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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下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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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就是,心目中的上班,如同是允诺每天奔赴做同一件事。这如何能贸然答应呢?我希望每天睁开眼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转搭两趟公交车去市郊看一场二轮电影便兴冲冲地去。想到朋友家埋头听一张他新买到的摇滚唱片便兴冲冲地去了。想与另外三个兴致高昂的搭子一同对着桌子鏖战方城来痛痛快快地不睡觉把这个(或两三个)空洞夜晚熬掉,便也都满心地去。
便是有这么多的兴致冲冲。
终至上不得班。
另者,不愿贸然投身上班,有不少在于原先有十多年的学校之投身,甚感拘锁,这下才刚脱缰,焉能立刻又归营呢?
当然,每天一起床就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看起来应该是最快乐的了;然愈做往往会愈窄,最后愈来愈归结到一二项目上,便也像是不怎么特别好玩了,甚而倒有点像上班了。人们说武侠作家很多原先是迷读武侠小说者,废寝忘食,后来逐而渐之,索性自己下手来写。喜欢唱戏的,愈唱愈迷,在机关批公文也自顾自哼着,上厕所也晃着脑袋伴随噼里啪啦屁屎声还哼着,终至不能不从票友而弄到了下海。
每天一起床,其实并没奔赴自己最想做之事,只是不去做不想做的事罢了。就像一起床并不就立刻想去刷牙洗脸一样。若不为了与世相对,断不愿刷牙洗脸也。
懒,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缺点,也可能是这辈子我最大的资产。因为懒,太多事皆没想到去弄。譬似看报,我从没有看报的习惯(当然更不可能一早去信箱取报纸便视为晨起之至乐)。不但不每日看,也不几个月或几年看一回。倘今天心血来潮看了,便看了。没看,断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漏之憾。有时,突然想查一些旧事了,到图书馆找出几十年前的旧报纸,一看竟是埋头不起,八小时十小时霎间飞过。这倒像是看书了。 。。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2)
我对当日发生的事情,奇怪,不怎么想即刻知道。
我对眼下的真实,从不想立时抓住。我总是愿意将之放置到旧一点。
但不想每天时候到了便去摸取报纸的真正理由,我多年后慢慢想来,或许是我硬是不乐意被这小小一事(即使其中有“好奇”的廉价因素)打坏了我那原本最空空荡荡的无边自由。
于自由之取用
可以那么样的自由吗?有这样的自由的人吗?
我躺在床上,跷着脚,眼望天花板。原本是睡觉,但睡醒了,却还未起床,就这么望着天花板,若一会儿又困了,那就继续往下睡。反正最后还是睡,何必再费事爬起来。
出门想吃早饭,结果一出去弄到深夜才回家。接着睡觉。第二天又在外逛了一天。傍晚有一个人打电话来,说这两天全世界都在找我,却打电话怎么也找不到我。乃我没有答录机,也没有手机,所以他们急得要命时,我却一点没感觉。
当他们讲出找我的急切因由时,我听着很不好意思,也很心焦,当时亦深觉抱歉,差一点认为应该要装设答录机甚至手机了。但第二天又淡却了这类念头。
倒不是为了维护某份自由,不是。是根本没去想什么自由不自由。
每天便是吃饭睡觉。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就何时吃与睡。单单安顿这吃饭睡觉,已弄得人糊里糊涂;别的事最好少再张罗。吃饭,是在外头;睡觉,是在深夜;办这两件事时皆接不到电话。这两件事之外,其他皆不是事;如看报啦、如看电影啦,与人相约喝茶喝咖啡喝酒啦、买东西啦,等等等等,都是容易伤损吃饭与睡觉,故不宜太做张罗。
只有极度的空清,极度的散闲,才能获得自由。且是安静的自由。
像远足(hiking)便不行,它像是仍有进度、仍有抵达点。必须是信步而行,走到哪里不知道,走到何时不知道,那种信步而行方能获得高品质的自由、心灵安静下深度满足的自由。寻常人一辈子很有效率、很努力、很有成就地过日子者,不可能了解前述的“自由”。
像现下这一刻,深夜三点半,我刚自一书店逛完出来,肚子饿了;我想吃的早点——豆角包子与韭菜包子,再带一碗绿豆稀饭这种北方土式口味——要到五点多才开,怎么办?我绝不会就近在7…Eleven买点什么打发,我会熬到五点多然后很完备地吃上这顿早点。
太自由了。真是糟糕。我竟然不理会应该马上睡觉、第二天还有事等等可能的现实必须。然我硬是如此任性。人怎么可能那么闲?
我对自由太习惯去取用,于是很能感受那些平素不太接获自由的人们彼等的生态呈现。
因为只顾自己当下心性,便太多名著因自己的不易专注、自己的不堪管束而至读没几页便搁下了。
固然也是小时候的好动,养不成安坐书桌习惯,听墙外有球声嬉闹声早奔出去了。
我固也能乐于偶尔少了自由,像当兵、像上班、像催促自己赶路、像逼自己完成一篇稿子等等。然多半时候,我算是很散漫、很懒惰、很不打扫自我周遭的一种姑且得取自由者。
但这也未必容易。主要最难者是要有一个自由且糊涂的家庭环境,像一对自由又糊涂的爸爸妈妈,他们不管你,或他们不大懂得管你的必要。当然,不是他们故意不爱管,而是他们的时代要有那股子马虎,他们的时代要好到、简洁到没什么屁事需要去特加戒备管理的。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3)
这种时代不容易。有时要等很久,例如等到大战之后。
这种时代大约要有一股荒芜。在景致上,没什么建设,空洞洞的,人无啥积极奔赴的价值。在人伦上,没什么严谨的锁扣,小家庭而非三代同堂,不需顾虑伯伯叔叔等分家分产之礼法。在地缘上,微有一点僻远,譬如在荒海野岛,与礼法古制的中心遥遥相隔,许多典章不讲求了,生活习尚亦可随宜而制,松松懈懈愉愉快快,穷过富过皆能过成日子。因太荒芜,人们夜不闭户。因太荒芜,小孩连玩具亦不大有,恰好只能玩空旷,岂不更是海大天大?
从无到有之所见
我是在五十年代度过我的童年时光的,故举凡五十年代的穷澹与少颜色,颇会熏染着我很长很深一阵子。那是二十世纪的中段,是战后没太久,彼时弥漫的白衬衫、黄卡其裤这类穿着,可能我一辈子亦改不了。
早先没有电视,一九六二年始有。电话亦极少人家有。
先是全是稻田,其间有零星的农家三合院。所谓田野,是时在眼帘的。
孩童的自己设法娱乐,像抓着陌生人衣角混入影院观影。
自求多福(偷鱼卖、赌圆牌卖钱)。
自由找事打发精力时间。故发展出许多无中生有的想象力。
大多是矮房子。后来才有公寓,继而有电梯大楼。
小学生常有赤脚者。那时的仁爱国校(是的,正是今日东区的仁爱国小),窗外极空旷,先是操场,操场后是一望无际的农田与三两户农家,学生自草坡农家赤脚上学,上了一两堂,没意思了,便自然而然地回家了(譬似想起了家里的牛,他心中未必有逃学之念),不久,远远可见其母打着骂着,他则躲着奔着,一步步由远至近走回校来。这一切,完全无声,一个长镜头完成。
人生与电影相互影响
我们并没有太多“儿童片”可看(正如我们没像今日孩子有恁多玩具一般),故我们所观电影,便自然而然是大人看的电影。《美人如玉剑如虹》(Scaramouche),虽有“剑”,但更多“美人”,其实是大人看的电影。《原野奇侠》(Shane),片中虽有小孩,我们才不管他,我们想看的是枪战,此片当然也是大人看的电影。
你看什么电影,显示出你的人生。
你是什么生活下的人,也造成你会选哪些电影看。
直到今日,我仍希望每几个星期看一场电影院里的日本古装片,像《宫本武藏》(稻垣浩的或内田吐梦的)或《新平家物语》(沟口健二),或《上意讨》(小林正树)这一类。或每几星期看一部美国西部片。何也,小时欣赏所好的一径延续也。这类故事充满着英雄,对小孩的想象世界甚有激励,有些固执己念的小孩甚至更盼想自己将来要如何如何。我从来不想念幼时所观国片的武侠片,乃太劣制、太接近、也太不英雄感了,这便如同你所见身旁、街坊之人总觉太过市井小民之现实,你很难把他们放在眼里似的。
独处与群聚
人生际遇很是奇怪,我生性喜欢热闹、乐于相处人群,却落得多年来一人独居。我喜欢一桌人围着吃饭,却多年来总是一人独食。不明内里的人或还以为我好幽静,以宜于写作;实则我何曾专志写作过?写作是不得已、很沉闷孤独后稍事纾发以致如此。
若有外间热闹事,我断不愿静待室内。若有人群活动,我断不愿自个一人写东西。
因此,我愈来愈希望我所写作的,是很像我亲口对友朋述说我远游回乡后之兴奋有趣事迹,那种活生生并且很众人堪用的暖热之物,而不是我个人很清冷孤高的人生见解之凝结。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4)
倘外头有趣,我乐意只在睡觉时回家。就像军队的营房一样,人只在就寝前才需要靠近那小小一块铺位。
显然,我的命并不甚好;群居之热闹与围桌吃饭之香暖竟难拥得。或也正因如此,弄得了另外一式的生活,便是写作。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马?
终于,往写作一点点地靠近了
我在最不优美年代(一九七○年代)的最不佳良地方(台湾)濡染成长,致我之选取人生方式不自禁会有些奇诡,以是我也会逃避,终于我像是要去写作了。七十年代,我所谓的最丑陋的年代,几乎我可以看到的世相,皆令我感到嫌恶,人只好借由创作去将之在内心中得到一袭美化。
欲满获想要创作的某种感觉,连白天也想弄成黑夜。太光亮,不知怎么,硬是教人比较无法将感觉沉沦至深处、沉沦至呼之欲出。
便此增加了极多的熬夜。
另一种把白天弄成黑夜的方法,是下午便走进电影院。
中年以后,要教自己白天便钻进电影院,奇怪,做不到了。
及于写作,于我不惟是逃避,并且也是我原所阅读过的小说、散文等并不能打动我。他们所写的,皆非我亟想进入之世界;他们所写的,亦非我这台湾生长的孩子自五十年代看至七十年代所累蕴心中的悲与苦、乐与趣等等堪可相与映照终至醒人魂魄动人肺腑者。终于我只能自己去创想另一片世界。这如同人们盛言的风景,你发现根本不合你要,你只好继续飘荡,去找取可以入你眼的景色。我一生在这种情况下流浪。
一直到几年前,我都始终还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一个“作家”。看官这一刻突然听我如此说,或觉诧异,然真是如此。几年前我们开高中同学会,多半同学还不知道我是个写东西的,我自己也不认为是。
主要我年轻时并没以作家为职志。虽我也偶写点东西。再就是,写得太少,称作家原就丢人,何必呢?最主要的,其实是自己心底深处隐隐觉得:倘人够屌,是作家不是作家压根不重要。
便这最后一项,直到今天我仍这么认为。尤其是活得好、活得有风格,做什么人都好。是作家亦好,不是作家也一样好。
乃在人不该找一个依仗;不管是依仗名衔(如作家,如教授,如部长,如总经理,如某人的小孩),抑是依仗资产(如八千万、一亿,如几万亩地,如身上的珠光佩饰),皆是无谓事,并且益发透露其自信之不够。
又睡觉的韵律,亦孤立了我的作息。怎么说呢?譬如今日睡得极饱,至中午醒来,至夜阑人静时,所有的地方皆已打烊,全市已无处可去,我也赶最后一班公车回到了家里,这时候呢,良夜才始,人犹不感困,又有一腔的意念想发,于是东摸摸西摸摸终弄到索性在纸上写一点什么,写着写着便终于成为写东西了。
这说的是三十年前。
另就是,七十年代是最好的聊天的年代;并且,那时候台湾可能也是全世界聊天最好的地方;须知美国便不是。因有聊不完的话题,有聊不完的电影与创作观念,还有多之又多、毫不感腻的各方朋友,便此造成台北竟是一块几乎算是最能激励创作的小小天堂了。至少我的创作与聊天甚有关系。我愈是在最后一班公车前聊天聊至热烈,愈是会在回家后特别有提笔写些什么之冲动。譬似那是适才汹涌狂论之延续。
人和人能讲上话,并且讲得很富变化、很充满题材,这是多美的事。有的人一辈子不聊天,他的情思如何宣吐?有的人只爱听,不发表自己言论。亦有人抢着讲,不听别人说;这是较怪的,或许称得上是过度幽闭下的精神官能症。
第七章 我是如何步入旅行或写作什么的(5)
赌徒
有时蓦然回头看自己前面三十年,日子究竟是怎么过过来的,竟自不敢相信;我几乎可以算是以赌徒的方式来搏一搏我的人生的。我赌,只下一注,我就是要这样地来过——睡。睡过头。不上不爱上的班。不赚不能或不乐意赚的钱。每天挨着混——看看可不可以勉强活得下来。那时年轻,心想,若能自由自在,那该多好,即使有时饿上几顿饭,睡觉只能睡火车站,也认了。如今五十岁也过了,这几十年中,竟然还都能睡在房子里,没睡过一天公园,也不曾饿过饭,看来有希望了,看来可以赌得过关了,看来我对人生的赌注下在胡意混自己想弄的而不下在社会说该从事的,有可能是下对了。虽然下对或下错,我其实也不在乎。行笔至此,怎么有点沾沾自喜的骄傲味道。切切不可,忌之戒之。倒是可供年轻人有意坚持做自己原意必做之事的浅陋参考也。
有人或谓,当然啊,你有才气,于是敢如此只是埋头写作,不顾赚钱云云。然我要说,非也。我那时哪可能有这种“胆识”?我靠的不是才气,我靠的是任性,是糊涂。但我并不自觉,那时年轻,只是莽撞地要这样,一弄弄了二三十年。
只能说,当时想要拥有的东西,比别人要缥缈些罢了。
好比说,有些人想早些把房子置买起来,有些人想早些把学位弄到,有些人想早些在公司或机关把自己的位置安顿好。而我想的,当年,即使今日,全不是这些。
十多年前,有个朋友与我聊起,他说:“有没有想过,倘有一个公司愿请你担当某个重任,如总经理什么的,年薪六百万之类,但必须全心投入,你会去吗?”我说:“这样的收入,天价一般高,我一辈子也不敢梦见,实在太可能打动我了,但我不会去。为什么?因为我是台湾人;这工作做了十年,不过六千万,六千万在台湾,买房子还买不到像样的;若是不买房子,根本用不了那么大的钱;六千万若拿来花用,享受还只是劣质的。故这六千万,深悉台湾实况的人,根本不用太看得上眼。更主要的,我会想,我的四十五岁至五十五岁这十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我怎么会轻易就让几千万给交换掉呢?”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十年。我今天想:我的五十五岁至六十五岁的这十年,因更衰老了,更是一生中最宝贵、最要好好抓住的十年,更不会做任何的换钱之举了。
钱,是整个台湾最令人苦乐系之悲欢系之的东西;我这么穷,照说最不敢像前述的那么大言不惭,也非我看得开看得透,这跟不洗澡一样,你只要穷惯了脏惯了,并一径将那份糊涂留着,便也皆过得日子了。我常说我银行存款常只有一千多元,这时我注意到了,接着两三天会愈来愈逼近零了,然总是不久钱又进来了。我总是自我解嘲,谓:“人为什么要把别人的钱急着先弄进自己的户头里?为什么不能让他人先替你保管那些钱?”
倒像是某首蓝调的歌名所言:I love the life I live; I live the life I love。(我爱我过的生活,我过我爱的生活。)
人要任性,任性,任性。如今,已太少人任性了。不任性的人,怎么能维持健康的精神状态?他随时都在妥协、随时在抑制自己,其不快或隐忍究竟能支撑多久?
自己要做得了主。
不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不会时间到了叫吃饭就吃饭、叫洗澡就洗澡,完全不倾听自己的灵魂深处叫唤。不会睡觉睡到没自然足够便爬起来。睡眠是任性的最佳表现,人必须知道任性的重要。岂不闻日谚:“愈是恶人,睡得愈甜。”吾人有时亦须做一下恶人。
近时有读者问起我的过日子、我的游历、我写东西种种,口头上演讲我亦答了一些,今日在此索性多谈一点,遂成了这篇稿子。
(刊二○○七年五月二十九、三十日 《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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