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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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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脸色稍霁,笑一声:“这不是婆妈。”
阮君烈把茶杯放下,玩弄手里的钢笔:“说起来,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长,但是没有在一起共事过。我在你面前杀人,你是不是不喜欢,又不好说出来?”
叶鸿生愣住。
阮君烈有些闷闷不乐,说:“你在怕什么?我是你的上峰,脾气又不好,所以你就不跟我说真心话了?”
叶鸿生忙说:“我没有,长官!”
阮君烈说:“不要叫我长官,这里又没外人。”
阮君烈站起来,伸出手臂:“宾卿,你是不是这样想的?要疏远我了?”
叶鸿生急忙把门关上,走回去,说:“子然,我没这个意思。”
阮君烈说:“可你最近笑的次数少了。”
叶鸿生脑子很乱。
阮君烈意志坚定,要把他的同志统统杀掉,扔进火坑里,他不可能一点反应没有。这事不算什么,阮君烈是司令,他想怎么处置都可以,他做的事情都是对的。嗜杀是严于治军,宽容是善于团结,怎么说都是对的。
叶鸿生想什么,阮君烈完全没必要在乎。
叶鸿生暗自叹息,不由自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叶鸿生调整情绪,对他露出笑容,说:“子然。我哪里会反对你,疏远你。我最尊重的就是阮公,还有孙先生,你是我第二尊重的人。”
阮君烈调侃道:“算了吧,你对其他长官也都这么说的?”
叶鸿生无可奈何:“怎么会。”
阮君烈不信。
叶鸿生纠结起来,不晓得怎么证明自己的心。
阮君烈稍微为难他一下,马上开心起来,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阮君烈把话说出来,轻松不少,笑道:“你不这样想就好。待会我要去委员长的官邸开军务会。回头你到我家来。“
蒋介石在自己的官邸设宴,定期召开军务会议,只要亲信才能参加,被称作“官邸会报”。能参加的军官都是嫡系,军界的红人。
叶鸿生说:“长官又要升迁了,恭喜。”
阮君烈对他绽开笑容,说:“开会而已。不用想那么多。”
话虽这么说,他面上春风得意,说不出的骄傲。
叶鸿生含着笑容,陪阮君烈走到门口,拿起披风,帮他穿上。
阮君烈微微昂起头,让他帮自己扣好披风,戴上手套,拂一下衣服,准备出门。
出门前,阮君烈回头嘱咐道:“晚上你到我家,我跟你商量下军情。你喜欢吃什么?让含香做给你吃。”
叶鸿生怔一下,笑道:“不用,长官。”
阮君烈在他手臂上轻拍两下,热情道:“含香做的饭很好吃。你不用客气。想吃什么?火腿冬瓜汤,还是油爆虾?我叫她做。”
阮君烈的口气不容拒绝。
叶鸿生还是很犹豫。
他又看了叶鸿生一眼,说:“你不喜欢她,我们就出去吃。反正你先去家里等我,知道吗?”
叶鸿生正要找借口,阮君烈推门而出,急匆匆地走了。
叶鸿生凑到窗边,看见他上车。
汽车发动起来,跑上马路。
时钟还指在上方,离晚饭还早。
叶鸿生离开军部,往郊外走去。
A市的郊外有一座山,郁郁青青的,适合踏青。
山上有一处寺庙,供奉着菩萨。
叶鸿生顺着绿色斑驳的石头台阶,往山上的古刹走去。
云雾缭绕,钟声悠悠。
叶鸿生走进寺宇中,殿堂内凉阴阴的,感觉不到未完的暑气。
叶鸿生对小沙弥说:“圆慈大师在吗?”
小沙弥笑咪咪地点头,说:“在。”
小沙弥穿着一领僧袍,个头瘦小,才长到叶鸿生的腰部那么高,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孤儿。
他领着叶鸿生,往后殿走去。
两个人顺着回廊,经过后山的佛塔,走到小池塘跟前。
一池清水,里面印着变幻莫测的白云。
圆慈大师正在打坐。
小沙弥将叶鸿生领到他跟前,叫一声。
圆慈大师起来,招呼叶鸿生吃茶,又顺手给小沙弥一枚红豆饼。
小沙弥走了。
叶鸿生饮了一口茶,说:“大师,打搅你坐禅了。”
圆慈大师摆摆手。
两人闲话一会。
叶鸿生说:“刘汉国牺牲了,他是我们的同志?”
圆慈大师点头,说:“还有十八个人,全部失去联系,恐怕是枪决了。”
叶鸿生目光黯淡一下,低声说:“他们有传递情报吗?”
圆慈大师说:“有一些吧,情报少。他们级别低。”
叶鸿生心头沉重。
他沉默一会,问:“上一次会战,国军损失十二万人,我们损失了多少?”
圆慈大师说:“七万人。”
叶鸿生先是松一口气,接着,又黯然伤心起来。
圆慈大师面貌普通,目光中带着一种出家人特有的洞见。
圆慈大师望着叶鸿生,温和地说:“叶施主,听说你和阮将军交情不错?”
叶鸿生迟疑着,点头道:“我们认识得早。”
圆慈大师若有所思地点头。
叶鸿生苦笑道:“我在他身边做参谋,很叫人头痛。”
圆慈大师捻着佛珠,望着他。
叶鸿生说:“罗先生在的时候,我就同他说,我想回党内工作,去根据地。大师,你说我的想法错了吗?”
圆慈大师念佛。
叶鸿生继续说:“我现在辞官,去党的根据地好不好?”
圆慈大师停止念佛,用一种入世的眼光打量他一番,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叶鸿生痛苦地说:“为什么?我不留恋功名。我不怕吃苦,可以去做个普通士兵。”
圆慈大师听叶鸿生倾诉一番,把自己两手握在一起,静静打量他。
圆慈大师说:“罗鼎文和刘汉国都死了,你跟他们总在一处。为什么只有你没事?”
叶鸿生浑身一凛,诧异地望着他。
圆慈大师依然和蔼地看着他:“你跟阮将军的交情,到底有多好?为什么军统没有调查你,只调查别人?”
叶鸿生面色发白,慌忙辩解道:“不,我跟他只是朋友!我没有跟他说过,真的没有!军统的人到处都是,也怀疑过我。我不知道军统为什么没有查我,也许是他用什么法子,疏通了关节……”
他刚说到这里。
圆慈大师插嘴道:“为什么他要帮你疏通关节?他对共产主义有好感吗?”
叶鸿生哑了口,半响没说话。
第 11 章
叶鸿生哑了口,半响没说话。
一阵山风吹过。
秋天将至,大部分树叶还是绿的。只有少部分叶子变黄,被风吹下来。
黄叶子悠悠落下,飘着池塘水面上。
叶鸿生望着发黄的树叶,艰涩地开口道:“我对党是忠诚的,我的信仰没有变过。希望组织再给机会,考验我。”
见状,圆慈大师说:“叶施主,不必如此伤心。信仰的路都不好走。真金不怕火炼,行动会证明一切。”
圆慈大师念一声阿弥陀佛,说:“罗先生在牺牲之前,曾经给组织写了一封信,推荐你去中央工作。他认为你思想坚定,能力强,是非常优秀的战士。”
叶鸿生什么都没说话,起身行了一礼。
和尚也对他回礼,接着道:“但是目前,我建议你不要去党内工作,前途不会好。你最好继续留在第十二集团军,为党工作,证明你的忠诚。”
叶鸿生嘴唇紧闭,急促而坚决地点一下头。
见他表情尽是隐忍,圆慈大师叹一口气,说:“叶施主,你对现在的环境是不是有很深的感情?”
叶鸿生想了一会,说:“我的心向着光明,可我毕竟在这个队伍里呆了很久,会有朋友,我对他们……”
圆慈大师说:“诸菩萨所以不能住心降心者,由于度生念切,多作痴想。众生无边,你度不了所有人的,叶施主。”
叶鸿生一时语塞,又沉默下来。
圆慈大师煮茶,陪他坐着。
叶鸿生望向廊外,看见走廊下面,蚂蚁正在搬家。
天有不测风云,可能是要下雨。
一簇簇小黑点忙忙地爬在石头上,艰苦地顶着两片饼子渣,这是他们的吃食。
蚂蚁聚集在一起,全部爬出洞穴,正在找路。
雷阵雨来得快,乌云一聚,雨点就落下来。
雨滴迅速变大,变密集,一注注打在山石上,哗啦啦的响。
蚂蚁群被冲散了,小黑点们挣扎在水泽中,好像尘埃一样漂浮着,眼看就要被冲击池塘里。
蚂蚁用它们细小的腿拼命划水,挣扎着。
叶鸿生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架在水面上。
蚂蚁们迅速爬上树枝,顺着枝条爬到寺庙的栏杆上,又顺着栏杆爬。
叶鸿生与圆慈大师一起看着蚂蚁。
蚂蚁们躲进屋檐下面,在栏杆上仓皇地来回爬动,终于有一只找到个缝隙。它们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互相拥挤着,往里面钻。
叶鸿生与圆慈大师静静地看着蚂蚁。
蚂蚁们一只一只钻进去,全部不见了。
圆慈大师抬起头,说:“叶施主,你心肠很软,不像当过兵的人。”
叶鸿生微微笑起来:“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圆慈大师合掌:“立地成佛,你一定会有福报。”
叶鸿生看着天空,叹息道:“我只是打仗打够了,不想看到人死。”
圆慈大师看着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叶施主,你好好想想。”
叶鸿生不语,看着雨滴。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过半个时辰,天放晴了。
叶鸿生准备走。
圆慈大师让他带上伞,以防万一。
圆慈大师说:“你想好再来。不来也行。”
叶鸿生走了,徒步走回阮家的公馆。
一路上,他走过了米店和银行。
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哪里抢米,他们衣衫褴褛,叫着,闹着,拼命地往前挤,像蚂蚁一样。
物价太高,通货膨胀,好多人已经吃不起饭了。
米店的门被砸开,一大群人冲进去,想抢一点米饭出来饱腹。
警察很快赶来,带着枪械,像赶鸟兽一样驱赶他们。
米店空了,人群散掉,地上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几片血迹。
叶鸿生往前走,路过一家银行,生意依然很好。
锃亮的汽车开出来,银行买办驱车出行,穿着西服,叼着美国烟,腿上坐个穿旗袍的女人。
路上汽车不少,全部是军牌。各路国大代表,军官总长正赶去自己的小公馆,运筹帷幄。
抢到米的人快活地跑回去。
还有些人没抢到。
小乞丐靠在树上,快要饿倒了,面黄肌瘦地,对他伸出脏污的手:“长官,行行好。”
叶鸿生给了他几个钱,小乞丐欣喜若狂地磕头,跑去买吃的。
小乞丐刚买了个烧饼,被人抢走,顺手打两拳。
他哭号起来。
叶鸿生去买了一个饼子,递给他。
小乞丐顾不得擦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时间不早了,阮君烈要回来了。
叶鸿生加快脚步。
叶鸿生穿过一大片灯红酒绿。
电影院上贴了巨大的海报,艳丽的女明星躺在上面,慵懒地躺着,樱‘唇微启。
天色变暗,舞场也开了,歌女们的声音飘出来,唱道:“嗳呀嗳呀呀,郎呀,采花儿要乘早。”
一大帮小开与军官们正涌进去。
叶鸿生逆着人流,急忙叫一辆黄包车,讲出地址,说:“抄个近路。”
黄包车跑起来,在小巷里钻来钻去,拉到目的地。
叶鸿生跳下来,跑过去。
阮君烈的府邸很气派,门口站着配枪的警卫,闲人不敢靠近。
只有个卖花的老太太,坐在树荫下面,篮子里放着花。
叶鸿生买了一些桂花,带进门去。
阮君烈已经到家了,正在换衣服。
厅里隐隐飘动香气,厨房果然做了他喜欢吃的火腿冬瓜汤,还有油爆虾。
叶鸿生站着厅堂里,不知道该不该坐。含香他见过一次,是个漂亮的女人。含香一见他就扭过脸,缄口不语。
阮君烈从书房里走出来,对他招手,说:“就我们两个,她打牌去了。饭已经烧好,待会上桌。”
阮君烈怕热,只穿着衬衣,下面穿了一条军裤,说:“我有点饿,去厨房叫他们加个菜。你到书房里拿报告看看,待会我们商量。”
阮君烈转过身,去厨房。
叶鸿生将丹桂插在客厅,自己走去书房。
阮君烈的书房被含香挂上一道水晶珠帘,叮叮咚咚的,像一串串闪光的雨滴。
阮君烈平时嫌烦,珠帘全束起来。今日他不在家,仆人来打扫房间,又按姨太太的意思,给放了下来。
叶鸿生拨开珠帘,走进去,看到桌上放在第十二集团军的日常军报,下面压着一张内参报纸。
叶鸿生抽出内参,看到上面写着张灵甫被共军打死的消息。
这位师长阵前失利,被包围后负隅顽抗,被共军围堵三天两夜,歼灭三万士兵。他本人被当场击毙,肝脑涂地。
叶鸿生捉住这张报纸,脸色苍白。心中好像炸开一个雷,变得雪亮。
这就是下场!
他呆在第十二集团军里,阮君烈早晚是这个下场。
叶鸿生一下捏紧了拳头,把报纸捏皱了。
阮君烈早晚会被他的同志们打死,像碎片一样被炸飞。或者被抓住,阮君烈拒不投降,只好拖出去枪毙,脑门上开洞。
一簇子弹击中他的脑袋,打碎他,变成一大片血花。
叶鸿生痛苦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没有一处不难受。
他掸一眼,看到阮君烈脱下的军服也搁在椅子上,急忙拿起来,像救命稻草一样搂住,掩在怀里。
叶鸿生将军服搂在胸口,一阵巨大的悲伤像漩涡一样,将他吸入其中。
十多年来,他没有舍得对阮君烈说一次“不好”、“不对”,处处顺着他,想让他高兴一点。阮君烈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几乎没有过保留。
阮君烈叫他,他就答应,急急忙忙地走过去,生怕慢了一秒钟。
不管阮君烈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扭过头去。
他可以半跪着,给阮君烈擦手,帮他更衣。他从来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东西下跪过,连他的信仰,他也是站着去相信的。
但是,现在……他就要害死他了!
他最舍不得,每时每刻都要让着的人。
叶鸿生心如刀绞,被一阵暴雨般的疼痛所淹没。这种痛苦的感觉,在他发现妹妹去世,小小的外甥也没了,竟然寻也寻不着的时候,曾经有过。
他找了外甥几日,队伍要开拔,他就走了。他的心肠居然这样硬!
为了打仗,他忽略心口的伤,慢慢地,疼痛的感觉淡掉,消失了。
他以为好了,不会再难过。没想到今日,他又排山倒海的疼起来,伤口剜得更深,流出来的血更多,简直是要把他伤透了……
叶鸿生一路走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心和决心,这刹那又锵然一声,溃出裂痕,就像他心口裂缝一样,深深地,几道鸿沟,不断往外渗漏……渗漏……
叶鸿生捉着阮君烈的军服,上面还有一丝体温,散发着主人的气息。
叶鸿生不由自主地将军服贴在唇边,温柔地亲吻着,就像在亲吻他永远不能触碰的梦中人一样。
从见到阮君烈的那一天,他就明白,这辈子注定是没有指望的。
阮君烈是个男人,喜欢女人,也讨女人的喜欢。
阮君烈是他恩人的儿子,现在又成了他的上峰,仕途正隆。
已经分开的两个人,为什么还要相逢……
明明什么都不同了。
不一样的性格,家世,官衔品级,行事也不同,两人的前途更是南辕北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为什么老天非要他们重逢?
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杀死阮君烈?亲手把阮君烈推向枪口?
叶鸿生痛苦地想着:这事根本无法接受……
叶鸿生陷入的思绪,一时情难自禁,有些恍惚。
“啪唦唦——”几声清脆的响,打断了叶鸿生的思绪。
军人的警觉与克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迅速放下军服,回身望去。
门口什么人也没有。
珠帘搅动在一起,发出嘈杂声。
叶鸿生拿起军情简报,走到珠帘前面,迟疑着。他轻轻拨开一串串水滴,向外望去,看到阮君烈站在窗台前,背对着自己,正在吸烟。
确切的说,阮君烈没有吸烟,他只是手上夹着一根烟,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不知道在看什么。
烟头烧出一截子灰,落下一点点,落在他脚边。
叶鸿生叫了一声“子然?”
阮君烈回过神,向餐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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