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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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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被风吹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人家的灯光区别了。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他与朱子的两个生命也燃烧不尽,天与地合而为一,在无限宽阔的漆黑世界里悬宕着。

  「这么漆黑一团,教人觉得好像已经死了。」

  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苑田伸过手,把朱子的肩膀拥进自己的斗篷里。两人背向水流,并肩坐在小舟上。

  「怕起来了?」

  「不……可是,还是想多活一会儿。」

  从旅店借来的灯笼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着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叶扁舟游玩的。

  「咱们一块死吧。」

  几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闲谈的时候,苑田突然止住笑声,喃喃地说。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装出和刚才一样的笑脸。

  「讲正经的。」

  「嗯,我也正经八百呢。」

  口吻还是开玩笑的。

  「妳在笑嘛!」

  「您也笑着。」

  这种玩笑,真不晓得什么时候,居然变成正经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为了说这样的话,才去会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与酒臭的一隅胡闹的当儿,本来是想说一句「今晚也来一下吧!」一类话的,却不料冲口而出了一句「一块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这样的:「忘了歌的金丝雀……」和桂木闹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后,作品连一首也没有。有人评论: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尽了;也有人说是江郞才尽。的确,躯体仍在,生命已丧在桂川,做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终。

  一年来只有有酒与女人,形同废人,觉得歌唱实在是无聊透顶的事。

  「一块死吧」,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是忘了歌的一只鸟,最后想起来似地吐露出来的,像是叹息的鸣叫声吧。

  「什么时候?」

  忽然发觉到双方正在含怒似地互盯着,也互相探索着对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这两三天吧。」,

  「那里?」

  「那里都可以。」,

  「是啊。人死了,那里都一样。不过,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欢呢。」

  朱子把眼睛撇开这么说。

  「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

  昨晚,在旅店的房间里,听着绵绵不断的雨声问朱子。是火车站前一家旅店,一个似乎连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间。

  「是怎样的话?」

  「妳说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欢。」

  「啊,那个,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绪小姐便是我,两人中有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我猜:,您还是不能忘记文绪小姐是不是?」

  「我算是替身啰?」

  「嗯。」

  「怎么说得这么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弃一切,要和您一块死的吗?就骗骗我,说您喜欢我,也不算太过分吧。」

  「妳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

  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

  「老师……」

  她低下头说。

  「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

  「……」

  「真冷。不因为是一个人没办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

  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了好几年,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

  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荆悄馨涯腥宋刍嗟氖址吹厝サ慕喟祝恢熳拥娜词撬氖倍荚诘茸拍凶拥氖掷慈旧愕模蛘呶松瞿腥说乃味嬖诎愕模κ陌住N男魇墙倘瞬豁澮馊ヅ鄣陌祝熳釉蚴墙倘讼肴ヅ鄣陌住

  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是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

  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胸怀的朱子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开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用那种鲜红的血来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混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眼光从苑田身上侧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构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盼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里,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怎么会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

  「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看,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伧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地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了,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点。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它画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着一般地,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的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荆〗愕南嗥矗庋梢园伞!

  苑田被吸引过去一般地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绪的幻形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的指头上的胭脂

  配以一把热热的血

  卿含之在卿红唇里

  静静地逝矣」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荆牧衬ㄉ狭俗詈蟮暮旆邸V熳釉谝笏鐾氖拢矗熳邮且蔽男鞯奶嫔砀八赖摹2唬窍胪耆晌诽锼奈男鞲八赖摹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彷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可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里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地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悯呢?抑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迭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的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经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似地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让彼此的肩膀依偎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瘫倒下去。

  「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地在闇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声。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漆闇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哩。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椿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地吟咏。

  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做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从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朵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手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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