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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故事作者:秒杀春童-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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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上)

  小坦野归野,他的心思还是比咱们勒库人绕多了那麽几个弯儿。他的心思不拿来害朋友,专门用在对付学校老师,他经常有些临时应变的小诡计,咱们骑马队伍里的人要逃学甚麽的,几乎都受过他帮忙。
  他混在咱们队伍里很久了,七八岁上就拉著自家的马来加入咱们。可那时他勒库语说得不好,体格也还没练出来,带著一口雅族人的正统腔,是个瘦瘦小小的黑孩子,谁也不会多留意他一眼。他也不管,跟著咱们跑啊,摔啊,扎营的时候忙进忙出地帮忙啊,终於咱们之中有人正眼瞧他了,终於也准许他的马儿挨在咱们队伍里了。
  咱们和他在一起,说的都是雅族语。这没甚麽不对,大夥在学校都是学的雅族语,学会雅族语也就可以看电视和听收音机,看懂报纸上稀奇古怪的世界消息。说句实在话,我们勒库人的年轻一代,连喝醉了都能把雅族语说得很好,彷佛那是我们本来的语言一样。再说,你走到街上看,说雅族语的都是体面人,咱们也想要体面呀,谁想要像咱们的老一辈那样说低人一等的勒库语啊?
  小坦不容易喝醉,他学咱们喝烧酒和奶酒。一个兄弟叫小木的,说电视上看到一种外国玩意,叫做鸡尾酒,不是公鸡尾巴浸的酒,是混合酒。他把两种酒混在了一块儿要大家嚐。小木混出一碗来,妈呀,那个难喝啊,我们喝了差点没吐出来。小坦不吭声,接过去再混一混,还往里头加奶,咦,马上变得好喝了。大家说你太了不起啦,雅族人接受的外国先进文化果然比咱们多些,连鸡尾酒都做得出!
  「会混鸡尾酒算甚麽呀,」那时十一岁的小坦昂著头说,「能喝才本事。两种酒混合起来喝特别带劲,信不信?要不要比一比酒量?」
  咱们轮流和他敬酒,这雅族人居然真有本事和勒库人对干,一碗接一碗,挺著胸站在那儿就是不倒。那会儿咱十三岁,已经相当地能喝,被公推为大夥的代表,没想和他一比,喝到胃里都发烧了还没法将他扳倒。这事邪门,太邪门,肯定有诈。於是我绕到横七竖八搁著酒碗酒瓶子的小板桌後头,一看之下,哇,我肏,你个死小坦,奸诈小坦,你往自己碗里加的全是奶,往兄弟碗里加的是奶酒,你喝的粮食白酒全被奶水给掺稀了,咱们就是喝死了也喝不赢你呀!
  我揭发了这件事,嘻嘻哈哈地将他压在地面,跨坐在他大腿上,结结实实冲他胸口揍了两拳,这是玩儿,可不是讨厌他。小坦的诡计被咱们戳穿,黑脸蛋腾一下红了起来,让我压在身下,扭著身子大笑,也不反抗我。
  大夥起哄著叫:「让他把咱们刚刚喝下去的量全喝回来!」
  我低头问他:「你觉著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小坦说:「公平!我服。你放了我。」
  我抬起压在他右大腿上的膝盖和屁股,让他能够坐起来,可左腿还让我压著。我笑著说:「你喝了才放你。你要能多喝几碗,我也让你打还两拳。」
  小坦扬著雅族人稀疏的眉毛说:「就是这一句话。」
  就那样,二十几双眼睛作见证,他一腿给我压著,身子靠著我的手臂,把大夥儿喝的量全灌进了肚里。但是他到底已经喝过几碗掺奶的白酒,这时真醉得不行了,一手攀著我的肩,臭死人的浓浓酒气喷在我脸上:「再拿两碗来。」
  我说:「平手了,还喝?」
  小坦翻著白眼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还喝。一碗一拳,你欠我的!」
  大夥儿欢呼声中,小坦把最後两碗倒进了嘴巴。我说了话得要算话,於是摇摇晃晃地放开了他,等著挨打。「光闻你这酒味我都醉了。」
  他一脸得胜的笑容,打著嗝,在我肩上一推。我也真醉了,躺在地上不想起身。他抡起拳头,眯著眼睛看我,找下手的地方,骂我说:「我肏,你咋变成两个胸脯四条胳膊了,你叫我打哪里呀!」
  他一拳打下,身子也随著趴了下来,哇地一下吐了我一身。我连忙拍他背脊,要替他顺顺气,被他呕吐物一熏,自己也哇哇地吐起来。这下换小坦来拍我的背了,他拽著我,要将我拉起来照顾,我俩最後抱著滚成一团,昏睡之前,我只记得两个人都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著对方的背。
  我俩被兄弟们分开了各自抬回家去。当晚我给我爸打,他挨他爹揍,第二天坐上校车,我说:「你脸咋整的,这麽肿?你牙疼啊?」
  他指著我被我爸打肿的眼睛,神秘地说:「你眼睛怎麽肿的,我脸就是怎麽肿的。」
  他在校车上也唬过学校老师。天气冷的时候,我们一群人非得喝点烈酒才愿意上学。有一回,四五个人窝在校车最後头的座位上,裹著毯子,在毯子底下偷偷传著一瓶酒喝。老师上车来了,那是个视力不好的老头儿雅族老师,睁著朦胧的眼睛四下看看,抽抽鼻子,很奇怪地问:「怪了,大清早七点多钟,咋这麽大酒味儿啊?」
  这老师在勒库城干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知道咱们勒库人的坏习惯,於是一排一排座位巡视起来,审问全班同学:「谁偷喝酒,给我举手!」
  巡到最後一排,我们的酒瓶子已经扔到了座位下,但身上的酒味还是遮不掉。小坦挺身而出,说:「老师,没人喝酒,是这位同学受伤了,这是跌打药酒的味道!」说著在我身上搡了一把。我就装著喊痛,哼哼唉唉地说:「对,对,是我受伤了。」
  老老师皱眉说:「噢,是受伤啊。又打架了是不是?」
  小坦说:「不是打架,阿提这麽听话怎麽会打架。他是骑马跌伤了。」
  老老师看上去很犹豫的样子,东嗅西嗅的,还是不大信。小坦又说:「老师您要不要验验伤?他骑马的时候一屁股摔地上了。阿提,你裤子脱了让老师看看屁股。」
  我说:「成!」毯子一掀,站起身来就扯棉裤。斯斯文文的老老师急忙摇手:「不用看,不用看了。」唠叨著走回前排去。我盖上毯子,在里头握了握小坦的手,他已经将酒瓶子捞回来,塞到我另一只手里。我俩在同学的窃笑声里各自喝了一口酒,相对微笑,庆祝谎言圆满成功。
  我们的谎言从不拿来害人,我们才十二三岁,以为世上的所有谎言都像这些笑话一样,不带坏心眼的。我们瞧准了老师死也不想看我屁股,两句话就唬住了他,我们骗他不是因为他是雅族人,只因为他是能按照校规打我们的老师。我们还有一项优势,小坦是雅族学生,学校里雅族学生总被当作是聪明一些、乖巧一些的一群,谁能料到一个雅族学生会帮著勒库学生撒谎,自己还和勒库学生一同在早上七八点就喝开了呢?



2、第一章(下)

  就像草原上的花在五六月最迷人,男孩在城外撒欢的时候,勒库族的少女也悄悄变得美丽了。十五六岁是勒库人结婚生娃的年纪,咱们只管给牛羊配种,没想一眨眼轮到自己配种了。唉,你说我这话不好听,咋不好听了?时候一到,牛羊生崽人生娃,这是最自然、最平常不过的事。你看公羊追著母羊跑,男孩也追著女孩跑啊。年轻公羊也好,少年也好,闻见姑娘身上的香味,都是心急火撩的。羊和人的分别就在於,追到以後,後面那件要紧事,羊可以在野地里干,人得关在屋子里掐灭了灯来办。
  学羊儿在野地里办的也不是没有。草原这麽大,人车这麽稀少,这又不是甚麽要办上一天一夜的大事,说干就干,干完了可以继续干活。男孩女孩四下看看,转过小山头,旷野上的云影子大朵大朵地飘过去,女孩手里还拿著男孩刚刚摘下送她的花,自己就让男孩给摘了。这种事儿,我放羊的时候见过好几回,早就知道人的娃儿是咋操出来的,跟牲口一样麽,没甚麽大惊小怪。我几个兄弟,有的年龄比我还轻,老早懂得怎麽和姑娘办这事了。剩下那几个比较单纯的,也都在追求姑娘,迟早也得学会。
  都说是自然而然的事了,那怎麽我到二十岁还打光棍儿呢?家里人急了,但这事急也没用。要是牛羊不愿意生,还能一公的一母的抓起来放一起,让它们培养培养感情,操出几胎牛崽子羊崽子来;我老没看上谁家姑娘,总不能把我和女孩关在一起,当牲口对待,这是犯法的!有些哥们嘴更臭,说我鸡巴再不用一用,早晚报废,到时想生都生不出。这,我对他们说,报不报废又不关他们事,他们这麽紧张做甚麽,难道还能用来和他们生吗!
  贫管贫,这些缺德话只是闹著开心而已,我心里是有主意的。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就会明白。
  故事依旧得从纵马出城的那几个孩子说起。他们大多是勒库人,一眼看去都是黄色卷头发,白皮肤,五官明显。只不过,在很少很少的时候,里头会混著黑色直头发、脸膛扁平一点、皮肤也黑一点的雅族人。雅族人通常比较瘦小,只是也有例外,有的雅族少年,体格练得就和咱们勒库人一样壮。这些是特别野的孩子,跟咱们混久了,一口勒库语通常说得很好,如果不是眼睛小了点,肤色深了点,你会当他们是勒库孩子的。
  勒库人和雅族人做朋友,是可以做到这份上的。那不是为了城外驻扎著雅族军队,不是因为地方政府里坐镇著雅族中央派来的官员,更不可能是因为雅族人和咱们抢生意做。你或许不信,但勒库人年纪还小的时候,心思都很单纯。做不做得成好朋友,有时也就是说一句话、拉一下手、喝一杯酒的事而已。
  有些事,长大了才会变。
  说回正题吧。尽管雅族人千百年来不断地要勒库人称臣,可是咱们就是很难记仇。到我这一代,我们其实越来越喜欢雅族人。他们有教养、有文化,给我们带来了电视机、收音机,还有跟著你走的手提电话,让你上哪儿都能和朋友扯淡。各种吃的用的新鲜玩意,电视节目里沿海雅族人的高楼大厦,男男女女那体面样儿,把咱们的年轻人都勾去了魂,一个个换下了勒库人的衣服,穿上百货公司里的时髦货。有些勒库人上了雅族人办的大学,毕业以後,行李一收,就闯沿海城市去了,盼望有一天也开上电视节目里的好车回来。雅族人有句话,把这叫做「穿著华服归故乡」。
  咱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穿著华服归故乡」?咱其实不想走呀,雅族人的地方,心机太多了,咱脑子少根筋,去了要被人害死的。不离乡,也就不必归故乡了吧。
  族人对雅族的反感自然不是没有过。原本,老一辈的勒库人对雅族的入侵很不情愿,我小时候还常听他们说,雅族人就连厕所也令人拘束,不比草原上就地一撒来得方便,这我倒是相当同意。但是勒库人有个自古传下来的精神:谁把咱们当朋友,咱们就不会辜负他,永远不会。
  ——直到,除非,唉,直到他和咱们结仇,断了朋友的义气,抢去咱们的财产,迫害咱们的人,威胁了咱们的文化为止。这种事总是很教人伤心,不过勒库人不会屈服。两族人各有各的法律,起纠纷了,也各有各的解决手段。勒库人现今遵从雅族人的刑法,那是情势所逼,如果真要撕破脸,那还有甚麽说的?自然是照勒库人的法子办。
  这城,这山,这草原,这茫茫青天下的整片大地,说到底是勒库人几千年的领土,该由勒库人的法来管!
  这块地里埋著勒库祖先的枯骨,它听遍了几千年来无数代牧羊人的歌声,数不清的少男少女曾经踏在上头跳著舞,找到了自己的知心爱侣。这永生永世沉默的土地,依著季节长出牧草来,喂饱了勒库人的家畜,家畜换来勒库人的富足。当你一个儿骑在马背上赶羊群,天地之间瞧不见第二个人,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你会低著头,对马儿说说心事,那些心事,可也让草原听去了啊!
  这麽一块地,土壤里满满的全是勒库族的故事,你说该不该按照勒库人的规矩来治理?
  咱就认识这麽一个雅族人,诚心诚意地对咱说过:「这是勒库人的地儿,我怎麽看都觉著该用勒库人的规矩做事,咋弄颠倒了呢!」
  他说这句话之前,早学会说咱们勒库语了。他说他在这儿出生长大,活了十多年,这里是他的故乡,除了这地方,别的哪里他也不爱。「将来雅族人退出勒库城,把雪山和草原交还给勒库人,你能不能别赶我走?」
  他就是那个特别野的雅族孩子。在我看来,雅族是娇生惯养的一个种族,他却把自己磨练得像勒库人一样顽强。勒库孩子会的他都会,比方说,马儿快跑而过的时候我能翻上马背,他就能从奔跑的马上翻跟斗著地;勒库人未必会的,他也会,他的弹弓做得比我的好,还会做十字弩,我看著他拉弹弓,一石子打穿空中野鸭的头,老疑心那弹弓杀得了人。
  黑发黑肤的他,样子比我还显老,这真不简单。其他哥们说我俩站在一起,看不出他比我小了两岁。小我两岁的这个雅族人,喝酒开心的时候喊我名字阿提,吵架的时候被我拿出大哥的架子骂,就喊我哥。其他时候就很少喊甚麽了,不需要。我光看他手上套马杆子扬两下,从一群人里转过头,好像对谁有话说,就知道他找我。
  放学之後,或者逃学以後,他要我在沙地里写勒库族的字给他学习。他总是在咱们出城的马队里,他的马挨著我的马跑。我俩分别站在马背上,我手这麽随便伸出去,我俩看都不必看对方一眼,就能在空中拉到手。他的酒量和勒库人一样,他学会抽烟斗的年纪比我早,他叫做小坦,雅族人小坦。
  
  ***



3、第二章(上)

  小坦野归野,他的心思还是比咱们勒库人绕多了那麽几个弯儿。他的心思不拿来害朋友,专门用在对付学校老师,他经常有些临时应变的小诡计,咱们骑马队伍里的人要逃学甚麽的,几乎都受过他帮忙。
  他混在咱们队伍里很久了,七八岁上就拉著自家的马来加入咱们。可那时他勒库语说得不好,体格也还没练出来,带著一口雅族人的正统腔,是个瘦瘦小小的黑孩子,谁也不会多留意他一眼。他也不管,跟著咱们跑啊,摔啊,扎营的时候忙进忙出地帮忙啊,终於咱们之中有人正眼瞧他了,终於也准许他的马儿挨在咱们队伍里了。
  咱们和他在一起,说的都是雅族语。这没甚麽不对,大夥在学校都是学的雅族语,学会雅族语也就可以看电视和听收音机,看懂报纸上稀奇古怪的世界消息。说句实在话,我们勒库人的年轻一代,连喝醉了都能把雅族语说得很好,彷佛那是我们本来的语言一样。再说,你走到街上看,说雅族语的都是体面人,咱们也想要体面呀,谁想要像咱们的老一辈那样说低人一等的勒库语啊?
  小坦不容易喝醉,他学咱们喝烧酒和奶酒。一个兄弟叫小木的,说电视上看到一种外国玩意,叫做鸡尾酒,不是公鸡尾巴浸的酒,是混合酒。他把两种酒混在了一块儿要大家嚐。小木混出一碗来,妈呀,那个难喝啊,我们喝了差点没吐出来。小坦不吭声,接过去再混一混,还往里头加奶,咦,马上变得好喝了。大家说你太了不起啦,雅族人接受的外国先进文化果然比咱们多些,连鸡尾酒都做得出!
  「会混鸡尾酒算甚麽呀,」那时十一岁的小坦昂著头说,「能喝才本事。两种酒混合起来喝特别带劲,信不信?要不要比一比酒量?」
  咱们轮流和他敬酒,这雅族人居然真有本事和勒库人对干,一碗接一碗,挺著胸站在那儿就是不倒。那会儿咱十三岁,已经相当地能喝,被公推为大夥的代表,没想和他一比,喝到胃里都发烧了还没法将他扳倒。这事邪门,太邪门,肯定有诈。於是我绕到横七竖八搁著酒碗酒瓶子的小板桌後头,一看之下,哇,我肏,你个死小坦,奸诈小坦,你往自己碗里加的全是奶,往兄弟碗里加的是奶酒,你喝的粮食白酒全被奶水给掺稀了,咱们就是喝死了也喝不赢你呀!
  我揭发了这件事,嘻嘻哈哈地将他压在地面,跨坐在他大腿上,结结实实冲他胸口揍了两拳,这是玩儿,可不是讨厌他。小坦的诡计被咱们戳穿,黑脸蛋腾一下红了起来,让我压在身下,扭著身子大笑,也不反抗我。
  大夥起哄著叫:「让他把咱们刚刚喝下去的量全喝回来!」
  我低头问他:「你觉著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小坦说:「公平!我服。你放了我。」
  我抬起压在他右大腿上的膝盖和屁股,让他能够坐起来,可左腿还让我压著。我笑著说:「你喝了才放你。你要能多喝几碗,我也让你打还两拳。」
  小坦扬著雅族人稀疏的眉毛说:「就是这一句话。」
  就那样,二十几双眼睛作见证,他一腿给我压著,身子靠著我的手臂,把大夥儿喝的量全灌进了肚里。但是他到底已经喝过几碗掺奶的白酒,这时真醉得不行了,一手攀著我的肩,臭死人的浓浓酒气喷在我脸上:「再拿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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