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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啸西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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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
:「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好?
」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
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
道:「不!我送给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
道:「那也好。」
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
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
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
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
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
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
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了,但在心底,总
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
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
。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
。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
麽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
?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
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地上,李文
秀的歌儿仍旧响著:
「啊,亲爱的牧羊少年,
请问你多大年纪?
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
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
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丽的歌儿,
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
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
「啊,亲爱的你别生气,
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
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
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
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
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李
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
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
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
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
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
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
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
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
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
」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
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
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
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
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
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
。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
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
了。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
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
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
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
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
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
,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
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
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
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
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
,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
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
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
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
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
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
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
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
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
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
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
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
。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
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
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
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
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
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
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
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
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
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
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
「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
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
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
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
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
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
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
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
,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
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
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
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
麽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
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
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
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
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
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
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
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
,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
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
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
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
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
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
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
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
。」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著牙硬忍,到後来终於哭喊起来:「
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
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
了,你知不知道?为什麽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麽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
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
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麽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
?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
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馀年来人人都
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赛马,他从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著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
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
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
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
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蓬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
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拍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
,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
,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
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
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著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蓬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
大声哼著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著头向苏鲁克望著,脸上的神色
很奇怪,笑咪咪的,眼中透著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
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
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
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著火堆时闲谈,许多人都说,如果车
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麽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
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著六岁。有一次两
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
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们再走著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
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向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
克道:「你说苏普麽?」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
「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
」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著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
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
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
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麽会
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
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
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著。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
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
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麽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
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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