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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夜未尽-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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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神色寥落,一旁美人榻上楼熙闭着眼,悄无声息,白当也不知在哪里。我缓缓吐出心中猜测,“他错认你,你爱上他,你呆在他身边,本打算就此把这短暂一生过了,却不想我又会出现。”

桑问点头,“舟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这些年所遇上的每一个都有趣得多。”
我道,“那是因他经历得多,他爱迦叶,故而他也宠你。”同样因为迦叶,故而他也宠我。

桑问伸手抚过木箱上斑驳痕迹,“喜欢他是不可避免罢,毕竟连迦叶也脱逃不了的人,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不被之迷惑沉溺?”

我点点头,“也是。”

桑问突然站起身来,“闲话就不多说了,我的来历就这么清白简单。待舟魂魄养好,便会由文劫护送回西海去,而我自然也回我的雪山,回去之前兴许还能陪你一同耍玩些时日。还有,我知道你十分好奇为何自己会同迦叶长得一般,可你与迦叶的干系实在不好由我来说,将来机缘一到,你自然会明白。”

他说这话时眼里蕴满叹息,整张容貌也如被烟笼雾罩。

“其实我现下也不太好奇了,听你一说起,我已然觉得自己幸运许多。”我这株草虽然爱臭贫,也不学无术,可素来自认为还是有个优点,那便是不贪。

一晌贪欢,那是梦中歌。于我无益,对我的感情也毫无助度。

桑问颔首,“那咱们准备施术罢。”他打开桌上的木箱,老旧开阖声起,我探首去瞧,里头一应大夫用具都齐全得很,银针罗列,粗至尾指,细如毫发。甚而还有许多我都不认得名的药瓶,一股陈年旧香盘旋其上,十分熨帖。

“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我感叹,这年头,难得手中有趟好手艺,却一个个儿都是藏着掖着不愿拿出来。

“久病成医,却能医不自医罢了。”

桑问取出一枚约莫半片稻草杆粗细的几寸长空心银针,头尾锋锐尖细,中间微有圆拱,我支额瞧着,想必他便是要拿这枚银针来戳我心头。

果真,桑问一边在灯火上燎银针,一边回头朝我递来一节乌木,道,“外头冷得很,你不必将衣裳都脱了,敞开些就成。再有,待会儿估计疼得很,你千万要忍住,不成就咬着它,这木头有些年头了,挺容易上口。哎,毕竟是这仙人心头活血,就是自己生命本元,怎么会不痛。”

我掂量着他递过来的木头,心中好笑。卷起衣袖,又解开前襟,从容露出左边胸膛,极其自恋摸了两把,啧啧,本兰草自己养的这一身倒很是水嫩软滑么。

侧首看向美人榻上的楼熙,他此刻倒是睡得安逸,眉梢眼角带着倦意,似乎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唔,不知到时候阿玉魂魄离体,真正的楼熙到底是个甚么脾气。

桑问大抵准备得差不多,朝外唤了一声文劫。话音方落,文劫紫色衣衫已经袭进门来,“准备好了?”

桑问点点头,我抬头诧异道,“怎么不是你来引血?”

文劫取过桑问手中被炙烤过的滚烫银针,道,“是我。桑问并非仙人,不知如何扎入心头灵脉,且取了血就要尽快让陛下用了,魂魄早些离体,回西海肉身,才得最终痊愈。”原来这么麻烦。

“那开始罢。”我索性坐上楼熙身边,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扣开,合掌握住他的手。虽则我知道这并非原来阿玉肉身,却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灵魂在里头,便是楼熙这不足他原先十之一二的面貌也十分诱人,无端令人心生喜意。

文劫走近我身边道,“兮白,现在便是临场退缩,也是来不及了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还未开始,桑问已经在一边做出疼得要命的吊诡表情,这不是招我怕么。

文劫颔首,将我身子扶正,我自顾解开衣襟,在他俩目光中褪去里外衫子拉至肩头,结果还是免不了被桑问嬉笑一声,“兮白你这么扭扭捏捏,难不成骨子里其实是个小家碧玉?”

“要是个十足的小家碧玉,现下就该骂你们一声禽兽不如,让良家妇女当众脱衣。”
“不是好汉饶命么?”

“……”

文劫却清声正色,“兮白,屏气。”

我立即深吸一口气,却不想文劫眼疾手快,手中银针亮光一闪,我左胸当中一痛,将那口气挡在中间,吐不出,也哽不进。

银针插进我心口寸许,令我瞬间痛得犹如死透,不禁咬牙切齿,“烂木姥姥……你他娘怎么不早说会有这么疼!”

其实也不算疼得格外厉害,当初我练易容时,脸上都被自己狠下心来扎成筛子,何况如今只有一处小小创口,虽则这创口险要了些,创面也大发了些。

“别说话。”文劫又不知何处取了一只青玉小盏出来,搁置在银针尾后,静待鲜血流出。

痛感绵密尖锐,愈发重了起来,我咬牙嘶声,瞬间便感觉有一股热流自我胸腹中窜上,从银针空心管口流淌出来。我低头一瞧,只见血珠殷红如珊瑚,经空心银针里滴滴答答落进盏中,炸开朵朵红花。

碗盏之上,隐约可见上头盘旋腾绕着一圈白雾,隐带光芒,似是活气。我吸吸鼻子,空气中甚而流转些许清洌香气,若有似无。又是痛又是好奇看着文劫,“这碗上头是甚么玩意儿?”







第62章 离魂
 我盼文劫为我解释一番,却不想他专注得很,只安心瞧着手中碗盏,还是桑问好心为我解惑,“方才你流血之后便开始带出香气,碗中血该有异状,可惜我是凡人瞧不出,不过想来,这莫名香气应当就是你身上的佛气罢。”

文劫不动声色点点头,意为默认。

桑问看着我,面有忧色,“好在之前自文劫伤口取了些血与你喝了,否则现在决计不是这般活蹦乱跳还能开口骂娘。不过兮白,取了心头血之后,想必你有一大段日子身子会极其虚弱,且不大好受。”

碗盏中血积得略厚了些,我心头伤口也终于开始如桑问口中的“不适”而痉挛起来,毫无预兆的疼痛卷席而来,不吝于几十把大锤轮流来碾我心口扎着的银针,浑身上下的知觉骤然失去,而后又汇集在针尖埋入之处,骤疼骤痛。

我拼命压制住发狂打翻面前青碗的心思,捉紧桑问之前递与我的乌木,搁在齿间,闭眼咬得死紧。血的腥杀气混着佛气温香交替萦绕于鼻头。豆大汗珠滚下额头,被桑问持着帕子一一轻柔拭去,不用想也知道本兰草此刻表情有几分怖人。

甚至心有自嘲,我平身在榻,有人擦汗有人奉血,此番情景说笑起来,倒真像是产妇生子啊。

忽然心中闪出一个念头,登时意念也明澈许多,我睁眼想问文劫,却又见他满面仔细正观察我胸前血盏,想来还是不会应我,于是将想问出的话又悉数吞进腹中。

心头翻搅的痛楚令我又死去活来半晌,文劫终于开口,“好了。”

我如逢大赦,却不想伴着他这句话之后,是心口上出蓦然一记尖锐痛楚传来,我惊痛中匆忙吐出齿间横木,一声娘卡在口中没骂出,眼前便是一黑,喉哽脑瘫,身子乍软倒在美人榻上。

似乎是从遥远地传来两声“兮白”,恍惚中桑问冲过来扶起我身子,拍着我脸急切道,“兮白!千万莫睡过去,睡过去就醒不来了。”原本该惊惧惶急的声音,传到我耳中却是十分缓慢微弱。

真他姥姥的困意浓重啊……

在我全副意识都要沉下时,脸颊上又开始传来轻微痛感,逐渐这痛感加剧,变得如同擦皮拍肉一般,我半掀开眼皮一瞧,薄光里桑问正卷起袖子抡圆了巴掌往我脸上掴来。
文劫的手则并指按在我胸前伤口上,指尖蕴着一道柔光,想该是在为我愈伤。

我还未彻底睁眨开眼皮,又一脸木然,桑问的巴掌翩然而至,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脸皮上火烧火燎,“痛痛痛!”

桑问见我醒来,开口戏谑调笑,嗓音却又些哽哑,“打得本公子手都木了才见醒,你可真是无脸无皮呀。”

我刚要咧嘴一笑,结果一咧就疼得厉害。

桑问这才讪讪道,“方才一不小心就落狠了手,你见谅。”

我摇摇头,望着身侧静躺着的楼熙,朝文劫道,“先生,现下我那碗血怎么用才好?”
文劫收了术法,抬头淡淡道,“我这就替陛下引魂。”

我挪了挪身子让开地方,只觉一身空乏无劲,气力无依,桑问也站在我身侧,让我大半身子靠着他。

冷面文西席这才端起那半盏血,一根手指伸进去沾了沾,又度出来搁在楼熙面上划来划去。

“伏八荒兮同寿,载九州兮浩德,历帷帐兮千秋,督长凤鲲鹏兮羽翼,君魂兮缓缓归矣,鞠君念君昊天罔及兮,镇九幽魂冥矣……”

楼熙的细白嫩肤瞬间红梅朵朵绽放开来。伴着文劫口中念念有词,一指点在楼熙额头,碗盏高举,一根鲜血凝成的殷红细线慢慢蜿蜒出来,一路沿着文劫划过的痕迹流淌而下,如同活血,妖冶流动。

至终鲜血流尽,红线尾巴也凝在花纹之上,整副纹路闪耀起来,文劫放下碗盏,自衣襟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雕花长颈小瓶,打开瓶塞,单手叠伽,继续念咒。

我紧盯着楼熙脸面,一瞬不瞬,仿佛错漏了那么片刻,便会失去甚么。

花纹在楼熙面上耀目长久,至终一闪而逝,消失得干干净净。有香气柔婉清洌散开,片刻溢满整屋。

入目所见,是一缕通透魂魄自楼熙身上缓慢飘起,垂睫闭目,下巴纤细却不女气,妖娆姿容仍旧绰约绝世,漆发柔软如瀑,是地府初见时的白衣猎猎,蓝颜祸水。

阿玉,许久未见。

我触手过去,穿过魂魄,落在楼熙身上,揪住他身上紫衣锦缎,前所未有的用力,却依旧不见楼熙醒转。

倘若他醒转,是否阿玉魂魄就会回去,再与我打双陆嫖妓院。

那缕魂魄却悠悠转转飘进文劫手中瓷瓶。

我心中苦涩无声。

文劫转身,再不瞧一眼楼熙,朝我道,“今日多谢你,兮白。”

我摆摆手,“师父不必言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好歹也容我文绉绉一回,让文劫欠情,可是天大的颜面。

文杰却道,“兮白,我该回西海了,你同我一起回去么?”

我仍旧摆手,“我回去是平白替你们添堵,还是呆在人间逍遥快活来得好。”

文劫惦念阿玉安危,只得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桑问……”他转眼看了一眼桑问,大有深意,又回过头来,“桑问大抵会伴你些时日再回雪山里。”

我看着文劫手中玉瓶,慢慢笑开,被桑问抽肿的脸格外疼,“劳烦师父日后好生照顾阿玉,此去便是不知多少年难以相见。”

身边桑问道了声,“是呀,说不定再见,都是我百年后不知许久了。”

他这一声,十足既调笑且叹息。

文劫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慢慢转头朝门口走去。

他经由门口,我出口一声,“师父留步。”

文劫转头,“怎生?”

我将之前取血时心中念头托出,“白儿想问的是,既然白儿的心头血可修补好阿玉魂魄,那……”我盯着地上的那截横木,上头齿痕犹新且深,“那可否修补好……冬寒的魂魄。”

这回时间太过仓促,未至月圆取血,文劫又被饕餮重伤,自然取不了大泽之盏盏给我。

山有木兮,曾有如水少年,清华夺目。

意料之中,文劫摇头,“陛下魂魄只是重伤,并未打散。而……鲛人族君,却是魂飞魄散……至今无有。”

我了然,“师父请,白儿如今景况不便相送。”

文劫点头,“你保重。”

桑问走过去,“那本公子来送。”

今时一别,不知何年复见。

门前吱呀几声,簌簌寒风灌入,我闭目与楼熙一同平躺。

他俩走后不久,房梁顶上却凭空响起一声嬉笑,我睁眼,一片长长白净衣角飘在我头顶,“啧啧啧,这出戏唱得太无趣。”






第63章 无常
 这声音十分熟悉。

头顶屋梁的阴影将声音主人遮得严严实实,以致我瞧不大分明。外头又长久静默无声,想是桑问在同文劫说甚么悄悄话。

他俩之间一直古古怪怪。

我将手抻得绷直才勉强触得到那一角素净白衫,不想这时上头又传来一声嬉笑,“真是烂木姥姥不开花儿呀,小兰草你这么快就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多叫我伤心。”

烂木姥姥不开花……

我陡然坐起身,忍着心口痛捉住那一角衣衫,猛力往下头一拉。

一道轻盈白影随着跌落,正跌在我坐的美人榻边,伴着好大一声“哎哟我的屁股。”
啧啧,果然是这厮,许久不见,口头禅倒是依旧没变呀。

白衣身影抬起头来,硕大的鬼头面具罩在他脑袋上有些歪斜,也瞧不见龇牙咧嘴,只听见面具后传来“嘶嘶”的磨牙声。

我咧嘴笑开,脸上方才被桑问抽的余痛还在,“哟呵,白无常,许久不见。”

挂在梁上又跌下来这厮,可不正是忘川边替我浇了五百年酸水儿的白无常么。

白无常揉着屁股站起身,又仔细掸了掸身上薄灰,也不知有没有苦巴着脸,只知语气哀怨,“小兰草,本无常好歹有正名儿,白无常黑无常,多难听。”

他声音倒是一如几百年前清澈懒散却又话痨叽歪,只不过许久没听,我倒是十分想念。
“之前你也未曾同我说过你有甚么正名儿。”

白无常大喇喇攀到我身旁坐下,鬼头面具正对着我脸面不足一寸,几乎挨着我鼻头,“本无常名儿叫白剪愁,专替死人剪除忧愁。”

我点点头,将他推开一尺之远,“哦,真是个好名儿。你怎么认出我来?”

白无常伸出手指晃晃,“你这长相,再说你这味儿,本无常在忘川边嗅了五百来年鼻头都快嗅失灵,怎么会不记得。”

“可当时我只是一株兰草。”

“一株兰草怎么?你真当我脑子笨?本无常可是聪明绝顶,啧啧,你虽则长成这般,可我有无常之眼,自然知晓小兰草你的魂魄长得啥样。”

我大着胆子伸手叩叩他的鬼头面具,道,“本兰草也有正名儿,唤作夜兮白。”

白无常摊手,“小兰草才可爱,这破名字谁给你取的。”

“正是你口中西海那位所取。”

白无常脑袋转向窗外,又转回来,接口道,“无妨,他都离了凡间回西海去,我私下里损损他也听不见。”

我才要闭眼躺下不理他,他却硬生生将我拉起,大声叹气,“唉唉,小兰草你可别睡呀,这么多年没有你在忘川边上,都没个听我说闲话的,黑无常那厮也整日冷面,拘来的魂魄也对我不大理睬。”

拘来的魂魄怕你都怕得不得了,怎么可能会理睬你……

“你这面具晃得我眼疼。”我实话实话,身心俱疲。

白无常“嗷”了一声,转过头去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再回头过来时,已经换了个面具,“你瞧着如何?”

一枚薄细的银质面具遮住他鼻梁以上,熠熠生辉,我这才发觉白无常脸型也是极好的,嘴唇微微上翘,脸侧垂下两绺碎发长长。

有那么片刻我也想,若是能掀开他的面具瞧瞧该多好。

实际我也这么说了出口,“你脑壳上一定要带上面具么?”

白无常点点头,“我是无常,怎么能轻易让平日拘的魂瞧了脸去,万一他们看上了本无常怎么办?”

我登时无言以对,这厮厚脸皮话痨还真不是说笑。

白无常索性翘起二郎腿,手闲闲指着我身旁依旧躺着的楼熙,道了声,“喏,今儿本无常其实是来收这厮的魂魄来的。”

之前桑问给我的横木上齿痕深深,我心中有些吃惊,怎么才引了阿玉的魂魄离开,楼熙这就……

白无常依旧唇边笑意浓浓,向我解释道,“这人本来便是花街浪子里外被掏空,命不久矣。好歹西海龙尊附身于他身上,这才多续了这么一年来的命,现下龙尊魂魄离体,本无常自然要来收他的魂走。”

我侧头看着楼熙的脸,他睡的宁和。阿玉的魂魄走了,他也仿佛失了光彩,不再是之前的楼熙。

可是,至少同这具皮囊的情分还在。

我侧头看白无常,“好歹念在你我五百多年交情,不能放他一马再活上十年阳寿么?”
白无常“啧”了一声,“这会儿又念起了咱们五百来年交情啊,方才还那样嫌弃本无常,小兰草你还真是个无心无肺的角儿。”他劈手夺过我手间横木,放在自个儿手间,摩挲起上头齿痕,“你这取个血都死去活来,当初冬……”

我皱眉,“甚么?”

白无常抬头,龇牙一笑,“没甚么,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

楼熙还不能死,我起码得替阿玉还阿玉占了他的这一年。

我点头,笑的虚气满面,“故人请求,那必然愿意。”

不想白无常蓦然丢开横木,捧住我脑袋,在我脸上上下揉搓,嘴边笑涡深深滚圆,“好不容易来趟人间遇上故人。左右我也闲惯了,那就在人间耍上那么一阵,这阵子里嘛,自然是小兰草你来陪我。反正判官的命格簿子在本无常手里,随意添个几年也不成问题。”

他笑得既阴测又欢喜,颇有些阴谋气息。

“成交。”我背过身去,躺在美人榻上,闭眼小憩。

“兰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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