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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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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地亚的口气强调“患者”这两个字,哈利心念一动:“那非患者呢?”

“我没有跟他熟到可以发表意见,不过以我跟他认识的程度,我觉得不发表意见比较好。”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知道法氏症候群吗?”

“所知不多,那是一种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来自遗传……”

“你知道挪威有哪个医生是这种病的专家吗?”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谁。”

哈利搔搔脖子:“好,谢谢你的帮忙,马地亚。”

“不客气,我很乐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症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手边有几本书可以查。”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开了墙边四个大金属箱中一个的盖子,探头去看。哈利只觉得舌头感到刺痛,全身都起了反应。他之所以起反应,并不是因为看见浸泡在清澈酒精里的各种人体部位,仿佛肉店里贩卖的肉块,而是因为酒精的气味——那是浓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大体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是完整的,”马地亚说,“然后我们会依据每个部位的需要把大体切开。”

哈利观察卡翠娜的脸,她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背后的门打了开来,第一个到教室的学生走进门来,穿上蓝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胶手套。

马地亚送他们回车库。来到门口时,马地亚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脚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应该说,哈利,或者不应该说,我不确定。”

“那就说吧。”哈利说,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马地亚发现了他跟萝凯的事。

“我有点遇上道德两难,是关于伊达的事。”

“哦,是吗?”哈利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松一口气。

“我想应该没什么,但也许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面对这么令人发指的命案,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对朋友的忠诚摆在前面。去年我还得在急诊室工作的时候,一个也认识伊达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后,去波斯特餐馆吃早餐。波斯特餐馆在黎明的时候开门,店里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爱酒人士和可怜虫会聚在那里。”

“我知道那家餐馆。”哈利说。

“我们惊讶地发现伊达也在那里,他跟一个肮脏的年轻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汤,喝得啧啧作响。伊达看见我们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说了些理由来搪塞我们。当时我也没多想,也就是说,我认为我没多想,直到刚刚听你说了那些话。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说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说,看见马地亚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又补上一句,“你这样做是正确的。”

“谢谢,”马地亚挤出微笑,“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出卖朋友的犹大。”

哈利想再说一些通情达理的话,却只是伸出手,咕哝一声“谢谢”。他的手一握上马地亚那冰冷的洗涤手套,全身立刻打了个冷战。

犹大。犹大之吻。车子沿史兰冬街行驶,哈利心里想着萝凯口中那饥渴的舌头、她温柔的叹息、高声的呻吟、他撞击萝凯时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时她沮丧的呼喊,只因他希望时间能延长一点。她去找他并不是去寻找长久关系,她是去驱除恶魔、净化身体,好让她可以回家净化灵魂,清洗家里每一层楼,越快越好。

“打电话去诊所。”哈利说。

他听见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动和细微的哔哔声。她将手机交给他。

包格希接电话的娴熟口吻混合了温柔与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请告诉我,如果我罹患了法氏症候群,应该看哪位医生?”

一阵静默。

“要视情况而定。”包格希迟疑地说。

“视什么情况而定?”

“要视你的发丝有什么症候群而定。”

“原来如此。请问费列森在吗?”

“他已经下班了。”

“这么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壶,请你明天再打来。”

她的口气透露出不耐烦,哈利心想她应该正要下班。

“他是去比格迪冰壶俱乐部吗?”

“不是,是私人的俱乐部,在富丽别墅。”

“谢谢,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将手机还给卡翠娜。

“我们去把他带回局里。”他说。

“谁?”

“那个法氏症候群专家,他的助理从来没听过他有医治这种病的专长。”

问路之后,他们找到了富丽别墅。那是一座奢华的别墅,二次大战期间,这座别墅的主人广为全世界所知,不像驾驶木筏的水手和勇闯北极的探险家在挪威以外默默无闻;当时富丽别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国贼吉斯林。

别墅南边的山坡底端有一栋长方形木屋,看起来如同旧时的兵营。一走进木屋,迎面袭来的是寒意,走进隔壁房间,温度又更下降了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们的呼喊声在木壁间回荡,没有人注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进门来。四名男子正对着溜冰场上一块滑动的闪闪发光的石头喊叫,那块石头是重达二十公斤的花岗岩,名为钠闪石,原产地是苏格兰的艾尔萨岩岛。练习场末端的冰层底下,一内一外画了两个圆圈,冰壶滑动到圆圈前缘就被另外三个冰壶挡住。在练习场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脚保持平衡,另一脚在冰面上踢动,同时彼此讨论,用刷子支撑身体,准备下一个冰壶。

“真是一种高傲的运动,”卡翠娜低声说,“你看他们那个样子。”

哈利默然不语。他喜欢冰壶运动,这种运动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须看着冰壶缓缓移动,在零摩擦力的世界里旋转,仿佛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拍摄的太空漫游情节中的宇宙飞船,只不过伴随着的不是施特劳斯的音乐,而是冰壶安静滑动的辘辘声响和刷子猛烈刷动的声音。

练习场中的男子看见了他们。哈利认出两张脸孔,其中之一是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亚菲·史德普。

费列森朝哈利溜了过来。

“要不要加入我们啊,霍勒?”

他在远处大喊,仿佛这句话是对其他男子说的,而不是哈利,接着他发出听起来相当愉快的笑声,但他下巴的肌肉线条背叛了他假装愉快的意图。费列森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口中喷出阵阵白雾。

“游戏结束了。”哈利说。

“我可不这么想。”费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开始感到冰面散发的寒意渗入鞋底,往双脚蔓延。

“我们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说,“现在就走。”

费列森脸上的微笑瞬间蒸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说谎,你并不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

“谁说的?”费列森问,瞥了其他冰壶玩家一眼,确定他们站得很远,听不见这里的谈话。

“你的助理说的,她根本没听过这种病。”

“听着,”费列森说,语调中多了之前不曾出现过的绝望,“你不能来这里把我带走,而且就当着他们的面……”

“你是说你的客户?”哈利问,越过费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见史德普一边刷拭冰壶底下的冰层,一边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么,”哈利听见费列森说,“我都很乐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毁了,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费列森,我们要继续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那是史德普的声音。

哈利看着闷闷不乐的费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对“最要好”的朋友的定义是什么?转念又想,如果同意费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许机会换来线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说,“我们可以离开,不过请你一小时后去警署报到,如果你没去,我们会打开警笛和扩音器来找你,这些声音在比格迪半岛应该很容易听得见。”

费列森点点头,由于习惯使然,忽然间他看起来似乎想笑。

欧雷克砰的一声甩上门,踢掉靴子,奔跑上楼。家里飘散着柠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冲进自己房间,天花板垂挂的金属风铃慌张地发出叮叮声响。他脱下牛仔裤,换上宽松的裤子,又跑了出去,正当他抓住栏杆,准备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时,听见开着的房门内传来母亲叫唤他的声音。

他走进门,看见母亲跪在床前,手中拿着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周末才打扫过吗?”

“对啊,可是不够干净,”母亲说,站了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运动场溜冰,卡许登在外面等我,我会回来喝下午茶。”他离开门边,蹲低身体,用穿着袜子的双脚滑过地面,这是荷芬谷体育场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轻人,说到溜冰……”

欧雷克停了下来。不好了,他心想,她发现溜冰鞋了。

萝凯站在房门口,侧头质问他说:“那功课呢?”

“不多啊,”他说,脸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了。”

他看见母亲迟疑不决,迅速补上一句:“你穿这件衣服看起来真漂亮,妈。”

她低下双眼,看着身上那件缀以白花的天蓝色旧洋装。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小心点,欧雷克,你说话跟你爸一个样。”

“哦?我以为他只会说俄语。”

他这么说并无他意,却见母亲脸色一变,仿佛受到打击。

他踮起脚:“我可以走了吗?”

“对,你可以走了?”卡翠娜的声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墙壁,“你真的这样说?那个费列森可以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长椅上,看着卡翠娜低头望着他的脸庞,圆形的天花板灯光在她头部周围形成黄色光环。哈利大口呼吸,只因杠铃正压在他胸前。他打算推举九十五公斤的杠铃,刚把杠铃举离支架,卡翠娜就冲过来,扰乱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这样说,”哈利说,将杠铃推高了些,来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师尤汉·孔恩一起来的。”

“那又怎样?”

“呃,孔恩一开口就问我是用什么方法恐吓他的客户,又说在挪威购买和贩卖性服务是合法的,还有我们用这种方式逼迫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违反医师誓言,绝对可以上头条新闻。”

“见鬼了!”卡翠娜大喊,声音既颤抖又愤怒,“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见过她发脾气,于是用最温和的口气回答她。

“听好了,我们没办法把命案跟法氏症候群联系在一起,甚至连让它们看起来有关联都没办法。孔恩知道这点,所以我不能留住费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只是……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啊!”

哈利只觉得胸骨发疼,突然想到她说得完全正确。

她用双手捧住脸颊:“我……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没关系,”哈利呻吟说,“你可以帮我拉一下杠铃吗?我快……”

“另一头!”她高声喊着,双手离开脸颊,“我们可以从另一头开始查起,可以从卑尔根开始查起!”

“不对,”哈利用肺里残存的空气低声说,“卑尔根不算另一头,可以请你……?”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见她的深色眼睛里噙着泪水。

“都是因为我月经来了,”她低声说,随即露出微笑。转瞬之间,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声音中展现了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惊讶无比,耳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同时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噼啪声,眼前开始出现飞舞的红点。他咒骂一声,握紧杠铃,狂吼一声,出力上举,但杠铃纹丝不动。

她说得没错;他这样是会死的。他可以选择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却是事实。

他蠕动身体,让杠心倒向一边,直到耳中听见杠片跌落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啷声,接着另一端的杠片也跌落地上。他坐了起来,看着滚落一地的杠片。

他冲了个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楼,在旋转办公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肌肉已产生甜美的酸痛,告诉他说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语音信箱里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请他尽快回电。

侯勒姆接起电话,话筒另一头传来悲痛的哭腔,同时伴随着踏板电吉他的滑音。

“怎么了?”哈利问。

“那是美国歌手德怀特·约卡姆的声音,”侯勒姆说,将音量调小,“很性感的家伙对不对?”

“我是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验报告出来了。”

“怎么样?”

“字迹没什么特别,是用标准喷墨打印机印出来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说,他知道侯勒姆有所发现。

“特别之处在于他用的纸,化验室没有人见过这种纸,所以才花了一点时间研究。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做的,三桠树皮是日本一种类似纸莎草的韧皮纤维,单是从气味就可以辨别出这种树皮做的纸。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以手工制成,非常独特,叫作河野纸。”

“河野纸?”

“这种纸必须去专卖店才买得到,像是卖那种上万克朗的钢笔、上等墨水和真皮笔记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门路有一家店在卖河野纸,我去问过,他说这种纸现在很少人买,店里也不打算再订货,还说他觉得现在的人比较不讲究品质了。”

“这表示……?”

“对,这表示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卖出河野纸了。”

“嗯,河野纸只有这家店在卖?”

“对,”侯勒姆说,“还有一家是在卑尔根,可是他们几年前就不卖这种纸了。”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话,也就是说,等待哈利再度发问。德怀特·约卡姆正小声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着他的爱随她埋葬。哈利一声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了!”侯勒姆说。

侯勒姆的这种内地式冷笑话经常让哈利在过了很久之后才咯咯发笑,即便等他笑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哈利清了清喉咙。

“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调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绝对不会把这种纸寄到警察手中,只要看过犯罪电影就知道,这种线索我们一定会追查。”

“说不定他不知道这种纸很罕见?”侯勒姆建议说,“说不定纸不是他买的?”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雪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误。”

“可是他已经失误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这是失误。”哈利说。

“你是说……”

“对,我认为他要我们追踪他。”

“为什么?”

“很典型啊,自恋的连环杀手会建构一场游戏,自己扮演所向无敌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后一定会赢得胜利。”

“赢得什么的胜利?”

“呃,”哈利说,第一次把这种话大声说出来,“赢过我而获得的胜利,虽然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自恋。”

“赢过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过连环杀手的警察,所以把我视为挑战。那封信也透露出这种迹象——他提到了图翁巴,可是我也不确定。对了,你有卑尔根那家店的名字吗?”

“我是弗莱伯!”

或者该说那发音听起来像弗莱伯。弗莱施(Flesch)这个姓氏的发音为fl?sk; l为轻音,?为长音,中间的s只是轻轻带过。但是用较重的卑尔根腔念起来,就变成了弗莱伯(Flab)。将自己的名字念成菲莱伯的彼得·弗莱施气喘吁吁、说话大声、彬彬有礼。能和人谈天他感到开心;是的,他贩卖各种古董,只要是小古董他都卖,但他专攻烟斗、打火机、笔、真皮公文包和信纸。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顾客多半是常客,年龄和他相仿。

哈利问起河野纸,弗莱施用遗憾的语气说他们已经不卖这种纸了。的确,他进河野纸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我想问的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哈利说,“我知道你的顾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谁跟你买过河野纸?”

“可能记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还有来自慕兰的老基卡森。我们不做记录的,不过我老婆的记忆力很好。”

“可不可以请你写下你记得的那些顾客的全名、大概年龄和地址,寄电子邮件到……”

哈利的话被啧啧声给打断,“我们这里不用电子邮件,年轻人,以后也不会用,你最好给我传真号码。”

哈利给了他警署的传真号码。这时哈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突然有个灵感,灵感总是毫无来由可言。

“你几年前不会刚好有个顾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问。

“你是说铁面人拉夫妥?”弗莱施笑说。

“你听过这个人?”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顾客。”

前任队长莫勒总是说,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须排除所有的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警探排除一条无法导向结论的线索时,不该感到绝望,反而应该感到高兴。再说,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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