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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

　　　　明世隐停下了脚步，看向长安的方向。

　　　　他想，他是要回去的。

　　　　去悄悄地……看她一眼。

　　　　他真是贪心，算看一眼，又能如何……

　　　　五十年的年限已到，他舍不得把小牡丹炼化成药。

　　　　他的寿命……也要结束了。

　　　　天再次布满了繁星，明世隐抬头看，用指捏算，最终还是无奈地放下手。

　　　　原来，他也这般没用。

　　　　什么都算不出，什么也看不清。

　　　　……他自以为能够把握一切，却到底，他看不透自己。

　　　　莫负初心，不负初心。

　　　　他那追求寿命的初心，他已经不要了。

　　　　明世隐站在山崖，遥望长安。

　　　　他曾说好，带着小牡丹看尽长安花，此时，却连去见她的勇气都没有。

　　　　他要死了。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受，不过人在死的时候，往昔的一切都会一幕幕的回忆起来。

　　　　皇宫，夺嫡，黄泉，长生……

　　　　往昔一幕幕过，最后的记忆，只剩下她一个。

　　　　小牡丹，傻孩子，娘子，夫人……

　　　　都是她，她还没有名字。

　　　　小牡丹，你可知道，我有多自私。

　　　　我自私地不想让你看看外面的时间。

　　　　我自私地斩断你的姻缘。

　　　　我自私地不想让你眼有其他人。

　　　　我自私地不给你名字，黄泉不能收你，别人也不能唤你。

　　　　你只是我的妻我的夫人，只是我的娘子，只是我的小牡丹。

　　　　我真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可惜，我的一辈子太短，你的一辈子太长。

　　　　最后，我还是自私地成全了我的一辈子。

　　　　人妖殊途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们的相逢……本是一场错过。

　　　　山的草木发出飒飒的声音，明世隐的长袍飞舞，白发如雪。

　　　　他遥望着长安的方向，面具下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柔和。

　　　　小牡丹一定在怪他，在恨他，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在疼……

　　　　他有她千百倍的疼，他却心还要加一倍心疼，心疼她的疼。

　　　　明世隐有很多话要说，他有很多话不想去和阮萌说。

　　　　明世隐摸着自己的面具，在想啊。

　　　　初见时，他想利用她。

　　　　后来，他见她欣喜，见她被叼走花瓣难过，让她化了形。

　　　　那时，他只是将她当作一个花朵，一个一直陪伴他的妖。

　　　　可是明世隐后面才想到，整整五十年，他都是一个人，他何曾有过人或妖陪伴？

　　　　让她陪伴，本是不同，他却不承认。

　　　　他不承认，一直违着本心。

　　　　他教育阮萌，甚至打她板子，不是他心狠，而是他要告诉自己——别忘了，她是花妖，他是你要拿来长生的！

　　　　是啊，长生……

　　　　他记着呢，他要长生，可是最后，还是……

　　　　要什么长生呢。

　　　　他只想要她。

　　　　到了现在，这世却只能活他们的一个。

　　　　遥望长安，明世隐笑自己。

　　　　笑自己自私，还是无私。

　　　　明明爱她，却不忍心让她陪自己一起死。

　　　　他将自己的心头血给了她。

　　　　他的心头血化开，入药，够小牡丹用一辈子。

　　　　他的心头血融着忘川水，小牡丹喝了，会忘了这一切。

　　　　她会变成一个人。

　　　　无病无优，有人照顾，在长安也不缺荣华，有老会有终，和周围人没有什么不同，一辈子……一辈子是个开心的小姑娘。

　　　　像她见自己时，羞羞怯怯捂着花苞，羞羞怯怯地开花……

　　　　他没有和小牡丹说过，遇到她，是他今生最大的幸运。

　　　　他多活了五十年，也许是为了遇到她，从花池，将她拾回来，放在自己屋，放在自己心尖。

　　　　她不需要知晓那些凡尘的苦恼，只要做个开心的小姑娘，然后做个开心的女子，最后……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天伦……

　　　　明世隐希望她好好活着，却想到这些，仍旧心疼。

　　　　他让小牡丹忘记，让她拥有没有自己的完整一生。

　　　　他是自私，还是无私？

　　　　他是个这么矛盾的男人。

　　　　他是个自知寿命将近，自己什么都不能留给她的男人……

　　　　是个，坏人。

　　　　夜风轻抚着他的白发，将发吹到他的额前。

　　　　明世隐轻轻叹。

　　　　“小牡丹，你忘了一切，忘了我，重新开始吧。”

　　　　他站在这里，望着她的方向，慢慢离开。

　　　　可是他要离开，风不答应，风递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忘了你？明世隐，这是你最后下的决定么？！”

　　　　星空下，风吹着红衣，阮萌的黑发尽数向身后扬起，她眼下和眉心都有了红纹，和明世隐同样的妖。

　　　　明世隐没有想到阮萌回来，他感觉到阮萌喝了药。

　　　　混着心头血的药，是他昨日晚亲口给他喂下去的。

　　　　而早那加了花瓣的药，加的是小牡丹剩余的花瓣，给她调身子的。

　　　　怎么……她还会来？

　　　　一瞬间，明世隐都不知道自己是震惊多，还是惊喜多，或者是……悲凉多。

　　　　在这时候，他看到阮萌，心还想着——

　　　　小牡丹，穿的这么少，你会着凉。

　　　　他还在担心她……不会照顾自己。

　　　　阮萌哪里知道明世隐在想什么。

　　　　她很难过……

　　　　她没有猜到明世隐要死了，明世隐告诉她说，他也是妖。

　　　　可是，这个喝了药之后的下午，鲁班七号告诉了她一切。

　　　　“明世隐，你说我们是夫妻，你却一直瞒着我……要死，都要一个人躲起来，不想和我在一起么？！”

　　　　不是死么，她怕么？！

　　　　“要死一起死啊！不过是三生路奈何桥，我和你一起走！”

　　　　明世隐蹙起了眉，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小牡丹，夜太凉，你先回去！”

　　　　阮萌被气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夜太凉！夜太凉有她心里难过么？！

　　　　阮萌一步步向明世隐走去。

　　　　长裙飞舞，红纹妖冶，她是星空下的妖，美好的令人赞叹。

　　　　明世隐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的动作再次把阮萌气笑了。

　　　　“明世隐，我虽然是花妖，却不是完全不知事。”

　　　　“我告诉你，我爱你！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死，我也不会独活！”

　　　　阮萌话的刚烈让明世隐心震动，他的唇动了动，阮萌却先跃到他身边，一把摘下了他挡住表情的面具。

　　　　明世隐下意识扭过头。

　　　　“小牡丹，别看我！别看我……！”

　　　　我怎么能让你看到我老去丑陋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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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7章　什么都算不出，什么也看不清（79）

　　　　面具之下……生了皱纹。

　　　　人之将死，容颜也老。

　　　　发白如雪，明世隐别过脸，唇微动。

　　　　他的法力失去，容颜老去……

　　　　他还有什么资格见她。

　　　　她还是那灼灼天华的国色天香，而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还是一个，连卦都算不出来的老人了……

　　　　他是美如妖的男人，当他失去容颜，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说，你是爱他的姿容，还是爱他的这个人？

　　　　当他容颜老去，眼角生了皱纹……年华不再……

　　　　你还爱他么？

　　　　还说爱么？

　　　　一个亦正亦邪的男人。

　　　　爱他么？

　　　　一个欺骗自己甚至开始还存着伤害她心思的男人。

　　　　爱他么？

　　　　一个连死亡，都要抛开她一人离开的男人。

　　　　爱他么？

　　　　阮萌捏着面具，看着明世隐的脸，良久没有动。

　　　　明世隐的发滑过她的手，那凉凉的温度，是她熟悉的。

　　　　爱他么？

　　　　阮萌轻叹一声。

　　　　“傻子。”

　　　　他也没有那么老，只是熟的过头了点。

　　　　他觉得自己老了，丑了，一个人跑到山里面自生自灭？

　　　　这个男人真的是，又闷又固执。

　　　　明世隐没有作声，他捏着面具的另外一面，指尖发白。

　　　　他不愿意这样见她。

　　　　在她的记忆里面，他应该还是那样一位风华正茂的男人，能配得她的男人。

　　　　“小牡丹，你先回去吧。”

　　　　明世隐总有把阮萌气笑的本事。

　　　　阮萌一抬手，把明世隐的面具扔到了一边。

　　　　她捏着明世隐的下巴，眼睛眯起来。

　　　　“明世隐，你能喜欢一朵花，连人都不是的花，怎么还怕我不喜欢你这个人？”

　　　　明世隐摇摇头。

　　　　“小牡丹，这不一样……”

　　　　阮萌打断他。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有什么不一样。”

　　　　明世隐又说。

　　　　“小牡丹，我要死了……”

　　　　阮萌还打断他。

　　　　“你要死我也死，这有什么关系。人怎么了，妖怎么了，好像我们妖死不了了一样。”

　　　　明世隐不高兴了，他终于抬起头，正视着阮萌，为他在她眼里老去的倒影蹙起眉。

　　　　“小牡丹，我要死了，可是你得活着。”

　　　　没想到，阮萌突然吻了他的唇。

　　　　明世隐愣住了，彻底愣住了。

　　　　他现在这个模样……

　　　　一口血渡进他的口，明世隐震惊一个没察觉，生生将这口血吞了下去。

　　　　血入喉，心口一阵发甜连眼前都黑了下来。

　　　　明世隐仍旧愣在原地，阮萌收回唇，轻叹着。

　　　　“真是傻。”

　　　　傻啊……五十年前，她爱他。

　　　　那时他还不过是一抹幽魂。

　　　　五十年后，他带着面具，难道不现在丑？

　　　　她还是爱他。

　　　　和容貌无关。

　　　　“你总是那么固执地去决定一切，最后，让我来决定一次。”

　　　　“心头血给你，寿命也给你，我只要记忆，足以。”

　　　　明世隐站在原地，他动不了，说不了话。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对他娇柔一笑，像那时她在他眼前盛开时的笑容……

　　　　夜风愈发的喧嚣。

　　　　红衣在夜下朦胧。

　　　　美貌的女子，变成了一株牡丹。

　　　　冰雪剔透，闭合着花苞，静静地栽在地。

　　　　明世隐感觉到……他的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地碎了。

　　　　眼泪，不知何时滑落。

　　　　滴在牡丹的花瓣，牡丹羞羞怯怯地……在他眼前盛开。

　　　　一如初见，国色天香。

　　　　小牡丹……你还在……是么？

　　　　……

　　　　时过境迁，如今已是女帝当政之时。

　　　　女帝下令太史局广征能人观测星象，修订历法。

　　　　许多人应征而来，可其最为出类拔萃的，却是一个擅于种植牡丹花的方士。

　　　　他的名字叫明世隐。

　　　　女帝心怀壮志，想要令盛世常驻，这是她从不曾放下的心愿。

　　　　无论这方士的预测来自卦象还是谋略，还是他前国师的身份，都必将可以成为自己的助力。

　　　　于是女帝下令给予明世隐重重犒赏，可明世隐拒绝了。

　　　　他想要的只有长安城的一间小院，能让自己培育牡丹花，以及与弟子在花下弈棋。

　　　　明世隐如愿以偿，在长安回到小院，和弈星对弈。

　　　　这是这院，只种了一株不会开花的牡丹。

　　　　武则天赏了“群芳阁”，明世隐题字“天香阁”，无论是什么说法，里面都一株花也没有。

　　　　大抵高人都有怪癖，明世隐最喜欢的事情，是站在长安的高楼，抱着一盆花，赏景。

　　　　有人叫他牡丹方士，他也不做回应。

　　　　他只是养花啊，这朵花，喝了眼泪喝了血，却再未开过。

　　　　明世隐摘了面具，把花盆放在卧室内，给发发晒星星，给发发擦叶子。

　　　　“小牡丹，你是不是怪我？”

　　　　牡丹不说话，它只是一朵花。

　　　　明世隐已经习惯了对着花自言自语。

　　　　银发低垂，他小心地捧起花苞，力气不敢动，怕把她弄疼了。

　　　　“小牡丹，又快到灯花节了，我叫人送来了糖葫芦，你看看你爱吃哪个？”

　　　　牡丹不说话，这屋子里，已经摆满了小玩意儿。

　　　　不过算牡丹不说话，明世隐还是会抱着她街，带她看尽长安花。

　　　　那朵花，都不如他的小牡丹。

　　　　明世隐现在已经不怎么卜卦了。

　　　　卜卦本身折寿，他现在，还是想活。

　　　　他用这一辈子……等一株花开。

　　　　他还有好多话没有和她说。

　　　　他发现他错了，他太固执，连他们仅有在一起的时间，他都没有好好珍惜。

　　　　“小牡丹，现在的女帝，你肯定会喜欢。”

　　　　“她定了牡丹为国花，和大唐同享盛世，你喜欢么？”

　　　　“你肯定喜欢，万国来朝，带了很多你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我都带过来，给你看看。”

　　　　“女帝当政，等你醒来，你可以见见她，女子的帝王，我也放心些。”

　　　　“等你醒来，长安是不是在下雪？雪很漂亮，我给你裹好衣服，牵着你出去，看一片雪茫茫的长安。”

　　　　“或者你不喜欢长安，我们还可以去很多地方……”

　　　　“小牡丹，你何时醒来……你若怪我，起来骂骂我好么……”

　　　　明世隐一声声说着，在屋外的弈星停下脚步，垂着头悄悄看了那牡丹一眼，敛去眼的悲意，安静离开。

　　　　又是一个夜，明世隐抱着阮萌等高高。

　　　　发发的叶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这发发虽然不开花，可是也确是这长安城里最美的花了。

　　　　明世隐站在城楼边缘，背后是层层燃着灯火的楼宇，天星河似链，美好的不可思议。

　　　　肩的饰物被风吹的向两侧飘荡，明世隐小心地捧着一株牡丹。

　　　　这些日子，他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和牡丹说。

　　　　“小牡丹，我是不是五十年前见过你？黄泉路，奈何桥，你渡我。”

　　　　她救了他两次。

　　　　而他……

　　　　想要一个偿还的机会。

　　　　“我去黄泉，找你好么？”

　　　　“你不说，我便当你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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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8章　什么都算不出，什么也看不清（完）

　　　　你教我收余恨，

　　　　免娇嗔，

　　　　且自新，

　　　　改性情，

　　　　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

　　　　早悟兰因。

　　　　最后不过，

　　　　兰因絮果，

　　　　爱别离，

　　　　怨憎恶，

　　　　求不得，

　　　　五阴炽盛苦，

　　　　都是你给我。

　　　　……

　　　　明世隐，你可还记得我？

　　　　……

　　　　黄泉路，奈何桥，有个红衣女子。

　　　　她时常撑着伞站在桥边，红色衣衫飞舞，她低头看向忘川。

　　　　忘川水深深，也藏不住她拿绝世容颜。

　　　　双眼下的红纹挑高眼角，眉心的纹火焰更妖娆，她最喜欢自己的眉眼，狐狸也似，在人群一眼能看到。

　　　　她整日在黄泉徘徊，不过是一抹不死的幽魂。

　　　　路过将死的灵魂，哪个都会瞅她一眼。

　　　　孟婆端着汤，也向她这里看一眼，有时候还会和其他马要忘记一切的魂魄解释一下。

　　　　“五十年前啊，她曾经是忘川彼岸的渡者，专门接渡亡灵的，也算是尊贵，可惜啊……”

　　　　孟婆说到这里，摇摇头，还是继续说。

　　　　“她本不是妖，算是个小神，只可惜，遇到了劫数。”

　　　　端着孟婆汤的人可以听她讲这些秘密，因为他们马会忘记一切。

　　　　“五十年前啊，这个小姑娘遇到了一个占卜的方士……”

　　　　五十年前。

　　　　阮萌刚到这个位面，不是在大唐的皇宫，而是来了黄泉。

　　　　她穿着一袭红衣，整天摆渡，摆着一张冷脸，在这里面找她的攻略者。

　　　　死去的灵魂，有的光鲜，有的美貌，有的哀怨……还有的……

　　　　“你死了，没有一点不甘心？”

　　　　白衣黑发的男子静静地坐在小伐，盯着无边的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他和其他灵魂都不一样，他们安静，咳咳，还他们都帅。

　　　　阮萌好啊，去和这个灵魂搭讪，把船摇的很慢啊，在水溜了好几个圈，是不岸。

　　　　男子被她的动作弄的有点愣。

　　　　“你这是做什么？”

　　　　阮萌眨眨眼睛，她那么妖冶一个人，谁看着都会愣一下，这男子仿佛见不到她的美貌，看待她如初。

　　　　阮萌对他更感兴趣了，干脆耍赖皮。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让你岸。”

　　　　男子笑了，他笑起来眼尾挑起，本来冷漠的脸一下子变得妖冶起来，把美貌的阮萌同学看了个呆愣愣。

　　　　男子觉得阮萌单纯的有趣，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声音也轻快了不少。

　　　　“哪个死人想岸？我不告诉你，你便把我留在这里好了。”

　　　　阮萌：……

　　　　“那你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