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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肖霞] 花魂-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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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第12期 … 第六届校园科幻故事大
田肖霞
残冬
我一下飞机,就匆匆赶往雪樱的住处。
现在正是冬天,东京的街道仍是行人如潮。我无心旁视,因为我眼前不断地浮现雪樱的音容笑貌,满心牵挂着她的不幸。
雪樱是我高中时代的好友林清的女儿。十六年前,同是著名画家的林清夫妇在一次空难中丧生,作为他们唯一的好友,我理所当然地担起了抚养他们爱女的责任。
那一年,雪樱三岁。她常缠着我问:“秦叔叔,我的爸爸妈妈呢?”我不得不编造一个谎言来回答她。
也许是继承了父母的艺术天赋,雪樱从小就喜欢画画。而整日沉迷于人工智能开发的我对此一窍不通,待她稍大后,我便变卖几项专利,送雪樱到法兰西、意大利等国学画。
雪樱十九岁了。十九岁的雪樱,以她的敏锐与才华,赢得了“天才少女”的称号。她不画正统、厚重的油画,而是画清新淡雅的水彩。不拘手法,光彩流动,又结合中国画特点,大胆地采用“留白”,使她笔下的风景有种超凡脱俗的韵味。行外人如我,也会看得沉醉不已,为那份灵动与飘逸心折。有女如此,林清夫妇也会含笑九泉了吧。
然而世事无常。敏感、热情、才华横溢的雪樱,正在振翅欲飞的时候,命运却无情地折断了她的双翼——她到温泉红枫林写生,失足落下山崖。当她被人发现并救起时,已是两天一夜之后了。
全身神经骨骼受损大半,即便是这个世纪最优秀的医生也回天乏术,这意味着她不仅落下终生残疾,而且将永远告别心爱的画笔。
那些日子我正在实验室里忙得昏天黑地,竟然在医院打来电话后才知道这一切。秦逸风呵秦逸风,你真是个只知道电脑的超级混蛋!
……车内的电脑控制板响起了轻轻的呼叫声,提醒我目的地到了。我一个指令,这辆人工智能跑车在我下车后缓缓驶入车库。
这里是东京郊外的樱园,林清夫妇生前最喜爱的住所。现在,雪樱就住在樱园中心由我设计的智能型房屋中。
我走进去的时候,雪樱正透过玻璃后门出神地看着宅后那片樱树林。见到她坐在轮椅上的瘦削的背影,我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绞痛。
“秦叔叔。”雪樱没有转过来,声音清脆依旧。
“小樱,你在看什么?”
“您看,那棵樱树,”雪樱说,像是在梦呓,但没有悲伤的成分,“它多美!”
“是很美。”我看了一眼那棵正对着后门的樱树。冬天的樱树只剩下黑色的枝干,在苍白的天空背景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虽然我更喜欢樱花盛开的情景。
“秦叔叔,”雪樱倏地转了过来,眼睛闪闪发亮,“您知道我为什么叫‘雪樱’吗?”
“当然知道。”我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觉得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的眼光掠过她瘦削的双颊,落在那双黑眼睛上,曾经是清澈见底的眸子里,仿佛深藏着某种隐秘。啊,我现在所面对的,是身体和心灵都有着重重创伤的脆弱的少女。
抑制住心中的酸楚,我尽量平静地微笑着,一如往昔。“你知道吗?你出生前一个月,你爸爸在一个年年樱花盛开的地方见到了‘风花’,就是春天下的雪。他说,雪花就像樱花一样在空中飘飞,美得叫人发狂!即景生情,他就为还没有出生的你预先取了雪樱的名字。”
我看到她嘴角漾着一丝微笑,眼里透出一星光亮。在这一刹那间,我感到过去的雪樱复活了。
“你整天就坐在这里看樱树吗?”我关切地问。
“不,我读书。还有,聊天。”
我不由一愣:“你不是最讨厌电脑书籍和对话程序的吗?”
“我说的是读纸做的书,和人聊天。”她兴奋地说,眼里闪着快乐的光彩。“附近住了个叫尼克的老头儿,他有很多真正的书,是个有趣又学识渊博的人。”她顿了顿,望了我一眼,“还有,他好像还是你的同行。”
这着实让我感到奇怪。过去,她总是戏谑地说我所从事的工作是枯燥无聊的,今天居然喜欢上了一个和我是“同行”的老头儿。
她突然转换话题说:“秦叔叔,请千万不要为我难过。”我不禁被她脸上那种不符合年龄的庄重神气吓了一跳,“我明白自己不能再画画了。但我不在乎,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需要再重复一次过去的人生。”
她用那双黑眼睛凝视着我,一如以往。“秦叔叔,您知道吗?那一次我摔下去,是为了摘一片最美的红叶。我躺在谷底,并不觉得痛,也不觉得时间在过去。我的头上是一片蓝极了的天空,白云在上面轻轻地飘,还有很多红叶,太阳一照就闪着光。晚上就更美了。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一棵幸福的树。”
我费劲地咀嚼着这段充满诗意的话的含义,但我发现自己习惯于逻辑思维的头脑很难分辨出其中的意蕴,只是觉得我离她愈来愈远了。
我又与雪樱聊了一会儿。当我起身告辞时,瞥见桌上有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我们将有一天会明白,死永远不能够夺去我们的灵魂所获得的东西。因为它所获得的,和它自己是一体。”
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向我袭来,我迟疑地问:“这是你写的?”
“噢,是泰戈尔的诗,我用左手写着玩的。”她若无其事地笑着,“秦叔叔,您很忙,以后不用经常来看我了。不过四月四日是我的生日,您一定要来哦。”
“当然。要我送你什么礼物?”我心中的疑虑冰释了。
“我不要礼物,只要您来就够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雪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花殒
今天是四月四日,雪樱的生日。我去了她的住所,带了一本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泰戈尔诗集》。在人们更乐于阅读电脑书籍的今天,我以为这是最有意思的生日礼物了,何况她又是那么喜爱泰戈尔。
当我走进去的时候,雪樱和上次一样,坐在轮椅上看着宅后的樱树。顺着她的视线,我立刻瞥见了一片浅红的樱花,在明媚的春光中怒放,宛若灿烂的云霞。然而只有一棵,周围的其它樱树,枝头上挂着的还是花蕾哩,我不由十分惊异。
雪樱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完全沉醉于那株早开的樱花的美丽中了。在她的身旁,支着一个画架,画面上也是一棵盛开的樱树,四周是纷纷扬扬的樱花,如雪花漫天飘洒。突然间,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稚气而庄重的声音:“秦叔叔,请千万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需要重复一次过去的人生。”
一切都明白了。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当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着。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雪樱呢,她到底怎么了?
这时耳畔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你醒了吗?秦先生。”
我坐起身来,惊讶地看着身旁站立的一位显然有着犹太血统的老人。“您是……”
“我是尼克,这里是我的家。”他慈爱地微笑着。
“尼克?我怎么会在这儿?雪樱呢?”我感到一片茫然。
“你别急,我已经通知葬礼社把她送走了。不,把她的身体送走了。”老人平静地说。待我渐渐安定下来,他又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老人做了个手势,叫我跟他走。
我跟着老人来到雪樱宅后那株奇异的樱树下。浅红的花瓣在风中飘舞,纷纷落在我们的脸上,身上。
“雪樱确实死了,但她在这棵树上得到了再生。”老人清清楚楚地说。
生命的形式
“你知道那次事故使雪樱改变了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愿度过消极的人生。
“我有时在树林里散步,每次都看到这孩子。她总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棵树。
“我以前和你一样,研究电脑,想让电脑具有人的思维。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篇关于植物思维的东西。我于是放弃了原来的一切计划,转而研究植物。
“其实植物也许具有比人更优越的思维。首先,它有不灭的记忆力。如果你在人的身体上划一刀,弄一个小伤口,很快就会愈合,这个伤口也会很快被遗忘。可是植物记得它的每一个伤口——虽然愈合了仍将在表面将长久鼓突着显眼的瘢痕。人们也不可能记住每年的阳光、雨水,但植物能通过它的生长永远记住这一切。我们都知道植物听得懂音乐,会因主人的喜怒哀乐改变生长速度。但它所具备的特质并不仅仅是这些。
“我放弃了人工智能领域上可能获得的一切成就。但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就是使人与植物沟通。
“那个孩子每天都那样看着樱树出神,我猜她准是有什么心事。于是我试探着接近她,和她聊天。上了年纪的人,总希望下一代幸福。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又聪明又敏感,非常特别。她常对我说:做一棵树是最幸福的。
“然而我终于做错了一件事,我经不住她的央求,把那个东西借给她用了。”
我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东西是什么?”
老人摆摆手,示意我别出声,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讲下去:“我不该把思维沟通器借给她。但是,唉,对这孩子来说,也许是件好事。我帮了她,可也毁了她。
“她有你这样的叔叔,家里当然有第一流的电脑程序。她用了一次那东西后,就偷偷地把它改装了,把自己的思维输进了这棵樱树。然后她到我这里来,像往常一样看书,聊天。直到昨天,她说你要来看她,她将让你看到她的完美存在。
“我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看到那些樱花是怎么开放的,不到一小时,她算准你要来,是与你告别呢。”
我觉得自己像在听天方夜谭。雪樱把自己的思维输进树里,然后在我为她带来生日礼物的清晨结束了作为人的生命。然而我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因为尼克在叙述完后加了一句:“你也许难以相信这一切,年轻人。但我是尼克·艾德森,我虽然老了,可还不至于编个故事来骗你。”
尼克·艾德森?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科学界泰斗?
而我后来一小时内的经历,使我对这一切便深信不疑了。
尼克拿来了已经修好的“思维沟通器”,那是一个类似个人氧吧的玩意儿,不同的是外部伸出几十根触须状的东西,缠绕在雪樱归附的那棵樱树上。我躺在里面,想着尼克的话:“你得和她谈淡,这样你们彼此都能放心。”
事后我发现我想错了一点,就是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对雪樱说,却忘了树是不需要语言的。
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一瞬间。我的意识与树同步,我想到了风、阳光和湿润的泥土,我感觉到了生命的活力从我心底涌起,又在血管里奔流。
如果这就是雪樱志愿成为一株树的理由,那么我只能祝福她。因为在体验过“树的幸福”之后,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回到那具神经大部分坏死的躯体里去呢?
“谢谢你。”临走的时候我紧紧握住尼克的手,“你给了她新生命。”但我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打算拿那东西怎么办?它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发明。”
“毁掉。”老人平静地说。
“为什么?”我惊讶于他的不动声色,“这可是你二十年的心血啊!何况它甚至有可能改变大自然的历史!”
“我知道。”尼克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带来的后果:雪樱会被世人作为‘试验品’研究。那不是亵渎了她纯洁无瑕的灵魂吗?”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可是……”
“我并没有白白浪费掉二十年。一个人存在的意义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成就的真实价值。而且,”老人狡黠地笑了笑,“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奖赏,就像你说的,我给了她新的生命。”
“谢谢。”我说不出别的话,只能重复这两个字。同样是“使人类进步的人”,我的确比不上他,无论任何一个方面。
那以后,我到樱园去过几次,看望可敬的尼克和那棵樱树。因为尼克把装置毁了,我只能站在树下对雪樱说话,并吟诗给她听。这时,即便没有风,樱树也会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的树液在往上冲呢,那样就会动了,”尼克这样笑着说,“真是顽皮。”
终于有一天,我不得不应K国一个实验室的邀请,去做一项我一直感兴趣却因资金不足没能做的研究。这就意味着,起码有五年我不能回日本看望尼克和雪樱了。
“没有关系。”电话屏幕上的尼克笑容可掬,“我老了,一个人也住惯了,雪樱也有其它的樱树作伴呢。不过你来和她道个别吧。”
我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清冷的月光弥漫着蓊郁的樱树林,我来到雪樱面前,不由一愣。
月色如水,衬着满树的繁花,如一团淡淡的云和雾,娇柔得叫人流泪——这是雪樱用凝聚的生命为我而开的送行之花。
我的眼泪立时簌簌顺颊而下。
而这时,一树樱花也纷然飘落。洒在我的脸上、身上……
归尘
四年以后,尼克·艾德森,这位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在东京郊外的樱园中悄然逝世。
就在尼克死后三天,X国的官方报纸上,也登载一条消息:“Y国科学家秦逸风先生,在我国进行科学研究期间,因实验事故不幸逝世。根据他早已立下的遗嘱,他的骨灰将被送往日本,埋葬在某处樱园中的一棵樱树下。”
可没有人知道,那是一棵怎样的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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