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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公子的故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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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情的流火

  
  明朝初年,某个小村庄里,村东头元财主家的小少爷,一大早披散着头发,坐在家里水井旁边的石板上,哭的双目微红,手上还捧着一个冻柿子,哭一会儿,咬一口。
  家里的老佣人们围在他身边,有的捧着小米粥,有的托着一件灰布棉衣,劝他吃饭,劝他穿上衣服。
  元少爷穿着月白色的短褂子,脖子梗得直直的,他把吃剩下的柿子往仆人身上一扔,红着脸吼道:“我不穿那件破衣服,人家城里的少爷都穿皮袄,穿大氅,蹬皮靴。”他朝厨房里的元夫人喊道:“娘,你不给我买,我今天就不吃饭!也不穿衣服!”
  元夫人乃是财主的妻子,生的膀大腰圆,性格彪悍,她对众仆人道:“让他犟,冻死他。”
  元少爷十五六岁,家中排行最小,因为生在七月,故元老爷给他取名流火。元少爷自小生在乡间,同龄人中只有佃户家的孩子能充作玩伴。他脑子很笨,只度过《三字经》和《弟子规》,再没有受过其他教育。尽管如此,他本人却极爱附庸风雅,向往上流社会王公贵族们的生活。
  今天他因为不想穿粗布做的棉衣,而跟家里人吵了一家。晌午的时候,他实在耐不住,恨恨地穿上夏天的绸缎长衫,袖子里笼了一块萝卜糕,一溜烟跑出去了。
  村中农夫佃户只知为衣食奔波,不足以与元少爷这种高人共语。元流火一阵风似的穿过整个农庄,来到了一座半旧的书斋里。
  此书斋共有三间青砖瓦房,墙面被青藤缠绕,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住着来自城里的真正的公子。
  这书斋是城中富商林老板的产业,本来闲置了许多年。忽然林家的小少爷起了兴致,要到乡间陶冶身心,于是就带了家中老奴,兴冲冲地赶来了。
  林少爷大名林惠然,字闻野。跟元流火差不多年纪,在乡间住了几日,身心没有被陶冶,反而被乡间枯燥生活憋闷得几乎长蘑菇。不过他好面子,不肯轻易回家,只好闷着头在乡间苦熬。
  元、林人算是惺惺相惜,偶尔坐在一起吃茶聊天。不过林惠然觉得元流火言语粗鄙好笑,若非实在找不到玩伴,才不会跟他闲扯。
  比如此刻,流火坐在堂屋的红木椅子上,一边啃萝卜糕,一边喝茶,然后抱怨自己父母的粗鄙专横,周围佣人们的愚蠢可笑,乡间生活的无趣乏味。说到动情处,他打了一个饱嗝,把白玉细瓷小茶杯往林少爷面前一杵:“我还要喝一杯。”
  林惠然默默无语,旁边的老仆提着茶壶过来,给他添了一杯水,又笑着跟他说:“慢点吃。”
  林惠然实在没心情陪他,自顾自地去里面的的书房里看书了。他性格豁达洒脱,酷爱游历玩耍,所幸家中人不逼迫他考取功名,也不催促他经商。
  他从书架里抽出一本山海经,才翻阅了几页,流火打着饱嗝吭吭哧哧地跑过来了,他见别人看书,自己也非得凑上去看一眼,还指着那本山海经说:“这本书我家里也有。”
  流火很自来熟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故作高深地说:“家父常结交海内的文人雅士,这本书的作者,前段时间来我家里做客,我有幸聆听了他的教诲。”
  林惠然惊得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他把书的扉页立起来,解释道:“这是先秦古籍。”
  流火啊了一声,厚着脸皮淡定解释道:“我是说给这本书注疏的学者。”
  林惠然默默地点头,把书丢到一边,取了门口粘蝉的网兜,邀请流火一块儿去捉知了。
  流火表示:“我是大人了,不玩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林惠然说:“现在京城里很流行这个,连太尉、将军家的公子,都互相攀比谁的网兜更好看呢。”
  流火抢先一步跑出去,兴奋地说:“跟我来,我知道哪儿的知了最多。”
  两人跑到坟地里去抓知了,结果被附近的乡民瞧见,乡民没认出两人的身份,只以为是普通的顽皮少年,举起锄头就追。害得他俩没命地逃了回来。
  林惠然跑得很快,且毫发无伤。流火的大腿被树枝划开,显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坐在屋子的门槛上,哇地哭了出来:“我裤子破了,我娘要打我屁股的。”
  林惠然好生郁闷,知了被抓到,反而带回来一个爱哭的脓包。他不耐烦道:“脱下来补补就好啦。”说罢自己去书房玩了。
  他的仆人倒是十分热心,拉着流火白胖的小手,引到卧室的软榻上,叫流火脱掉裤子,用薄被盖住双腿。自己则穿针引线,坐在外面的门槛上给他缝补。
  流火光着小腿蜷缩在毛毯之中,心想把你们家少爷的裤子借给我一条是会怎样啊?
  流火不知道林小少爷有洁癖,旁人动了他的私人物品,他一定会大发雷霆,把被污染的东西扔的远远的。
  仆人尚未缝补好,那边林惠然嚷着口渴,仆人只好放下裤子,跑过去挑水煮茶。
  流火端庄地坐在榻上,本来有些害羞,担心外人闯进来,强行扒开毛毯,视|奸了自己的屁股。不过坐的时间长了,他渐渐觉得困乏,本是没心没肺的性格,索性身子一歪,倒在枕头上睡着了。
  林惠然在书房里练字,其实纯粹为打发时间。桌子上放了两杯碧螺春,细瓷茶杯里飘荡着袅袅清香,与窗外的蔷薇香味掺在一起。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纸糊的窗子哗哗作响,空中似有玉石金环的鸣响,林惠然伸手微微遮了一下油灯,微风停住,他抬头,见书桌旁边,站着一名气质出尘,飘逸如仙的美貌男子。
  男子长发披散,漆黑如墨,末端以金色丝带微微束起,眉目如画,神情凝端,微微一笑,灿然若神。
  林惠然虽见过他多次,但每次相见,总会忍不住痴怔一会儿,然后才故作镇定地打招呼:“子离兄,好久不见。”
  子离挥挥衣袖,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了半盏,才道:“我今夜去鬼市买几味药,途径此地,讨一碗水喝。”
  林惠然心想:果然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他脸上却淡定而得体的微笑:“既然来了,不妨一坐。我与子离兄好久未见,正好叙一些闲话。”
  子离施施然坐下,他穿一身白衣,银袍玉带,腰佩玉石宝剑,行动时只听见叮叮当当地声音,十分悦耳。林惠然觉得他这一身打扮得好笑,又很可爱。
  子离给林惠然展示自己在鬼市买的好东西:有陈年死人身上的尸油,古墓中沾了血肉的湿土,坐化的和尚身上的舍利,还有一具完整的侏儒人骨架。
  最后一件东西还没有掏出来,林惠然坚决表示不想看了。
  子离是山中的狐妖,有一次渡劫时受了重伤,被林惠然所救,两人算是结识了。林惠然也不是俗人,知道了子离的身份后,并不以为怪,反而比之前更加郑重礼遇。
  子离将买的这些东西装进布口袋里,又问起了林惠然的近况,林惠然微微露出抑郁神情,懒懒道:“其实在乡间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回城里更加无聊。所以我宁可在这里带着。”
  子离微微一笑:“闻野,天下之大,又何止城里乡下两个地方。”
  林惠然眼前一亮:“我早就想去四方游历,又怕父母不允。”
  子离连连摆手:“你是富家公子,身份尊贵。我可不敢教坏了你。”
  林惠然有些郁闷,没有再接话。
  见林惠然神色不悦,子离又笑着说:“过几日是重阳节,我陪你饮酒如何?”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名少年含糊痴重的声音:“林公子,你在哪里,怎么我一觉醒来……”
  流火掀开帘子,只见屋内一道白影闪过,屋内灯影重重,玉石微动,林惠然一身蓝衫,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两杯清茶冒出袅袅烟雾。
  流火呆了一会儿,才说:“我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睡好了吗?”林惠然起身,拿起旁边的灯笼,说:“仆人已经回去了,我这就送你回家。”
  流火有些不安,跟在林惠然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野的路上,四周升起跳跃的磷火。
  “林公子,今天很不好意思,我不知怎么回事,就在你家睡着了。”流火摆弄着手指道。
  林惠然提着红色灯笼,神情清冷,随口道:“没关系,我习惯了。”
  流火没听说来这最后一句的讽刺意味,还以为林惠然是好人,心中更加感激。两人在元宅门口分别的时候,流火忽然问他:“重阳节的时候,你回家吗?”
  “大概不回吧,我家中不喜欢过重阳节。”
  流火当即很热心地说:“那重阳节我陪你吧,你看你一个人在乡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惠然后恨不能把拳头塞进流火的嘴里,他根本就不想在重阳节看见这个蠢小子。
  “不必了,我这人喜欢清静,何况秋试马上开始了,我正要安心读书。”林惠然淡定道。
  流火哦了一声,见林惠然手里灯笼的蜡烛快燃尽了,就把自家门上的灯笼替换给他,然后热情洋溢地跟自己的朋友挥手道别。
作者有话要说:  

  ☆、欺负人

  重阳节当天夜里,月明星稀,暗香浮动。书斋院子的地面被清扫得宛如镜子,上面投射出树枝的黑影。
  院子中央设了梨花木的方桌和鼠灰色软榻,上面摆放着清茶美酒、时令果蔬和一尊墨菊。旁边的老奴坐在矮凳上,扇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的茶壶冒出汩汩白烟。
  子离翩然而至,信手推开篱笆院门,不觉笑道:“闻野好雅兴。”
  林惠然早就笑着站起来,迎上去道:“乡间陈设简陋,不堪待客,见笑了。”
  两人分了宾主,在木桌旁坐下,子离见那花瓶中的墨菊开得鲜艳郑重,凑上去认真把玩了片刻,然后和林惠然聊起了古今中外的各色花卉,乃至各色美人。
  子离见多识广,语言又婉转有趣,听他说话,比读一万本神怪历险的古书都有趣。林惠然听得十分畅快,两人多饮了几杯,子离渐渐的露出了活泼玩闹的本性,他解了玉带,脱了皮靴,踩在地上效仿广寒仙子起舞,又吟唱着时下教坊里流行的曲调。
  狐狸本来性格淫|媚,为人所不齿,所以子离平时谨言慎行,不露出一点轻佻相,今日逢着佳节,周围又没外人,就大胆了起来。
  子离声音清冽悦耳,舞姿曼妙。林惠然和旁边煮茶的老奴都看呆了。
  一曲完毕,子离整顿衣衫,敛衽坐回桌前,刚要笑着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寒,看向了篱笆外面。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矮个子少年,呆呆地站着,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目光如呆如痴,似乎是个傻子。
  子离哼了一声,随手一挥,凌空握着一口长剑,冲向少年。
  “子离。”林惠然忙拦住他,急道:“这个也是我朋友。”又低声说:“没事的,只是个乡下小子。”
  子离收了长剑,长身玉立,目光冷淡地把流火全身扫了一遍,最后转过脸:“既然是你朋友,就算了。”
  林惠然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些懊悔,其实他才不愿跟这个蠢小子做朋友呢,免得给人小瞧了。而且自己明明说过了不许他重阳节来,为什么又巴巴地跑过来?
  林惠然走过去,态度冷淡地说:“流火兄也来了。”
  流火神情痴呆,目光只紧紧围绕着子离,此刻三魂七魄都被眼前的美人给勾走,唯有一具躯壳还留在原地。
  林惠然大声喊了几句,才把流火的魂魄给叫了回来。流火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回想自己为什么来这个地方,然后举着手里的食盒说:“陪你一起过重阳节。”
  林惠然哦了一声:“进来吧。”
  流火一溜小跑地来到院子,跪坐在木桌前,把上面的花瓶和精美的酒具撤掉,打开自己的食盒,往上面搬运菜碟。
  “这盘红油猪耳朵我娘做的。这碟猪头肉是家里厨娘的拿手好菜,还有这个梅菜扣肉是我最喜欢吃的,这里还有一碟猪肉馅饼。”他仰起脸问林惠然:“你喜欢吃吗?”
  林惠然整个人都呆掉了,木然道:“嗯,喜欢。”
  流火大着胆子去看子离,想问他喜不喜欢,但是目光刚接触到他,灵魂又再次被吸走,大脑呈现出放空的状态。
  流火再次回过神来时,旁边的老仆已经重新添置了筷子,并动手去厨房熬粥了。
  林惠然本拟着今晚是一场清雅的诗酒茶会,被流火破坏成了一顿饭局。他心力交瘁,又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倒不好赶人家走。
  子离瞧不出流火的路数,只觉得这小子似乎很弱智,但是带来的饭菜还是蛮好吃的。他冷冷清清地吃饭,也不怎么开口说话。
  流火在反复经历了灵魂飞升又归位的刺激之后,终于淡定了下来,他斜眼偷偷瞄子离,清了清嗓子,干巴巴地轻声说:“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又大着胆子道:“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他难得学了这四句,全用上了。
  子离心中大怒,看在林惠然的面子上又不好翻脸,只好是侧过脸喝酒。
  林惠然也有些不高兴,无奈还得暗暗提醒流火:“流火兄,怎么才喝了一杯就醉了。这位是我在读书时认识的朋友,叫子离。”又对子离说:“这位是元流火。”
  子离略微颔首,元流火痴痴一笑:“我今日可算没有白来,不然怎会见到如此佳人,刚才你唱的是什么曲子,我听别人唱过,可都不及你万分之一。”
  子离佛然起身,甩甩袖子,手中似有微光闪动,然后大步离开了。
  元流火宛如提线木偶似的,直接站起来追,跑到篱笆门时,才觉出自己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的衣服片片碎裂,散落了一路。
  流火大为羞窘,一时顾不上追寻美人,捂着屁股低头捡衣服。那些布条被切的丝丝缕缕,最大的约有指甲盖大小。他抱着一堆碎片,顿时傻眼了。
  林惠然早就领着老仆进了屋子,并吩咐老仆关上房门,不准理睬流火。
  流火年纪尚幼,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诡异的事情,他哭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找林惠然求救,结果房门紧闭,窗户里的灯火也依次熄灭。
  流火又气又伤心,光着屁股把自己的食盒拎起来,哭哭啼啼的回家了。他还怕黑,往常都有仆人或者林惠然来送他,今日独自光着身子出行,精神上受到的创伤可想而知。
  回去之后,他大病了一场,关于那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含糊其词,只说自己着了妖人的道。其实心里凄苦万分,一方面很恨子离,但想起他绝世的容颜,又舍不得撒手,偶尔想起林惠然那夜对自己的冷淡,心里隐约知道了两人并不算是朋友,他只觉得有些怅然和耻辱罢了。然后自己在被窝里暗暗攥紧的小手,发誓自己从此孤身一人,冷面冷心,从此只许他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他。
  他病好以后,已经是新年过去了,初春时,他才扶着手杖迈出村落,远远地见了那书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掉头就走。
  远处却有林惠然的老仆追上来,叫住他,先是对上次的事情表明了歉意,代林公子向他致歉。然后又说林公子早就搬回城里了,这个书斋从此不用,里面很多珍藏书籍,都是林公子喜爱的,一并送给他。
  元流火呆了一下,他自然知道读书人赠书,是很重的情分,心里就又暗暗的原谅了林惠然。老仆笑着递出一张书柬,上面写着林惠然家的地址,林少爷邀请他有空找他玩。
  元流火收下了书柬,却并不打算真的去找林惠然,心里想着,让他空等去吧。
  其实那只是富贵公子之间的礼节,林惠然回去之后每天要赴无数的宴会,又有许多人天天巴望着能陪他游玩。他才不会真的等着元流火。
  林惠然在家中度过了新年,立春刚过,林老爷子派了一顶小轿,迎娶回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姨娘。林家的几位少爷和小姐都成家立业,有自己资产,所以并不计较这种事情。唯独林惠然尚未成亲,林惠然的母亲——正房林太太为了此事,大动干戈,先是牛刀小试,使出了妇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技能。然后又各种阴谋陷阱、给小姨娘穿小鞋,使绊子,联络家中有势力的长辈,说小姨娘的坏话,又使出了各种诬告陷害的伎俩。
  那几日整个林宅阴云密布,沉浸在宅斗的机关陷阱之中,人人自危,唯恐走错了一步,说错了一句。
  林惠然又想跑出去了,这次跪在父母面前,禀明了自己想寄情于山水、四处游历的决心。林夫人目前所有精力都用来斗小三,无暇分心,听说儿子要远行,十分开心,鼓励他越走越远,以免被刀剑误伤。林老爷子被家里众人缠得半死不活,抱着能走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很豁达地放儿子远行了。
  林惠然没想到自己十几年来未曾实现的梦想一朝解决,于是临行前遍邀四方好友,为自己饯行。如此热热闹闹地摆了几天宴席。他走的那日,却静悄悄的,只带了一个包袱,连仆人都没有,独自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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