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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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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村民听到结美和满吉,在庙后的住居里争吵的声眘。半年后母亲回来,平静地过起日常生活,传闻便也很快地就消失,可是事件发生后又被传开了。传闻里说,母亲与满吉以前就有暧昧,我诞生后不久,父亲知道了,这才把母亲遣到东京去。

  从东京回来后,两人的关系是断绝了,可是相安无事了三年之后,一个下雨的晚上,满吉再也忍受不下,袭击母亲,而母亲不愿意再陷入泥淖才会把他杀死——这就是传闻里的说法。

  如果这项传闻可靠,那么我倒是认为母亲从东京回来以后,还是和满吉有不正常的关系,母亲是为了做一个了断,把满吉叫到屋里,握起了凿子——这么一来,那个姓山内的男子为母亲所做的证言,便不可解了。山内说,母亲确实是反抗了的,他说他听到母亲逃来逃去的声音。

  还有一个我无法了解的,是父亲智周的立场,光从照片来看,他是个胆小谨慎的人。由于胆小,所以对母亲与满吉的事,尽管心里懊恼,还是不得不避忌——是不是这样呢?还有,在母亲杀死了满吉之后,父亲是否依然不能原谅母亲,因而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呢?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父亲的死,并不是单纯的事故。父亲的死,也是被裹在一团黑雾里——他会不会是自己纵火,自我了断以求解脱?

  「这么说,我倒想起你爸爸死亡前的半年起,害上神经衰弱的病,也听说庙里失火前大约一个礼拜,他忽然失踪了 。刚好东京发生了大地震,也可能只是去东京看看罹灾的姑妈,回来的晚上,庙烧掉了——也有像你说的,他是自杀的传闻。」

  藤田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似地说:

  「你被火灼备的疤,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一阵子你脸上缠满绷带。」

  「我脸上缠满绷带吗?白白的绷带……」

  我是明知故问了。记忆里,在土堤上,那个少女惊悸的脸,还有看看河里的水,那张白脸使我自己都吓坏了,这些,会不会是因为满脸缠着绷带的缘故?

  母亲七七忌辰那天,信徒代表宗田先生到京都我的寓所来看我,秋已深,是附近寺里的钟声,也变得格外澄清的时候。

  我在母亲头七过后,搬离了居所,只带母亲遗骨,同到京都来的。宗田是来请求我,把母亲的遗骨合葬在父亲坟墓里。

  我只见过宗田两次,他倒很熟悉我小时候的事,因此对我表现得很是亲切。

  当告知夜幕已来临的寺钟响起的时候,看到向骨坛合十,正正经经膜拜的老人,我忽地想到该向他问些话了 。

  我装着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而不是听藤田讲的口吻问:

  「可是宗田先生,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母亲只是为了那样的理由,就把乃田满吉杀死——宗田先生,关于这一点,您不是知道一些嗯?」

  我想起了宗田老人向母亲道歉的样子,和说的一些话语这么问道。

  「老实说,一方面正是为了这个,才跑来看少爷的。」

  宗田低垂着那微浊的老眼,然后下了决意似地;倏然抬起了脸说:

  「阿末小姐曾经严禁我向少爷透露,可是我总觉得应该向少爷说才对。阿末小姐既然没有亲口向您说,那么我这边来撕破诺言,实在是痛苦的事……我就老实告诉您吧。」

  宗田说到此就侧开了脸。

  「杀死乃田满吉的,不是阿末小姐,是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就是令尊大人。」

  我的猜测几乎是正确的。

  自从东京回来以后,满吉与母亲仍然继续着原先的关系,胆小的父亲装聋作哑了三年。到了那个下雪雨的晚上,终于忍无可忍,整个爆发了。父亲因为下雨,提前从信徒家回家,看到了母亲与满吉让我睡在一旁,两人同睡一床棉被的现场,便顺手抓起了身边的凿子。父亲杀死了满吉,在报警之前叫来了宗田,在短短的时间内,母亲、父亲与宗田三人商量妥当。

  宗田收买了佃户山内,做了伪证,母亲也依计行事,向警方撒了谎。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庙。如果照通奸罪来判,智周先生应该不会被问罪,可是我希望能守护键野的骨肉。老住持死时含泪托孤,要我一定好好照顾智周,所以阿末小姐同意了,因为我相信她也知道自己是祸首。阿末小姐背叛了智周先生,却也没有别的路好走,她必定也为了自己的罪孽而痛苦的吧。可是一年后,庙烧掉了,智周先生也死了,不管我怎么去找,都找不着肯继承住持的人,庙也几乎废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弄出来的小小计谋,带来了怎样可怕的结果,我好害怕,我央求阿末小姐一定要想办法复兴庙,将来让少爷继承住持的职位,可是阿末小姐就是不答应。她说上次依我,这次一定要依她的,不久就离开村子走了。村子里都说是我逼走了她,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让阿末小姐来顶罪,靠这方法来守住庙的信誉,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想到这里,我实在太对不起阿末小姐了……」

  看着宗田让脓一般的泪水,在满布皱纹的脸上猛滚,我却在内心里喊着:「不对呀!」

  不对。杀满吉——也就是记忆里的那男人影子的,绝对不是父亲,是母亲。母亲的手握住凿子,并让血来染红了那只手——母亲曾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真正的理由。母亲对宗田,是不是也没有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我有一种感觉正如村子里,人们所相信的,可能是宗田所造出来的谎言;同样地,宗田所相信的,也可能是母亲所假造出来的。

  在我记忆里的凶杀现场里,并没有父亲的影子。我脑子里的行凶现场里存在的,是母亲与那个男子的影子,外加一个小小的,和两个影子交缠在一起的我自己的影子。

  天暗了,我点上了电灯,当我看到投在榻榻米上的两个长长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时,忽然想到:让父亲也存在于我记亿里的现场的唯一办法。

  ——如果说,父亲不是加害者,而是以一个被害者,和母亲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呢?

  如果母亲所杀害的是父亲——那么我所目击的凶杀现场,就是我五岁时,清莲寺焚毁稍前发生的。

  不,也可能不是稍前,父亲既然是死以前大约一个礼拜前离开了村子,那么母亲杀父亲,便也可能是一个礼拜前的晚上。母亲把尸首暂时隐匿起来,然后在纵火烧庙时,把它放在正殿里。

  「宗田先生,父亲真的在死前一个礼拜,到东京去的吗?」

  「这是说……」

  「不是只有母亲这么说的吗?」

  「是。那一阵子,智周先生好像神经有点不正常,大家都担心他跑到哪儿去了 。阿末小姐说,一定是到东京看阿春小姐去了,于是大家便觉得错不了——那时候,少爷也真不容易啦。」

  宗田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感觉到有异,却一连地又问下去。

  「庙失火那个晚上,有人看到父亲从东京回来吗?」

  「有个村人说他看到智周先生确实从土堤上走向庙里去。」

  「没错吗?是家父吗?」

  「这个嘛……想是远远看到的。披着僧衣,戴着帽子,错不了,是智周先生。那个村人那时是这么说的。」

  远远地看到穿僧衣的,不可能断定那就是父亲吧。披上僧衣,故意远远地让人家看,这一点女人也可以办到——我觉得母亲是杀了父亲,然后把尸首匿藏一个礼拜,这一点差不多可以确定了。

  然而,问题是哪里可以让那具尸体藏匿一个礼拜那么久呢?又为什么不在杀害的当天晚上,就纵一把火,把庙烧掉呢?

  「宗田先生,听说庙后有一口水塘是吗?」

  我想起了母亲站在水边,双手合十 ,把念珠的珠子撒在水面的样子,便又问:

  「我模糊记得,在水塘边听到好像是火药一类的爆炸声。」

  「少爷,我相信那是睡莲的声音。」

  「睡莲有声音吗?」

  「是的。睡莲是早上开花,中午又阖上。天明时分,花会绽开,那时会发出好大的声音。就是您说的,好像爆开般的声音。我也在天明时分听到过一次,有点像铁琴,很清脆。清莲寺的池里,开满一池的睡莲花。」

  可不是花,问题在于叶子。如果池里开满花,那么整个水面不是被睡莲的叶子盖住了吗?因为看不到池底,于是母亲把尸首沉在池里。

  九月中旬——该是最后一季的睡莲花开的当儿,为了怕花吸引人们的眼光,母亲便把花都摘下来,埋在泥土里。

  对,母亲是把父亲杀死,然后把尸首沉在池底达一个礼拜之久。但是,为什么非藏那么久不可呢?这一点完全没有眉目。不,在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宗田先生,父亲杀乃田满吉的时候,我是真的在现场吗?」

  宗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这个……」

  他支吾其词,我却觉得不可思议。五岁时,母亲杀了父亲,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而四岁时,父亲杀了乃田满吉的场面,在记忆里却一无所有。我觉得,父亲杀乃田满吉的场面,应该是更强烈的。虽然小一岁,但是光记得母亲的杀人现场,对父亲的杀人现场却一无印象,这不是太不自然吗?不仅如此,母亲央求宗田不可向我透露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真相,便成为完全不可解的事了 。因为央求了也没用,我正在现场看到了一切啊?

  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杀了满吉——也就是母亲央请宗田不要透露的事件真相,我用我这双眼睛看到了。而为什么母亲要宗田把杀满吉的真相守密呢?

  「听说,我诞生次年,母亲上东京待了半年那么久是吗?」

  「是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宗田让眼圈在电灯光下浮现着,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我还是把所有一切告诉您吧。说出来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这样的,阿末小姐是到东京生孩子去了 。」

  「生孩子?」

  「嗯,是少爷的弟弟。不过父亲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满吉。知道这个的人,没有几个。您的姑妈,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带来这里玩的小孩,大家都以为是阿春小姐亲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会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当做自己生的抚养。」

  「就是贞二吧,那位在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许反倒是幸运的。」

  「为什么呢?」

  「是阿末小姐离开村子的时候说的。她说,贞二这孩子,有满吉的病血。」

  「什么病呢?」

  「是身子渐渐腐烂的病……不过满吉的这种病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有神经在腐烂。被杀害前大约半年——他就发现到用火来烧自己的手,用针来刺,都不会痛。在这以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他被丢弃在庙里,好像也是因为这种病。」

  如今,这种病已经明白和遗传无关,可是当时人们都相信,这种病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满吉发现到这种病的时候,贞二已长得好大了。这孩子一直瞒着大家,说是阿春生的。将来长大,病发了以后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不管为了谁,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满吉肤色白,贞二也正是如此。这使我联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脸。

  「宗田先生,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脸上都缠着绷带。您还记得庙烧掉时,我受到灼伤的情形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宗田却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

  「灼伤?不可能,少爷不可能在庙烧掉的时候被烧伤。因为那个晚上——少爷根本不在庙里。

  那个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么会来我家住,可是还记得庙正在熊熊燃烧的时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爷受到灼伤,不是庙里失火的时候,而是东京大地震的时候。」

  意料不到的话,使我的眼睛都瞪圆了 。

  「大地震的时候,我是在东京吗?」

  「是的,少爷和阿末小姐正在东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了 ,回返东京的时候,阿末小姐和少爷也一块去了 。没几天就传来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担心得不得了。还好,过了三、四天就狼狈地回来了 。难道少爷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庙里失火的事。」

  是真的吗?我记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庙的山门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震灾的时候,据说东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庙,可能过去避一避。也许我和母亲逃进一所庙。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门,从内侧往外看着市街在燃烧的吧。

  而且大火烧过的,躺在一片灰烬里的尸体,好像不只一具。说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来得更真实。

  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把我的灼伤,说成是在庙失火时受的——母亲是在隐瞒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东京。这又为什么呢?

  「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缠着绷带吗?」

  宗田又点头。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记忆的漆闇包围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亲、父亲,还有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算明白过来了。好不容易地——不错,过了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过来了。

  「最后还有一件要请问您。父亲杀死的那位乃田满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由于他那种病,因为眉毛薄得异常,所以面孔看来更白。」

  我担心如果我再追问下去,宗田说不定也会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话题岔开了。

  电灯光变得有点刺眼起来的时候,宗田辞去了。从窗口看着老人那不稳靠的脚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后,我无意间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

  我彷佛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在我的眉毛上涂了墨,又为什么用指头上的血来抚摩它。

  我从窗边离开,看了一会儿榻上长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来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只手指头凑近火。烫得我连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种灼热,是由于我的想象错了呢?抑或那种事还没发生?

  这我不晓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没有出错。可是,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觉得我自己的影子带上了不同于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儿站住了。

  四岁的时候,我置身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现场,而它在我记忆里,却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个。

  我不是键野史朗。

  我猜想,当东京大地震发生时,我那个五岁的哥哥键野史朗死了,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计策:让我来替换已死的史朗。

  我在东京,由姑妈阿春抚育到四岁,其间屡次被姑妈带着,回到故乡庙里,和哥哥史朗也见过几次面。我想站在桥上栏杆边的男孩,应该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庙的回栏,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桥的地点,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脸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晓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岁的我与五岁的史朗,体型上应该不会差得太远。

  只要把面孔遮起来,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这,母亲才把我的脸灼伤,用绷带来缠住。

  从某种意义来看,一切都是由偶然凑合而成的。

  母亲从乃田满吉口里得知在我体内流动的血,而刚好这个时候,她开始想到差不多应该让我离开姑父姑妈手里,就那么凑巧,偶然上了一趟东京,遇上大地震,丧失了史朗。母亲于是向姑父姑妈吐露了我体内的血,提出了她的计划。姑妈夫妇俩,与其说是恐惧我体内的血,倒毋宁更同情母亲想把我当做史朗亲自抚养的愿望吧。于是,我罹灾而死,史朗受灼伤的漫天大谎,得到了姑妈夫妻俩的合作。

  母亲比起智周,更爱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满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爱承袭了满吉血统的我。即令满吉的血是污浊的,不,应该说,唯其污浊,母亲才更不得不疼惜。这不是史朗与我谁更可爱的问题,在母亲来说,承传着智周或满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从满吉故去后,母亲便有了让我待在她身边的愿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时候猝亡,这在母亲看来,该是绝妙的机会吧。

  回到村子里,把父亲杀害,还烧毁了庙,应该是为了充做离开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脸上缠着绷带,何况这又不是能向父亲透露的秘密。母亲必需在没有人认识史朗的地方,把我当成史朗来抚养。

  这种意义下的计划,在母亲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母亲靠绷带来瞒过了村子里的人们,然后到东京,把我当做史朗来养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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