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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夜话-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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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座城郭鼎盛,是因为它层层叠叠有如重重山峦的朱红楼阁,强韧海石垒就的城墙环绕在那些犹如浓墨重彩勾勒的华美楼阁之外,整座漂浮在海间的城郭,既像海雾织就的蜃景,又像梦境初醒时的幻觉。然而,现在它虽还稳稳漂浮在沧海之中,但其中的华美鼎盛却荡然无存。

    街道上尽是燃烧倾颓的楼阁亭台,森然的重重黑云压在城际,残破不堪的尸体和鲜血铺满了原本洁白光洁的街面,风中的灰烬有如雪花一般飘舞在黑夜之中,鼎盛华美的城郭,顷刻间变成了惨然萧瑟的人间炼狱。起初,在无穷无尽的天界铁蹄的倾轧下,海市之中还能耳闻到被追逐屠杀的那些妖怪的惨呼和哭号声,如今,却连这些惨呼声都已寂静下来,只余街道上掠过的惨然风声,有如哀哭。

    三天中,天界军势的铁蹄密密围绕在海市周边,三天过后,海市已成一座死城,一座燃烧的巨大坟冢。三十万雄兵齐聚海市,他们只为捉拿一个人,但三天过去,却只落得死伤惨重的下场,心震胆寒的军势只得退守海市外,求请天庭增兵。于是短短三天内,原本的十万铁骑增到了二十万,又渐渐增到三十万,只等一声令下,就即刻攻入海市内。然而,同伴的增多并没有让那些天界兵将觉得安定多少,守了三天,看着同伴越来越少,他们只觉得,如履薄冰。

    “那个人,那个人……是怪物啊!那个堕入魔道的叛逆者,他已经疯了!”

    他们胆战心惊的在私下如此传闻着,尽管他们是天界军中的精锐,从来无畏无惧,坚韧不屈,但那个披着金色大麾傲然伫立在焦黑城郭间的高大人影,还是成为了他们永远的梦魇。

    他们依然记得那个人庞大有如黑色海潮的力量如何在整个海市中重重蔓延,只一瞬间,那些踏上海市的先锋,数以万计的银甲兵将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号就被黑色的浪潮吞没,在那庞大的浪潮褪去之后,街道上只余颓然树立的天界旌旗,无数惨然横卧于地的刀兵剑戟,还有重重铺满整条街道的白骨。那个张狂不羁的男人大笑着踏过街道,那些森然骨骸在他的脚下尽化为风中飞灰,他的金麾如同巨翼在风中扬起,旋绕周身的力量带着森森狂气,金色的双眸狂傲嗜血,有如率领千万恶鬼从地狱深处爬出的罗刹。

    “那个人,已经恐怕已经舍弃天道,堕了魔道!若不早日铲除,以后整片神州必将遭受浴血之灾!”

    然而,这些私下传闻的言语却让他们更发暗自颤栗。堕入魔道,意味着那庞大得足以翻覆星辰的力量再也不会有任何束缚,没有仁慈,只有残忍,没有悲悯,只有杀戮!

    更危险的是,拥有如此力量的那个人从来就不将天界众神放在眼中,甚至在天界众人眼中至高至重的天帝旨意,也同样被他视若草芥。为何只为捕缚一人,天庭竟愿如此劳师动众,竟愿将天庭军中三十万精锐尽数遣到海市?那些执掌旗印的天将心中自然心知肚明,就是因为这种庞大而毫无束缚,桀骜又高傲的力量实在过于危险,甚至让执掌无上天界的天帝也感到威胁!

    三天内,山海震动,星辰失色,月光也尽被乌云所蚀,然而海市被那个男人强大的力量所掌控,依然稳稳漂浮在沧海之中,即便精致的亭台楼阁已成废墟,街道满是焦黑尸骸,却依然没有任何沉落的迹象。那些在云端守卫布阵的天将也不由得心生怯意,他们真的不明白,想要使这位狂傲的上神臣服,究竟有多么困难?三十万天界精锐,足以踏平半个妖界,耗尽三日,却依然攻不下一个小小的海市,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战胜他们面前这个强大得几乎难以想像的对手?!

    就算贵为天界军中的傲然精锐,可他们却十分清楚,想与这个人针锋相对,兵戈相抗,不亚于以卵击石。但诏令已下,他们只得咬牙坚守阵地,只冀望这位上神的力量有一天稍稍消耗减弱,天界的其他上神能够将这位已堕魔道的神明重新封印,这样,天界和尘世都将会重回安宁,而他们,也终能完成自己的职责……

    “大人,天界的鹰犬安静下来了。”

    黯淡的垂死月光自乌云的缝隙间洒落在萧瑟的街道上,一片楼阁残垣的废墟阴影之下,一个黑衣影卫出现在阴影中,半跪在伫立在焦黑石台前的高大男人身后道。他的身后,是数十个身着黑衣的影卫,皆都静静跟随在主人身后,有如影子般忠诚坚韧。

    “企图布阵围困,转攻为守么……愚蠢,已经守了三天,倒还真是死缠烂打啊。”男人的唇角在被乌云遮蔽的黯淡月色下微微扬起,金眸眯起,仿佛想起了什么,眉关缓缓紧蹙起来。

    “……那小鬼,不知现在身在何处?”一句低叹有如幻觉般弥散在肃杀的风中,跪在他身后的影卫愣了愣,有些担忧的皱眉道:“神君大人,您在担心夫人?”

    “什么夫人?幸好那小鬼不在,否则听你们如此称呼,他又要着恼了。”听那影卫所言,梁征不由得摇头笑了笑,回身瞥向那个影卫。“不过,我倒觉得他气恼的样子也很有几分趣味。”

    “大人,您……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找夫人呢?”那影卫和身后的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隐忍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又有些困惑的问道。“夫人失踪了,我们理所当然去找,您是不想再见夫人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寻他回来?”

    “你们,还是不明白啊。”梁征凝视了那个满脸惶惑的影卫许久,扬起眉关。鏖战三日,他虽并未负伤,但却总有些疲惫,思虑了许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我也不明白。我虽很想见那个小鬼,但我却知道他恐怕并不愿呆在我身边,既然如此,就不必强求了。但愿自己记挂的那个人幸福……这恐怕就是,凡人所说的情愫吧。虽说我不太懂……你们,明白什么叫作情愫吗?”

    “我们是您一手创造出来的孩子,我们的生命是您亲手赋予的,大人,您都不懂的事,我们怎么会懂?”那个影卫低下头去,缓缓低声回答道,眼中虽仍有惶惑,但却慢慢掺入了几丝悲伤。“我们大家只觉得,我们从未见过大人您笑过,只有夫人在的时候您会笑,会开心。我们虽然不懂,但却知道夫人对您来说是特别的。您从来不会悲伤,所以,我们替您悲伤和难过,我们……很惋惜。”

    梁征端详着那个影卫许久,眼中缓缓流露出一丝惘然,沉思了良久,低沉道:“……或许,我不该就这么放他走,我该再去找他一次,亲耳听听他最终做下的抉择。”

    “等破了围困海市的军势,请您派我们去打探夫人的下落。”身后一个高大的影卫半跪求告道,迫切的望向他们围绕着的主人,但梁征却摇了摇头,眉关缓缓皱紧。

    “我不愿再等到那时候。今夜乌云盖月,想必那些天界鹰犬的眼线也不会像白昼时那么锐利,我虽人在海市,可却自有办法找到那小鬼,问出他最后的抉择……这样一来……”他的金眸深处浮现出一丝混浊的黑暗,紧抿的唇角慢慢扬起一道浅淡的弧度:“无论是喜是忧都好,至少我亲耳听他自己说出了最后的抉择,以后也就了无遗憾了。”

    在同一时间,远在万里之外的一片薄云笼罩的黑色夜空之中,宁静的月色下猛然掀起一道暴戾的旋风,风势有如披沙走石,在天中徒然掠过,急转直下穿过云间。

    风势强横,将云层渐渐拂散褪去,才及及能辨清穿梭云中的正是一只展开刚劲羽翼的庞大雄鹰,有如金属般的羽毛在月色下闪着厉光,傲然在空中翱翔了一阵,雄鹰敏锐的眼眸突然捕捉到了地面上的什么东西,渐渐收翅自空中驭风滑下,堪堪落在某座山外一片翠绿的山坡上。

    “小子,应该是这里吧?几年前,老子记得还来过一次这里,这小城,是叫青城吧?”身后狂风卷袭,合拢羽翼的巨鹰在地面上投下的阴影渐渐缩小黯淡,半晌,一个粗犷男人的声音在山坡上响起。随着他声音响起,在他身前怔怔立在山坡上的钟凛总算回过了神来,无言的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踏步下了山坡,男人一愣,连忙紧紧跟在青年身后追随而去。

    已经入夜了,城中街道萧瑟安静,一片漆黑中只有几户房子的窗边还透出些朦胧的灯火光亮。两人疾步穿过寂静的街道,顺着街道两岸青绿澈水流动的方向转向城中央,就在城中一条拥着温婉小河的小街尽头,他们找到了一间典雅而恢弘的大宅。眼看钟凛在门前慢慢停下,关翎不由得心里蹊跷,小心的碰了碰钟凛道:“是……是这里了?”

    钟凛点了点头,但没能说出任何话语来回答身边的人。他怔怔的盯着自家光亮的黑漆大门,亲切熟悉得仿佛就像他是昨天才刚刚离开这里,他的手颤抖着抚上那道门,轻轻一推,门微微敞开了一条缝。深吸了一口气,他跨过门槛,小心推开那熟悉的黑漆大门,缓缓走进自家的院中。

    家中到处是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人声,也没有一线光亮。这么晚了,也许大家都睡了。钟凛自欺欺人的想着,手却不由得在身侧握成了拳头。他爹在行伍中养成了早睡的习惯,总是拉着一家老小很早就寝,说这样对身体更好,但以前的他总是睡不着,总是从后门偷溜出去玩……没错,一片漆黑,是因为大家都就寝了。头脑一片混乱恍惚,他慢慢靠近了黑暗的门厅,静静站定在门边。

    借着月光,他看见宽敞的堂屋中空荡一片。没有了他儿时最喜欢的那套枣木家具,没有了父亲挂在墙边的铁弓和母亲摆在堂间的古琴,也没有了他孩提时总在后面捉迷藏的那扇秀丽的山水屏风。只有一片空荡,一片死寂,黑暗缓缓在屋内蔓延,这座曾经熟悉而温馨的大宅如今却死寂有如墓冢。

    拳头在身侧越握越紧,钟凛失神的睁着眼睛望着空荡一片的屋内,他听到脑海中什么事物清晰崩裂的声音。静了半晌,他猛然跨进屋内,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发疯般的推开每一扇他面前的门,发疯般的搜寻每一个房间,焦虑的关翎急急跟上他的步伐,想抓住他阻止他,可他却用力甩开对方的手,有如疯狂般在空旷的走廊上奔跑着。

    “爹!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爹,娘,你们在哪里?!我回来了啊!!”他狠狠推开走廊上每一扇门,一边在空荡的房中穿行,一边嘶哑的四处大喊着,四处搜寻着,企图找到一丝家人的踪迹,绝望而疯狂的嗓音嘶哑得几乎泣血。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一片空寂的大宅中回响。膝盖一软,他失神的跪倒在一片空荡的院落中,耳边仿佛依稀听到了父亲豪爽的大笑声和母亲温柔似水的琴声。朦胧间,他看见那些熟悉的佣人在家中热络穿梭,老迈的管家因为他每天回家都一身泥巴而唠叨个不停,还有坐在堂屋中刺绣的母亲和与客人开怀畅谈的父亲,一切温馨如昨的场景,皆如镜花水月般幻灭消逝,留给他的,只剩一片空寂僵冷的漆黑虚空。

    “钟家小哥?是小哥你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钟凛回身看去,眼见一个披着衣服的老人正提着灯笼站在门边,一脸惊愕的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李老爷子?!”钟凛愣了愣,缓缓直起身来,瞪大眼睛望向那个颤抖着朝自己走来的老人,他认出这个老人正是在离自家不远的街口设摊卖烙饼的那个老人,连忙上前几步扶住了他。

    “你回来晚了,晚了啊……!”那个老人死死抓住他的手,混浊的眼睛中渐渐涌出了几丝泪水。“小子,臭小子,你从小调皮捣蛋也就罢了,这次怎能离家这么久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爹你娘一直在找你啊!你娘都急病了,急坏了,在……在那些人来之前她还在想设法给你带封家书,可又不知往何处带……”

    心仿佛被狠狠攥紧了,钟凛皱紧了眉头,握住那个老人的手,张口欲言,却心痛如绞。他总想离家不过一年半载,不需多时就能回家看望爹娘,却不知这一去就竟成了永别!咬紧牙关,眼眶有些发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望向那个老人,想开口问自己的爹娘如今葬在何处,内心深处仿佛又在深深害怕着什么,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可怜啊,你的爹娘……你几乎还是个大孩子呢,我也不该怪你多少……你不在家中反倒是好事,这样的横祸……”老人低声喃喃着,紧紧握住他的手。“钟家就剩你一根独苗了啊!快走!趁着天黑快走!那些人这几天还在城里到处找你的下落呢!说什么钟老爷他犯了什么大罪,钟老爷一向对我们这些穷苦人和蔼的很,平常处世为人又是那么和善,我、我看他们才是故意诬陷!”

    他深深最后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钟凛,叹息的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孩子,趁着天黑,回来一趟就快逃吧,远远逃走,再也别回青城啦!”

    “我…我爹娘……他们…葬在何处?”沉默了半晌,钟凛咬紧牙关,强忍满心的疼痛,抓住那老人的手勉强问道。“回来了,我至少要在爹娘坟前……”

    “那些人来…来了之后,是官家主持的丧事,他们就在……城外的望月坡葬着,出城穿过小树林,一棵最大的樟树下便是了,不难寻的……”那老人沉思了一会,缓缓回答他道,片刻,混浊的眼中又露出一丝惨淡道:“你想在爹娘坟前上香,孝心是好,但天亮前一定要走啊!哎,这世道,好人向来都活不长……”

    看着那个老人颤抖着的伛偻身影消失在街道的黑暗中,钟凛呆呆伫立在自家的门前,感到关翎在身后小心的拍了拍自己的肩,半晌,终于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望向他嘶哑低声道:“时间不多了,我们走吧。” 

    




四十二、兽魂

浮世夜话 隔世 四十二、兽魂 
作者:Gerli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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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低低拂过城外肃立的几棵萧瑟杨柳,林间隐隐传来虫鸣,周围高大树木的树叶在风中沙沙摇动,越到夜晚就越加寒凉,钟凛离开城门前忍不住拉紧了自己的斗篷,好把寒风隔离在外。关翎皱着眉走在他身后,走进城郊的林间后,一路上两人一直默默无言,只有他们一前一后踏过林间长草时发出的悉窣声在黑夜中轻轻回响。

    “小子,我在这里等着你。”及及穿过林间,来到一片空地,关翎抬眼望了望远处的一棵繁茂大树,随即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拍了拍膝盖道:“咳,你只管去。好了的话,叫老子一声。”

    钟凛点了点头,疾步穿过不远的树木,向那棵树下走去,稍稍回头一瞥,关翎高大魁梧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如墨的浓稠黑暗中。不知何时,他们来时那浓郁明亮的月光已经消散不见,黑沉沉的云压在天边,使得林间有些昏暗。他辨认出那棵之前老人所说的大樟树的模糊轮廓,视线微微一凝,他看清了在那棵大树如伞的树冠下新筑起的一座小小的坟冢。

    腿脚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徒然快了几拍。钟凛咬紧嘴唇,在那坟前的石碑旁半跪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用手指抚摸着石碑的刻字,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他的心疼痛的近乎失去了知觉,周围一片死寂,他的手撑在那块冰凉的石碑上,额头抵上石碑,牙关紧咬,发涩的眼眶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父亲半辈子都驰骋在疆场上,母亲虽然孱弱文秀,却也是坚韧刚强的女子,对他宠爱,却绝不溺爱。父亲坚持用行伍中那一套规矩来锻炼他,说这样才能称得上是像样的男子汉,所以他打小就学会了打磨武器和盔甲,游猎骑射,而且从来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法为荣。那些和他同出于高门大户的公子都被家人溺爱,生怕跌了碰了,而他从来都要学着坚强,学着跌倒了自己咬牙爬起来,哪怕流血受伤也不许掉一滴眼泪。

    无论离家在外碰到了多么危险的情况,他只要想想家中还有父母正在等他,仿佛心就会安定下来。为了自己唯一的港湾和归宿,他从来都咬紧牙关,哪怕满身伤痕,哪怕再也站不起来,他都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活下来。可现在,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一直等着他回家了,他的家成了一个空空的墓冢,温暖不再,充斥其中的只有无尽的绝望和空寂。

    “爹,娘,是我…我不孝顺,我蠢,我傻,你们揍我吧,我…我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从后门偷着溜掉了……”他在坟前青翠的长草间坐下,倚着身后那块冰冷的石碑,低沉而失神的喃喃低语道。

    “爹,以前是我不好,一直不听话,你肯定伤透了脑筋吧……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喜欢的那套盔甲?那上面的朱漆是我偷偷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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