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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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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决”。至七月三日,朝鲜也悍然掀起排华报复,蔓延汉城、平壤、元山、新义数地,华侨商铺房产皆被抢掠烧毁,近三百华人惨遭戕害。
  
  长期压抑的忍耐和愤怒,仿佛被酷日烤得焦枯的一蓬蓬野草,只待火星子一落,便轰然烧成一把燎原巨火。
  
  这日清晨,林迁是被窗外汹涌的喧嚷声惊醒的。他犹在懵懂,就见赵玉才风火火地推门冲了进来,直奔窗前:“快瞧快瞧!东北大学的学生正搞抗议游行呢——呦,怎么你昨晚就睡椅子上啊?”
  
  林迁疑道:“抗议,游行?为什么?”赵玉才扒着窗口看得正入瘾,头也不回道:“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万宝山的事儿呗——嗳,你自己过来看!”说着一把将林迁扯到窗边:“快瞧瞧,这可比那出‘金刀阵’热闹多了!”
  
  他原本熬到凌晨才恍惚入睡,此时亮白阳光刺进眼里,顿觉头晕目眩。缓了一霎,才看清街头挤满了一队队青年男女,个个意气激昂,横幅标语遮天蔽日,昂扬口号亦是震耳欲聋:
  
  ——抗议日本朝鲜占我土地,屠我同胞!
  ——停止内战,团结对外!
  ——团结一致,决不妥协!
  
  赵玉才啧啧道:“这帮学生还真能折腾——张少帅都还没发话呢,他们凑什么热闹!”林迁默了一霎,低声说道:“还有人能喊几声,总是好的。”赵玉才不以为然道:“造这声势给自己人看有什么用,他们有本事倒冲日本人使去!”
  
  说话间楚流云也闻声进来了,倚在窗前看了几眼,忽而惊道:“呀,那不是程大少么?师哥,你快瞧!”他手指着站在队伍最前头,正手持小旗大声呼喊的一个青年:“看来还是个打头的呢,平时真瞧不出,程大少还有这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赵玉才哼了一声,摇头道:“书生造反,三年不成。遇上国家大事,还得看那些手里有权有枪的。”楚流云不满道:“我瞧着这程大少是个真有本事的——他和我说的好些事儿,我虽然不懂,可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儿。”说着飞快地瞟了林迁一眼,极低促地添了一句:“比那些有权有枪的可强多了!”
  
  林迁却没听出他话里藏针,只转眼看着他,皱眉道:“你这段日子常见他?”楚流云怔了怔,便道:“他有时过来找我说说话。”林迁道:“往后不许再私底下见了——小心惹是生非。”楚流云委屈道:“师哥……”林迁却不再理他,转身离了窗前,背过身又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又不肯说话了。
  
  赵玉才看他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无奈道:“流云,听你师哥的,别再招惹闲事闲人了。咱们这号人,最要紧的不就是图个太平安宁?”
  
  不过是要个太平安宁。如今总算是求仁得仁,自从那晚之后,那个人便再没出现过,竟连他的消息也不曾再听人提起,好似自己就从没遇见过这个人——真是太平安宁到了底。然而却教人难以庆幸,反倒莫名地发空发慌。就仿佛做了一个太过真实漫长的垩梦,梦中是异乡陌路,危机四伏,只一心盼着梦散;孰知真到豁然醒来,才惊觉魂归之处更是死寂空旷,陌生得令人手足无措。
  
  梦醒遂感虚空,岂知更难堪的却是梦回一霎。这晚台上,柳生才携了丽娘,情意缠绵吟着“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春水般眼色一转,却正瞥见二楼那个包厢里暗红的火花一闪,又星星湮灭在黑沉沉的暗影中。
  
  一瞬间如被摄魂夺魄。柳生僵然木立,唯有心跳如鼓。
  
  身旁丽娘痴缠娇唤。云板箫笛声声相催。他却怔怔望着那壁,直到黑影中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幸好,幸好不是。
  
  心跳到底滞了一节,才算是彻底还了魂。
  
  甫下了台,他便对赵玉才道:“那个包厢……从此就封了吧。”
  
  赵玉才看了看他脸色,似乎想说什么,又到底咽了下去。
  
  情肠九曲,其间藏的幽深曲折心思,便自家也剪不断理还乱,旁人又能说什么?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道坎儿,总得自己参详明白,才能度得过一道道劫。
  
  然而林迁自问是想得明白的——有些念想被封住,不是为了留念,恰是为了忘却。就如有时人们道声“再见”,用意却是再也不见。
  
  就如有人最后的致歉,不是为了修补关系,而是彻底的弃绝。
  
  因此这日夜里,当他亲手将包厢的门锁死封上,便似在心里抛下一抔抔土,生把空出的那一方角落填实了,盖死了,培成一领坟。至于埋下去的到底是怨,是悔,亦或是永世都理不清的一团乱麻,都不必再想了——埋了,就是没了。
  
  他缓缓顺着楼阶步下。夜色幽暗,木梯曲折,一级级响在脚下,听来这般孤独又踏实。
  
  门外静夜中忽然传来“咯”的一响,一张惨白的脸蓦地剥露在浅淡的月光里。
  
  程云逸吃力地倚在门上,双眼直望着他,低声道:“林老板……”
  




29

29、第 29 章 。。。 
 
 
  “我们二十几个老师和同学,所有这次游行的发动者和组织者,都被秘密逮捕了。”阁楼小屋里,灯影扑朔,晃在程云逸疲惫的脸上,更显惨淡黯然:“事先有个同学给我递了消息——我才跑出来,他们就去了……” 
  
  赵玉才忙问:“都是谁抓的?”程云逸不觉看了林迁一眼,迟疑了下道:“是警察总队……听说还有第三旅的几个人。”他双眼空空地望着桌旁昏濛的灯影,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微颤道:“我躲在学校对面的角楼上,亲眼看见他们冲进去,把我的同学一个个带走……有个女老师怀着孕,也被扯着头发硬拖了出来……日本人在杀我们的同胞,朝鲜人也在杀,而我们不但不能反抗,反而要自相残杀!他们军阀自己打完了,又去剿共,连师生游行说几句激励民心的话,也要被逮捕,被刑讯!——这样的一个中国,还能有什么希望!” 
  
  他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去,双手遮住了眼睛。林迁默了默,问道;“程大少现在什么打算?或者我们去通知程先生?”程云逸摇头道:“别,别告诉我父亲——他早就极力反对我参加这些活动……头几天,我已经被他从家里赶出来了。到这地步,我也不牵连他。” 
  
  赵玉才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转眼看着林迁。程云逸道:“赵老板、林老板,刚才真是走投无路,腿又摔伤了,只好连累你们。过了今晚,我会想办法混出去,找我在北平的一个导师……你们若是为难,我这就走。”说着便摇摇地站起身来。楚流云见状忙拉住他道:“你现在能去哪儿?出去还不是被抓!”赵玉才死命瞅着楚流云,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情知他就听林迁的话,便又在桌下一个劲儿踢林迁的腿。 
  
  “你不能走——过了今晚也不行。”林迁垂着眼静了一霎,忽而开口道:“等过去这阵子,他们查得松了再说。这几天就先在这儿待着。” 
  
  赵玉才目惊口呆望着他,林迁的神色口气却都不容置疑:“流云,你给程大少把腿上收拾下,再去弄点吃的,别叫其他人知道。”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赵玉才忙两步跟了过去,扯着他闪到楼梯口上,压低声音道:“我的小祖宗!昨儿还教训流云别惹事儿,我看你才真是个招风惹雨的主儿!——没听见他说,抓人的还有第三旅,第三旅是干什么的你不比我知道?这事儿要是轻巧,第三旅的人会管?那个程大少连自己家里都不敢‘牵连’?——躲还躲不及,你倒还真把人留下了!” 
  
  “没出事儿时,这种人不招惹,”林迁看了他一眼,转头低声道:“可现在出了事儿……总不能坐视不管。” 
  
  程云逸知道他和祝载圳的关系,却依然来投他,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了。他总不能接连两次辜负同一个人的信任托付。 
  
  赵玉才气得直跺脚:“叫你管!你仗义!等他们搜上门来,我看你还怎么管?你还以为是姓祝的愿意过来的时候?” 
  
  “这事和他没关系!”林迁蓦地转眼望向他,声音里竭力压抑着情绪:“就真找上了门,我自己想法子应付,不连累别人就是了。”赵玉才一听这话,也动了真火:“这会儿你倒和我分‘自己’‘别人’了!咱们三个一起挨饿苦熬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什么‘自己别人’?——这些年绑在一块儿走南闯北讨日子,什么不是一起担着,你说能分得开么?” 
  
  林迁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赵玉才瞪了他半晌,到了闷闷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反正我也劝不了你——老天长眼,最好他们别真找上门儿来……这段日子够不顺的了,好容易安生两天,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我可得怎么办?” 
  
  “老赵,你放心。”林迁凝目看着拐角甬道里的暗影,极低微道:“……他们是不会来的。” 
  
  他笃定他不会来。其实方才赵玉才还是戳中他心思了,他确实仍指望着祝载圳——指望他因为决定弃绝,而刻意回避着自己,就像自己封死了那个包厢,再不许任何一点有关于他的记忆散出来。 
  
  然而他却错了。天还没亮的时候,楼下就响起了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赵玉才身子一跳,突地站了起来,林迁怔了怔,便匆匆上楼,对楚流云和程云逸嘱咐道:“你跟程大少快到上头放杂物的小暗间里去——我不去叫,不准出来!” 
  
  程云逸豁然站起来:“林老板,我还是出去吧……别给你们添麻烦。”林迁皱眉道:“你现在出去,不是更麻烦!”说罢又对楚流云嘱咐了几句,便急匆匆转身下楼。 
  
  敲门声已是越重越急,想来还是有所顾忌,总算没真个儿破门而入。赵玉才站在门边,神色凄惶。林迁定了定神,便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正站在一队警察,还有三两个穿军装的,打头的那个林迁倒真见过,正是祝载圳的副官李翰龙。 
  
  林迁一时怔了:他心知那人绝不会亲自来,但这般却和他本人到了也没差多少。想起那晚在大青楼的经过,更难堪地说不出话来。倒是李副官先开了口,竟也十分客气:“林老板,真打搅了。在下公务在身,要搜寻一个逃窜犯,请行个方便吧。” 
  
  林迁省过神来,道:“长官,今晚我们一早就收拾关门了,没有旁人进来。”说话间身子一直挡着门,丝毫没放人进来的意思。后头有个警察耐不住性子,正要上来搡开他,李副官手一挡给拦住了:“不瞒林老板说,这一带挨家挨户都搜遍了,就差您这儿了。”祝载圳和眼前这人的那点事儿,他自然清楚,因此很不愿明面里得罪人,只能话里暗点:“那是个危险分子,万一趁机进来,对贵班也是不利。何况这回是南京下的命令,您可别叫我们为难。”稍顿了顿,又极低促地补了句:“……也别叫祝旅长为难。” 
  
  林迁一默,依然不动,只道:“确实没人进来。”李副官吸了口气:“那只能得罪了。”说罢上前将他一把推开,径直踏了进来,站在厅中往四下望了望,便下令道:“从顶楼开始,一人一间搜!” 
  
  “哎呦,李长官,您先别急!”赵玉才慌忙凑过去,扯着李副官的手塞着什么,一壁陪笑道:“长官们想必都折腾一夜了,我看咱这儿就免了吧……都知道这是祝旅长常来的地方,哪个不长眼的逃窜犯还敢扎这儿?”李副官甩开他的手,似笑非笑道:“就因为是祝旅长常来,所以才更得清查得彻底,不然旅长失了面子,在下可真交待不过去了。”说罢提高声音,喝道:“给我仔细地搜!掘地三尺,也别漏放一寸!” 
  
  拉扯间一队人马已喧然冲了进来,屋里登时劈里啪啦乱作一团。正在糟乱不堪时候,就见程云逸缓缓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别找了,我在这儿了。” 
  
  他望了眼塞了满屋的人,脸色惨白,声音却笃实地很:“我趁人不注意时混进来的……和他们都没关系。” 
  
  “这是最好。”李副官点点头,一挥手让旁边人把程云逸押了下来,一壁扫了林迁一眼,笑了笑道:“……看来往后贵班这锁,可得换个结实的了。” 
  
  




30

30、第 30 章 。。。 
 
 
  “我没拦住,他非要下去,说不能再牵连我们,还说宁愿和他同学老师在一块儿……”楚流云喃喃说着,忽然抓住林迁的手,急切道:“师哥,你说他们不会——不会对他怎么着吧?” 
  
  林迁只摇摇头,没说话。赵玉才却瞪大眼睛道:“还不怎么着?不怎么着能这么大阵仗,你看看他们掘地三尺那个劲头儿——我抬出姓祝的来都没用!我瞅着啊,这事儿动静大了,说不准那个程大少就是干那个的……” 
  
  楚流云不解道:“干哪个的?”赵玉才压低声音道:“没听他们说,这回是南京下的命令——那头儿眼下最忙乎什么?抓赤化分子呗!”说着一晃脑袋,啧啧道:“这程大少要真是个这样的,这条命可就算搭进去了!”楚流云“啊”了一声,怔然不语,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我当时真该拽住他……我怎么就没拽住他?”那声音颤得几近是哭了。 
  
  仿佛就是这么一握紧,又再一撒手的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从自己身边错过了。林迁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外走。赵玉才见状忙唤道:“逸仙!嗳,你干什么去?” 
  
  他没回头,也没答话——他也不知自己是要干什么去。门外不觉已是正午,烈日当头,刺目砭肤。他茫然走在反着炽热白光的水门汀路上,一层层热浪潮涌般袭卷上来,固执黏裹在身上,燥闷得人几欲窒息。 
  
  就在昨日,却有一群他不曾了解过的青年人,奔波在这般的烈日热潮中,大声呼喊出一个更为炽烈的期望——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时代,为了他们每个人。 
  
  他们拼尽全力,放声一呼,只为把这个昏闷阴沉的世界惊醒出一线希冀;或许他们并没有实际改变什么,可此刻的林迁分明觉得,心底有个一直沉睡的所在,是被真的唤醒了,触痛了。 
  
  一个黄包车夫在他身边默默跟了很久。见他回过头来,便凑近前兜揽:“先生,去哪儿?” 
  林迁坐到了车上。他闭上眼睛,一道白影子晃在眼底的昏天暗地里。他听见自己低声说:“去永宁道……祝家大宅。” 
  
  大概是一时意气欠了思考,竟没想到这个时间他不可能在家。倒是祝瑾菡出来,把他引到一楼的小偏厅里,态度极是客气又疏远:“……真不凑巧,四哥昨天就陪少帅去安东劳军了,说了是今天回的,怕是也要到晚上了。” 
  
  这般的“不凑巧”,竟是连大青楼也不必去了。他不觉有点灰心,默了一默,起身点头道:“多谢祝小姐……那么便不打扰了。” 
  
  “林先生若真有事,不妨就再等一等。”瑾菡瞧着他,似笑非笑道:“您自不比旁人,万一误了您的正事,四哥回来要怪我不周到了。” 
  
  这话绵里藏针,林迁给刺得一愣,才觉得进退两难:此时若说是没有“正事”,这般青天白日的自己找上门来,简直就是不知廉耻了;而留下来巴巴儿等到祝载圳回来,也是一般的难堪。他迟疑了一霎,便道:“那就叨扰祝小姐了。” 
  
  既然印赵倮凑宜簿筒辉谝庹獾隳芽傲恕:慰鏊膊蛔孕湃羰谴丝掏嘶厝チ耍乱换鼗褂忻挥杏缕偬そ础!
  
  祝瑾菡道:“林先生何必见外,有什么吩咐就和下人们说——我还有点杂事,少陪了,抱歉。”说罢对他笑了一笑,转身便出了偏厅上楼,算是把人生生晾在那儿了。 
  
  她先是回到自己屋里看了会儿书,不多时柳妈便过来,说是四姨太又犯了毛病。自从小产之后,江明云不但神智昏聩了,身体也虚弱地厉害,动辄就起来无名热,早瘦成了一把枯柴,想来也不过一两年间的事了。瑾菡上去一看,见她人已烧得半昏了,手心像攥了一把火炭,忙叫吴管家去找大夫。谁知军医赶过来时,江明云倒醒了,一眼瞥见医生手里的针药便又哭又叫,身子扎挣地像一尾落网的鱼,口口声声称祝家人要害死自己。瑾菡没奈何,只能教老妈子上去按住了她,请军医打了一剂镇静的针,待她又沉沉睡了过去,才又继续诊治用药。等守着她褪了热,症状也平定了,才谢了军医,又教司机把人家送回去。夏日原本时光长,经过这一场手忙脚乱的折腾,她一瞥壁上钟表,不觉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再看外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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