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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魅集
　　作者：小葬

　　被遗忘的十字街口

　　他在清晨深蓝色的空气里把自行车慢慢推上缓坡。到了缓坡顶端，可以看到整座南京城笼罩在寒气里模糊的轮廓，明明灭灭延续到地平线的街灯，和天边混沌不清的光。
　　很安静。
　　凌晨是他最喜欢的时刻。这时没有嘈杂扭曲分不清从哪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即使路上只有街灯作伴也很安心。
　　“阿——葵——！”
　　巷口转角处身后突然传来某人的叫唤。
　　会这么称呼他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到车尾一沉，那人已经一屁股坐了上来。
　　“真的是你啊，太好了，顺便载我去学校吧，我的作业一定要在早读之前写完！”何岚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求助于人，没等对方回答就发号施令，“走吧，少年，一库够！”
　　“真是的，都说了别这么叫我……”
　　他无奈地笑着，上车蹬了蹬脚踏，不堪重负的自行车左右歪了几下才勉强运转起来。
　　他跟何岚是在高一的时候认识的，两人一直是同桌。他的正名是向日，不过从何岚一直叫他“阿葵”。
　　何岚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向日的抱怨，在背上给了他一捶，说：“都叫了两年了还不习惯？‘向日’不就是向日葵的‘向日’嘛，谁让你爸妈取名字只取一半！而且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也可以叫我阿豆哦。”
　　向日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控制车头。
　　“哇，冷死了！话说都十二月了，只有你这个呆子才坚持骑自行车吧！”
　　后面的家伙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口齿不清地扯着其他话题。
　　“是啊是啊，也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搭我的顺风车！”
　　天气确实挺冷，他的耳朵和手因为每天吹冷风都长出了冻疮。但是没办法，这里实在太偏僻，离地铁站远，公交车又神出鬼没毫无规律可循，只能骑车。
　　在自行车轮周而复始的转动和他们时断时续的谈话间，天色渐明，眼前的城市缓缓苏醒。
　　*
　　自从向日离开外婆来南京市上高中，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半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寄住在表舅家里。正在读高三的他成绩中等，打算高中毕业就马上找工作，因此面对明年六月的高考毫无压力。
　　“我先走了，明天见。”
　　跟往常一样，放学铃声一响，向日就收拾书包离开。他每天下午都得去幼儿园把小表弟接回家，然后做好晚饭，等舅舅差不多完成一天的画稿，舅母也下班回来，大家一起吃饭。
　　“拜拜——”上了一整天课的何岚此时已经成泥状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阿葵你可真爽啊，我也想申请晚上回家自习……再呆在教室里人都要发霉了！”
　　向日背起书包，笑着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然后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好遇见抱着一堆试卷进来的班长白石楠，他侧身让开。
　　“你等一下，马老师要评讲完前天考试的试卷。”她忽然叫住他。
　　“啊……哦。”
　　等到老师的“简单评讲几句”终于结束，已经是四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他抓起书包飞奔下楼。比平时接小柏的时间迟了半个钟，那个娇气的小家伙，现在该不会已经吓哭了吧？
　　为了赶时间，向日决定抄小路。那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大概勉强能让一辆面包车经过，平时没有多少人。其实这里条路他也没有走过，不过根据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原理，这应该是能最快到达幼儿园的路线。
　　刚把车头往右转进入小巷，他就发现巷子里有不少路人。
　　奇怪，他记得这条路应该没多少人走才对啊。
　　正纳闷着，他来到一个小型的十字街口，这里没有红绿灯。这时他注意到街口旁的一个小女孩，她一个人坐在自行车的车尾架上，看起来跟他小表弟差不多大，还眨巴着眼睛看着经过的他。大概是在等爸爸妈妈吧，小女孩坐在那儿无聊地晃着两截雪白的小腿。他这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连衣裙，这么冷的天气……
　　不过当时向日并没有多想，瞅着空隙过了十字街口。骑了大概七八米，突然听后面传来“碰”的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女孩已经扑倒在马路上，她原本坐着的自行车也倒在一边，估计是车本来就没有放稳。
　　小女孩“哇”地一声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奇怪的是，周围的路人少说有十几个，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她，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停下车子，正要走过去，突然听见不远处疾驰的车声。
　　本来那应该是很短的瞬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在场所有的旁观者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呆愣在原地，不约而同地面无表情，甚至有几个人往后退了几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倒地的小女孩身上，却没有人出手相救。
　　“小心！”
　　向日大喊一声，往前跑了不到两步，那辆面包车已经疾驰过来，直接从小女孩身上碾过……
　　之后才是长长的刺耳的刹车声。
　　被撞飞的自行车摔在路边，后轮已经完全变形，沾着红色血迹的前轮依然转着，转着。
　　他呆愣地站在原地，不敢去看马路中央的那一团血肉模糊，只觉得从头到脚彻骨的冰冷。
　　尖叫声，议论声，救护车的警鸣，各种各样混杂的声音接踵而至，他却只能愣愣地站着，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似的动弹不得，喉咙里也像被塞了一团大棉花，堵得慌。他看着警察到来，看着白色的裹尸布被抬走，看着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
　　后来向日一直恍恍惚惚，完全把接表弟的事情忘记，连怎么回到家的都不记得了。总之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家了。还好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电话，小柏已经被表舅接了回来。他进门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吃饭。
　　“怎么了，今天这么晚才回来？”表舅先开口问。
　　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居然已经快八点半了。他刚才一个人在大马路上晃荡了两个多小时？
　　“对不起，因为身体不舒服，在校医院呆了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隐瞒刚才看到的一切。
　　他们没有怀疑，大概是因为向日当时的脸色确实很难看。总之那天晚上他连饭都没吃，就直接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坐在书桌前看着课本和作业，脑海里却一边一边地回放着那场车祸，特别是在经过小女孩身边时她那随着他转动的眼睛……
　　其实，向日一直有一个秘密。
　　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看到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东西——比如说鬼魂和妖怪。
　　这件事向日只对唯一的至亲——他的外婆——提起过，大概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吧，他说他每天上学都能看见卖冰棍的老人在村口的井边休息，而事实上，那个老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他已经忘记外婆当时的反应，只记得她让他在祠堂里跪了一整个晚上，禁止他再说类似的话。从那以后，向日就没有再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后来在帮外婆打扫房间的时候，他偶然发现一本类似笔记本的东西，封面上是“百魅集”三个毛笔题字（当时他还不认识中间的那个字）。这本笔记把鬼和妖统称“魅”，记录了各种各样鬼魂和妖怪的类型，还附有画像。猜测着这可能是外公的遗物，他之后一直把这本子偷偷藏在自己身边。
　　多年过去，这种能力伴随他长大，他甚至已经习惯了跟鬼怪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跟一般人擅自想象的不同，大部分鬼怪都是很温和的，通常不会打扰人类，就算偶尔遇见，也跟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没什么区别。
　　也许是想得太多，但是目睹了小女孩的死之后，向日总觉得她的鬼魂，好像在跟着他？
　　他把自己住了两年多的房间环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但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一般他这种感觉都是很准的。虽然大部分鬼怪都很温和，可是一想到那个小女孩就死在他面前，向日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
　　*
　　就这样胡思乱想，向日几乎一整晚都没睡。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他刻意远远地避开了那条十字路口。彻夜的失眠让他一个早上都精神恍惚，好几次听着课就想趴下睡觉，可一闭上眼又被脑海中的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惊醒。
　　话说起来，这个车祸就发生在学校附近，到现在还没有听到同学们在议论呢？
　　向日又想起昨晚的那些路人，他们冷漠的表情，真是让人心寒。关于人情冷暖的故事他不是没有听过，但没想到现实竟然残酷至此，十几个路人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被车碾死……
　　脑袋上不轻不重的敲击一下子把他从无尽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说你呢——”向日转过头，只见何岚手里握着刚才袭击他的武器——卷成一卷的课本，“虽然你本来就呆头呆脑，今天怎么看起来一点精神都没有啊？生病了？……难道是相思病？！是的吧，果然是的吧混蛋！”
　　“没有啊，别乱说。”他拍开何岚手中又向他逼近的武器，“只是没睡好……”
　　“哦哦，这么小年纪就开始失眠以后到了大叔的年纪那怎么办啊！”何岚夸张地长叹一口气，然后作知心哥哥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有什么烦恼尽管说出来吧！”
　　向日就知道这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一开口就不着边际。
　　“昨天回家的时候，我目击了一场车祸。”他尽量简单地说。
　　“车祸？在哪儿？”
　　“我们学校门口左转，往小巷子里走，那里不是有个小十字路口么？就在那里。”
　　“车祸啊……有人出事么？”
　　“唔，一个小女孩……被撞死了。”
　　何岚听到这里终于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皱着眉头看着向日，欲言又止。过了十几秒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几乎是吼着问道：“等一下！你说是你昨天回家的时候？”
　　他点点头，有些奇怪对方的反应。
　　“不可能，”何岚瞪着他，“那个地方我晚修完回去的时候也有经过，那里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别说警戒线，就连血迹都没有看到！”
　　向日张开嘴想反驳，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等一下，我看一看网上有没有什么报道。”何岚说着掏出他的触屏手机，手指灵活熟练地操作起来，半晌才终于说，“有了！”
　　“怎么样？”
　　何岚迅速扫完屏幕上的字，脸刷的一下白了，然后猛然抬头看着向日，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那里是发生过一场车祸没错，受害者是一个在附近读幼儿园的小女孩，可是……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向日被他说背后寒毛直竖。
　　“我说，阿葵，”他阴森森地说，“你该不会是撞鬼了吧？”
　　撞鬼！
　　被他这么一提醒，向日倒算是恍然大悟了。没错，从小到大他“撞鬼”的经历多得用手数都数不过来，这一次只不过是形式比较特殊而已，想必一定是两年来小女孩的鬼魂一直得不到安息……
　　“呵呵……怎么样，被我吓到了吧！”为了让何岚放心，向日马上转口打起哈哈，“我骗你的，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靠，你居然敢耍我！”
　　何岚大怒，重新卷起课本作势要敲向日的脑袋。不料他过于激动，扬起的手不小心打到了正在后面收作业的白石楠的胸部。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同学立即开始起哄。何岚顿时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所有在场的同学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旁观——今年九月刚转学过来的白石楠，他们的新任班长，人虽然长得漂亮，个性却又冷又酷，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再加上成绩极好，短短几个月时间就成了高三整个年级传说般的人物。
　　只见白石楠面色平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径自说：
　　“何岚，限你在一分钟之内把作业交上来，过时不候。”
　　说完就抱着一堆作业本走开了，围观的众人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向日正要在心里为这位淡定的女王喝彩，她忽然转头冷着脸瞥了他一眼。
　　没错，是在看他。他吓了一跳：虽然大家是同学，但以前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她通过眼镜投来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令人不舒服的探寻意味。难道她刚才听到他跟何岚的对话了？
　　*
　　下午向日谎称生病找班主任请假，她知道他是不打算上大学的，因此也没有过于刁难，很快就批准他提前回家。
　　骑上自行车，向日立马往昨天的“事故”现场赶去。这次他特别注意四周的环境，在进入那条小巷子之后果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就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果然如他所料，一切又开始重演。
　　他骑着车继续向前走，没一会儿再次来到十字路口，一眼就看到扑倒在路中间的小女孩。怎么已经摔倒了？
　　这时不远处的汽车疾驰声又再传来！
　　他跳下自行车，拨开冷眼旁观的人群，扑向到地的小女孩。这时汽车已经离他们不到三米了。他伸手把她捞起来抱进怀里，尽全力往路边摔去，然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在两年前的车祸的受害者。这几年来向日反复地翻阅百魅集，笔记上的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从那上面他知道有一种叫“地缚魂”的鬼魂，在肉体死亡之后，由于心中存在强大的执念，就会在自己死去的地方徘徊。要超度这种鬼魂，最好的方法是祷念经文或帮它完成死前的最后愿望，以消除它对这个世界的执念。这个小女孩，当时的愿望大概是能有人救她吧……
　　摔在路边的时候向日由于撞击的疼痛闷哼了一声。在落地的同时身边忽然刮起一阵狂风，他死死地闭着眼睛，直到旋风完全停息，才睁开眼睛——没有汽车，没有人群，没有血渍，除了他和小女孩，十字街口没有其他任何人。
　　怀里的小女孩是冰冷的，但还好至少完好无损，不像昨天那样血肉模糊。
　　女孩似乎被吓坏了，原本的嚎啕大哭变成无声抽噎，哭了半天才愣愣地抬头看着向日。他也看着她，发现她一点被超度的迹象都没有，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完成她的愿望了吗？
　　“小妹妹，你怎么还哭啊？”
　　“我……我……”她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哥哥……”
　　啊咧？
　　“呜呜呜，哥哥是大坏蛋，明明让我在……唔，在这里等他，我等了这么久，唔唔唔，他都不来……”小女孩越哭越厉害。
　　向日想起昨天见她坐在自行车上等人的样子，原来是在等她哥哥？这才是她死前的愿望？
　　可是这个难度也太高了点吧，他又不认识她哥哥，而且就算找到了，他们俩也见不了面啊。
　　向日硬着头皮问她记不记得自己的哥哥是谁、现在可能会在哪里，小女孩一概摇头说不记得。不仅如此，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已经忘记了。
　　对小孩子的眼泪最没办法的向日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只好答应用自行车载她到处逛逛，看能不能让她想起什么，没准转几个弯就能碰到她哥了。
　　结果是他载着她兜兜转转经过了十几条街，天也快暗下来了，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最后坐在公园里休息的时候，小女孩忽然说想吃芥末味的雪糕。
　　口味如此猎奇的雪糕向日当然没能找到，只好买了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小孩子都不会讨厌巧克力味的东西吧。等他在十二月份冰天动地的天气里傻乎乎地拿着甜筒回到公园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倒在长椅上，看起来像是快睡着的样子。
　　“别睡了，看，你的雪糕来了。”向日一边摇醒她，一边剥开甜筒的外纸。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卡其色的甜筒顶端，无声地嚼了好一会。就在他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口味不合要求而发脾气的时候，她突然扑进他怀里：
　　“哥哥，你终于来了……”
　　他愣住了。
　　她的魂魄逐渐开始发光，在越来越强烈的光芒中逐渐消失不见——这是成功超度的迹象。他看着她闭上眼睛，那样子就跟睡着了一样。小女孩完全消失后，他还是愣愣地站着，直到冰冷的甜筒把他的手冻得失去知觉。
　　*
　　等向日终于回过神来，赶去幼儿园接小柏的时候，那孩子已经站在校门口等他好一会儿了。小柏裹着去年冬天向日给他织的白色围巾，小脸冻得通红。他蹲下去帮他搓搓冻僵的双手，一边道歉一边求他原谅。
　　小柏二话不说地挣开他的手，向日愣住了，以为他真的生气了。没想到那孩子下一秒居然趁机把手伸进他的围巾里面，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冻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得逞的小家伙咯咯地笑个不停。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向日跟往常一样载着小柏骑在人行道上，路灯一盏连接着一盏直到天边，昏黄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