“你别瞎说!”阿根不信。
“难道老爷会在这里打上一夜扑克吗?”阿荣也以为阿林的话靠不住。
“不相信,随便你们。”阿林别转头去,表示对这两个同伴无可理喻。
正在这个时候,阿荣忽然用力拉着阿根的衣袖而诡秘地说:“快点看!那个家伙又从警署的大门里走出来啦!”当阿根随着阿荣紧张的指示而举眼向前看时,阿荣还在轻轻地说:“我说我的眼力一向很好,决不会看错!刚才我是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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