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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似水年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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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号啕大哭,整个公安局都能听到这哭声。田跃进的心被哭声揪着,似乎变成脆弱的玻璃,很快就要被击碎。他走到少年身后,抚摸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可以说出来了。”
  继续哭了两分钟,少年才缓缓抬头,眼眶哭得肿起来了,还有泪水不停往下淌。这悲伤的样子引人同情,田跃进不动声色地掏出手绢,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我看到了!”
  这是少年口中发出的声音,正是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听起来干哑撕裂,有些刺耳。
  旁边两个小警察很激动,田跃进用眼神示意所有人冷静,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干扰他的回忆。
  “看到了什么?”
  “脸。”
  少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张脸就在眼前—可惜,他能看到的只是田跃进的脸。
  “谁的脸?”
  田跃进没有想躲避他的眼睛,他以镇定的神情,控制少年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我看到凶手的脸了!”
  少年又一次大喊出来,双眼充满愤怒与仇恨,同时喷出的浓烈口沫大多飞溅到田跃进脸上。但田跃进毫不介意,反而为此异常兴奋—等待了几乎一天一夜,不就为听到这句话?
  “好,你慢慢地告诉我,凶手什么样子?”
  少年低下了头,颤抖片刻之后,半抬起头,压低声音,像成年男人那样低沉—
  “一只恶鬼!”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三章(1)
  田跃进,又一个不眠夜。
  1995年8月8日,子夜,12点。
  公安局办公室,夜风摇晃木质的窗户,灯光在地板上不停晃动。
  南明路凶杀案现场的少年,终于向警察们开口说话。
  “一只恶鬼!”
  老楼的房间里沉默许久,谁都不敢率先打破寂静。田跃进手托下巴,凝视少年的脸庞,似乎有些微小的变形。
  两分钟后,少年说了第二句话:“我……我……饿!”
  他说饿了!
  田跃进激动地喊道:“快点去买吃的!”
  十分钟后,警察小王从公安局附近的夜排档回来,两只手里提了好多烤鸡肉串、干炒牛河、冷面和冷馄饨—大家都很饿了。
  老田撩起冷面吃起来,同时以眼角余光瞥着少年,正值青春发育期的孩子,怎经得起一天一夜的饥饿。
  少年狼吞虎咽吃了不少,最后喝下一口水,看着田跃进的眼睛说:“我真的看到了!”
  “好,我们都信你,孩子。”田跃进耐着性子半蹲在少年跟前,“第一步,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他难受地摇摇头,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是我妈妈的儿子。”
  这句废话证明了田跃进的判断。不过,被害人看起来那么年轻,怎么会有一个开始长喉结的儿子?
  “你叫什么名字?”
  “秋收—秋天的秋,收获的收。”
  这名字倒蛮好听。他知道被害人有个十三岁的儿子,跟随父亲在老家读中学—现在知道了他的名字:秋收。早上在案发现场的隔间里,还发现一个装着中学课本的背包。
  “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昨晚八点,我一个人坐火车到的。妈妈到车站来接我,坐公交车回到杂货店。”
  田跃进明白了:“放暑假来看妈妈?”
  “是。”
  怪不得派出所说死者独自居住,附近居民也从没见过这少年。
  “你们几点到的杂货店?”
  “晚上……十点半。”少年的普通话很标准,看来在学校学习不错,不像好些农村孩子满口乡音,“妈妈跟我聊了很久,帮我整理后面的小房间,还准备了一副新的竹席。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敲响了外面的卷帘门—”
  少年说到这停顿了,老田冷静地说:“别害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妈妈一个人出去看了看,又匆忙回来,让我待在隔间里别动。她的神色奇怪,看上去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但肯定不是害怕。”这孩子的观察力很强,会注意各种小细节,“她叫我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就当自己不存在。我乖乖地躲在隔间,妈妈把小门关紧。很快,我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是轻微的说话声。但隔着一道门,好像还在货架外面,所以一个字都没听清。”
  “男人的声音?”
  “是!又过了一会儿,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听到妈妈叫了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响。我有些担心,却不敢开门。接着,我听到拖鞋蹬地板的声音,还有妈妈的喘气声。我终于急了,要拉开门,门却纹丝不动,我才明白妈妈把门反锁了,她干吗要这么做呢?”少年再度流下两行眼泪,“隔间原本有窗户,但被铁栏杆封死,外面糊着画报遮挡光线。我没法从窗户爬出去,只能用手指点破画报,挖出两个小孔,眼睛正好可以看出去……我……我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老田及时地说:“嗯,我已经注意到画报上的两个洞眼了。”
  这是想让他回到正常情绪,客观回忆当时的情景,不要让悲伤完全占领大脑,漏掉什么重要细节。
  “我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一只恶鬼!”
    谋杀似水年华 第三章(2)
  “好,一只恶鬼!”老田无奈地摇摇头,“我们都知道了。说下去,恶鬼长什么样?”
  “就是恶鬼的样子啊!”
  “具体一些!你不是很会描述细节吗?我需要细节!”
  少年痛苦地抓着头发:“不,我说不清楚,我只看到一只恶鬼,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是男人?”
  “是!”
  “大约多少年纪?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
  田跃进耐心地诱导,却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细节。少年目光迷离:“不,我说不清楚。”
  “那你没有看到脸?”
  “我看到了!”少年突然站起来,靠近老田大声叫嚷,“我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再让我看到第二遍,就算在几千几万个人中,我也能立即把他抓出来!”
  “好吧,那张脸是长是短?”
  “不长不短。”
  “体形是胖是瘦?”
  “不胖不瘦。”
  “眼睛是大是小?”
  “不大不小。”
  “够了!”
  田跃进中断了提问,刚才答的全是废话!难道凶手真是大众脸?他半蹲下来问道:“好,告诉我,凶手脸上有什么特别的标志?”
  “没有。”
  若是放在过去,他早就跳起来发火了,今晚看在这孩子死去的妈妈面子上,田跃进强压着脾气问:“那你还看到了什么?”
  “丝巾。”
  “哦?”
  忽然,少年压低声音,只告诉老田一个人:“我看到了一条丝巾,紫色的丝巾,缠绕在妈妈的脖子上,那只恶鬼—那只恶鬼,就用丝巾勒住妈妈的脖子,大概只花了半分钟,妈妈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田跃进抱住少年颤抖的肩,拍着他的后背,像个父亲对儿子那样说:“对不起,你还是要说下去!”
  “我看到妈妈死了!”
  警服被少年的泪水打湿了。
  “坚强一点,你是男人!”
  “可是,我救不了妈妈!我没办法打开那道门,也没办法从窗户钻出去。可是……可是……我连大声喊叫都没做到!我只是默默看着,默默看着妈妈被勒死,默默看着那只恶鬼走出杂货店,默默看着妈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你害怕了?”
  “是,非常非常害怕!”少年蜷缩到地上,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我害怕那只恶鬼,我害怕他看到我,所以不敢发出声音,我不配做个男人。”
  田跃进摸着他瘦弱的后背:“你还是个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通过那两个洞眼,看着……看着……看着……看到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居然就倒下睡着了……我真该死!”
  “谁都撑不了那么久,更别说一个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当我醒来,听到外面有声音,我趴到画报后面,在洞眼里看到了你。”
  少年直勾勾地盯着田跃进,好像他才是一只恶鬼。
  田跃进轻叹一声,重新振作精神问道:“没有了?”
  “没有了。”
  “好吧,就算你看到了凶手的脸,你认识他吗?”
  少年的眼神变得茫然:“不,从没见过。”
  “你很累吧?”
  老田看到他的双眼红肿,脑袋不时向旁边倒去。
  “是。”
  “快把值班室收拾一下,让这孩子好好睡觉!”他严厉地对手下说,“谁都不准打扰他!”
  值班室被腾了出来,有张小床可以睡觉。少年被折腾了一天一夜,疲倦至极,刚沾上席子就睡着了。田跃进关照两个警察轮流守在外面,以防这孩子有什么不测。
  其实,他也累到了极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拉开躺椅便睡下了。
  他梦到了那条丝巾,缠在美丽脖子上的紫色丝巾,仿佛光滑柔顺的丝绸,正悄悄缠上自己的脖子……
    谋杀似水年华 第四章
  天已大亮,同事进来上班,田跃进才浑身酸痛地醒来。
  轻轻地摸着脖子,似有一道紫色的勒痕。
  他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冲到洗手间看着镜子,看着过早刻上皱纹的脸,看着下巴上一片黑黑的胡楂。闭上眼睛,在洗脸台边低头片刻,重新抬起头来的瞬间,他看到自己的身后,站着那位死去的美人—脖子上依然缠绕紫色丝巾。
  田跃进丝毫没有害怕,他知道那是个幻觉,一个无比真实的幻觉。为什么纠缠着他?想给他一种强烈信号,拜托他甚至哀求他一定要抓到残忍的凶手?那你快点说啊!把那只恶鬼说出来,不要像你的儿子那样语无伦次—少年还在公安局的值班室里熟睡。
  等到太阳快升到屋顶,死者的儿子终于醒了,他睁开疲倦的眼睛,刚看到老田严肃的脸庞,便立即紧紧地闭上了。老田一声不吭地将他拉起来,带着少年走出值班室,去局里的食堂吃午饭。
  果然是青春期的男孩,饭量居然是田跃进的两倍,不时有同事经过,投来异样目光,还有刚调来的小警察打招呼:“老田,这是你儿子啊?”
  田跃进生怕少年再受刺激,不断给每个人使眼色,让大家不要靠近他们。还好,少年只顾着埋头吃饭,没注意到别人看他的目光。
  下午,老田带着少年去罪犯模拟画像室,要他把凶手形象描述一遍。无论画像师怎么提示,他就是说不清那人的长相,还是昨晚那套回答。不过少年反复强调,虽然无法说清凶手的样子,但只要亲眼看到那个人,或者那个人的照片,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几个钟头过去,桌上还是那些面目不清的脸。田跃进出去抽了根烟。
  少年是否真正看到了凶手的脸?死者遇害的时候,正对墙上的画报,她的脸很可能把凶手挡住了,目击者看到的只是勒住她脖子的丝巾,却根本没看到凶手。所谓的“恶鬼”,怕是少年深受刺激后,产生的某种臆想或幻觉。
  画像室的房门半开着,他继续往里观察少年的脸—十三岁,和他的女儿是同一年生的,但早出生半年,因此比女儿小麦高一个年级。
  田跃进打开兜里的钱包,看着女儿最近的照片。小麦去年开始发育,如今几乎每天都会给人一点惊喜,每天都比前一天漂亮。他摸着照片里女儿明亮的大眼睛,还有脸颊上可爱的一点点婴儿肥,无疑她会长成一个美人,一个像她妈妈那样富有魅力的女人,若干年后从漂亮女孩变成漂亮少妇。
  该死,怎么又想到少妇?那个被神秘丝巾勒死的漂亮少妇,更可怜的是她十三岁的儿子,亲眼看着妈妈被杀死却又不能冲出去。抓坏蛋不是少年的责任,让凶手逍遥法外是警察的耻辱。
  田跃进暂且抛下少年,独自回到办公室,泡了杯苦涩的浓茶,打开一份报告—
  许碧真,生于1962年,高中毕业。1981年,嫁给同乡秋建设,第二年生下儿子,取名秋收。她和丈夫都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县城生活,承包经营一家杂货店。1991年,许碧真独自到上海打工,将丈夫和儿子留在老家。南明高中地处偏僻,几公里内没有商店,她以低廉价格盘下学校大门对面的房子。小杂货店开了四年,除寒暑假外平时生意都不错,是住读学生们的唯一选择。从家里的汇款存根来看,她每月给儿子汇几百块钱。居民反映许碧真性格开朗,深谙与人相处之道,没跟人发生过矛盾,小店经营稳定。加上她漂亮又显年轻,对面学校的男高中生,还有附近工厂的小伙子,都爱到她的店里来买东西。
  警方猜测她私生活有问题。一个人住在大城市四年,老公孩子留在老家,谁能耐住寂寞?何况她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打扮一下,走在马路上,多半被当做妙龄的上海女孩。这样的单身女子,身边从不会缺乏男人,流言飞语也绝不会少。可是,无论是警察对案发现场的搜查,还是对周边居民的调查,都未发现任何她与男人交往的证据。
  至少,表面上她是清白的。
  田跃进越来越迷惑。根据警方在现场的搜查,发现柜台里有几百块现金,床头柜里还有几千块钱,以及两个银行存折—显然,凶手不是为了劫财。
  法医也确认死者没有遭到性侵害,既不劫财也不劫色,只剩两种可能—仇杀?情杀?
  有一点可以肯定—凶手不是流窜作案的变态杀人狂。根据现场唯一目击证人,也就是死者儿子的描述,死者极可能认识凶手,才会打开卷帘门放他进来。
  报告最后一段,还有桩祸不单行之事—昨天,千里之外的许碧真的丈夫,听说妻子死讯后,立即赶往火车站买票,结果在路上遭遇车祸,大腿粉碎性骨折,现躺在医院无法动弹,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用拐杖下地走路。
  突然,老田的茶杯被打翻了,茶叶泼了一桌子,同事们惊讶地看着他。
  他冷静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秋收在警察小王的看护下回来了。
  老田看着少年的眼睛说:“你的爸爸,他暂时不能过来接你了。”
  他花了一分钟,把少年父亲骨折的事反复说了三遍。
  “其实,你说一遍就可以了。”秋收虽没什么表情,可大家都知道这孩子是强忍着难过,“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你不是嫌疑犯。”
  “你们放心,我会自己找地方睡觉的。”少年转身走出办公室,回头故作镇定,“等妈妈火化的时候,请通知我一声,我要把她带回家去。”
  这句话刺痛了田跃进—难道二十多年的老警察干的就是这个工作?等到被害人的遗体火化,通知她的儿子收拾骨灰带回家?
  停顿了一会儿,老田突然狂奔出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跑到楼梯口,一把抓住少年瘦弱的肩膀,搂着他的脑袋说:“今晚,你就睡在我家!”
  十三岁的秋收很是意外,摇头说:“这怎么行?你又不是我家亲戚。”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
  “没有。”
  “从现在开始有了!”
  田跃进大喝一声,抓住这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好像抓住属于他的犯人。
    谋杀似水年华 第五章
  傍晚,警车载着老田和少年,来到市中心的一栋高楼下。去年,老田破了一桩价值数百万元的盗窃案,公安局破例分给他一套新房子,让同事们羡慕不已。
  少年紧张地观察四周。这个在小县城长大的孩子,恐怕还没坐过电梯,田跃进的大手按住他肩头,很快令他镇定下来。拎着路上买来的熟食,他乘上电梯来到自家门口,恰遇对门新搬来的邻居,还被以为是带着儿子回家了。
  门铃响过许久,房门有气无力地开了,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她是田小麦。
  女儿早已习惯于父亲的神出鬼没,反而对他下班后准点回家感到奇怪,打开门一言不发地后退半步,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她不想多看父亲一眼,当然也没注意少年的存在,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却听到老爸的声音:“小麦。”
  田小麦不耐烦地回头,才看到与她同岁的秋收的脸,没想到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小麦,他叫秋收,是—”父亲还没想好怎么对女儿说,“他是我朋友的儿子。”
  秋收听到“朋友的儿子”,眼神异样地看了看老田。
  田小麦的目光更为异样,看着少年那身单调的白汗衫蓝裤子灰球鞋,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只要女儿的眼睛动一动,老田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并不欢迎秋收这个不速之客。
  他尴尬地回头说:“秋收,这是我女儿田小麦,她和你一样大,所以别拘束。”
  秋收同样也没说话,田跃进拉着他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对女儿和颜悦色:“小麦,这是秋收第一次来上海,要在我们家里住几天。”
  “住在这里?”
  “是我邀请他住过来的!”
  他必须强调这一点,以免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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