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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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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人间四月天。午后暖阳慵懒,街头人行熙熙。林迁下了车,脚步再次落在踏实的地面,反而有种做梦似的虚浮不实感。
只有身上隐秘的疼痛固执提示着,自昨晚到现在,绝非一场虚幻迷梦。
祝载圳坐在车里,看着他缓缓没入人群,想是疼痛的缘故,步伐凝滞缓慢,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专程撑给他看。
他默然看了一霎,便下了车,两步赶了上去。一伸手揽住他肩头。
林迁挣了挣。祝载圳收紧手臂,低声道:“别动。”
林迁就真不动了。倒不是顺从,街头人来人往,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倒是寻常,可要是拉扯起来,真太过难看。
所幸走了几步就进了庆云社后院的侧梯。一闪进昏暗的通道,他便重重甩开了祝载圳的手。
甬道狭窄,两人脸对脸站着。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四目相对,连呼吸也缠在一处。
祝载圳抬手抚上他额角,顺着脸颊缓缓划下,最后落在赤露的颈子上——他自己的衣服经了昨晚一气折腾,自然是不能见人了;眼下只能穿着祝载圳的便装。他身材比林迁高了不少,烟灰色的西式衬衣罩在身上有点大,领口露出整片脖颈,喉结上痕迹狼藉——是给他生咬出来的。
他拉了拉衬衣领口,微低下头,慢慢地给他系上最上头的扣子。口中低声说:“晚上别上戏了。到时过来接你。”
林迁道:“祝旅长,除了陪你做戏,这边儿的戏我该唱还是得唱。”语气平常,话语却颇冷硬。
祝载圳手停在他颈间,抬眼望着他:“你还能在台上撑得住一出?”
怎么撑不住?这辈子最难熬的一出戏他都撑住了。现下依然好好在那人跟前站着,输戏不输场。
“别逞能。”祝载圳沉沉地瞭他一眼,一语道破他心计:“听我的,少受罪。”
明明是自己巧取豪夺,说来却仿佛都是对方的错。仿佛招惹上他,都是他自讨苦吃。
真不知这是可笑,还是可恨了。
然而却足证他对他的态度:顺从时,未必没有温存;不顺从时,便给些罪受。还要让他清楚知道,这是你自讨苦吃。他是将老林子猎人熬海东青的那一套搬到他身上,势必要磨去他骨子里的倔强,训成他手底下服帖的宠物——或说是玩物。
昨晚还在忐忑这人要拿自己怎么办。如今林迁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他默了默,便冷笑道:“祝旅长就那么拿得住?”他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道:“如果我去告诉日本人……”
这戏文说得格外生涩。他可从没要挟过谁,倒还是跟祝载圳学的。何妨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你不会。你就去说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祝载圳见他这形容竟是真笑了,凑近他耳畔,低道:“天底下有几个去出首自己男人的?”
林迁蓦地转头,和他冷冷对视着。祝载圳扳过他脸颊,低头重重吻了下去。
楼梯上忽然传来“咣当”一响。林迁悚然一惊,猛地推开他。
晦暗的光线里,一个人影呆呆站在楼梯拐角处。
是楚流云。
林迁不知自己一个人在楼梯下站了多久,才木然一步步顺阶而上,又停在阁楼房前,靠着门槛半晌不动。
门是虚掩着的,只遮着薄薄一道月白棉布帘子。微风一起便见帘角翕动,他却怎么也没力气揭开。
直到门里头猛地传来“噼啪”几声急响,夹着些许闷在喉咙里的粗喘。他才像是被什么抽了一下似的,一抬手撩开帘子踏进屋里。
楚流云半敞着长衫襟口,袖管卷上一半,手里攥着把两指宽的竹板条,没头没脑地照着徒弟叶青身上抽过去。叶青俯身趴在长凳上,身子绷得直挺挺的,手指死死抠着凳子,竹板每抽过一下,脊背便是一抖,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敢出。
“快停下!”林迁两步上去拉住楚流云,一把夺过他手里竹板:“这么着要把人打坏了!”
楚流云嘶声喊了句:“不用你管!”便用力挣开他,又要上前赤手接着打。林迁忙伸臂把他紧紧勒住,一壁对叶青喝道:“还愣什么?快走!”
叶青感激地望他一眼,咬牙爬起来走了。楚流云却极度暴躁地困在他怀里又挣又打,反手一掌重重砸在他脸上:“放开,你放开!——别碰我!”
林迁头脑一懵,踉跄后退两步,后腰正磕在桌角上,登时带得那处也一阵撕裂的疼。他脸色蓦地发白,只能放开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别闹了,流云……别闹了。”
楚流云转过身,目光定定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林迁缓了口气,望着他低声说:“你就是对我有气,就是恨我……也不能糟蹋别人。”
“糟蹋别人?”楚流云凄冷地笑了一声:“我这是糟蹋别人,还是在糟蹋自己?——可你呢?师哥,你自己呢?!”他逼近半步,一手指着他,厉声道:“看看你这模样!你可不是在糟蹋自己?”
林迁闭上眼睛,连嘴唇都白了。楚流云见此心底更是痛恨,不依不饶续道:“……当日谁和我说的,说我们这样的人,自个儿得对得住自个儿——师哥,你和我说,难道你这都是骗我的?!”
林迁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楚流云呆呆看着他,忽然扑上去半跪在他身前,手抚着他膝头,双眼祈求地凝望着他:“师哥,师哥!你跟我说,是不是他逼你的?都是他逼你的吧?”
林迁仍是不说话,只是伸手抚上他肩,眼神微微打着颤。
楚流云的眼泪直掉下来。他一把握住林迁的手,紧紧攥着:“那我们走!离了奉天,离了这东三省,他还能怎么着?北平,天津,上海……到哪里不能唱?”
走?他不是没想过。可当日再北平就是为了躲个帮会头子,才仓惶回到奉天,到底还是撞见了吴志南和祝载圳。现如今若再躲,又该躲到哪里去?
生逢乱世,天下虽大,到哪里都脱不过命定一劫。
经过这一番,他是彻底的灰了心了。
楚流云还是哀哀求着:“师哥,我们走吧……你说句话呀!”
林迁望着他,到底是开了口:“谁说是他逼的?”他唇角颤抖,竭力地微微笑着:“我是自己愿意的。我——我喜欢他。”
楚流云怔住了:“你说什么?”他像是不认识似的犹疑地打量着眼前人,才发现他真是生疏了——他穿着全然陌生的衣服,浑身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这些都是他所不认识的,他却知道这都是那个人的。
只是隔了一夜。他是真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师哥……”
林迁却依然低声重复着,似是务必要让他相信:“……我是真喜欢他。”
每个字都咬得笃实,心里却越觉得发虚。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也须对楚流云做戏。
世间最难过的,原来无非假戏真做。若能骗过了他,他就不会替自己难受。甚至若能骗过自己,便更是解脱了。
20
20、第 20 章 。。。
原本只是想欺人自欺,孰不知这一来却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当晚祝载圳再来找他时,林迁就连推脱也不能——前有祝载圳,后有楚流云,他必须得“情愿”。
他只能佯作无视楚流云绝望又痛忿的眼神,默默地上了祝载圳的车。
然而临出巷口时,依然听见楚流云在身后喊了一声:“师哥!”
林迁转眼望着车窗外,到底是没回头。祝载圳从前视镜里瞭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回他倒没再带着他到处乱逛,径直回了祝宅。两人在偏厅里吃了过饭,祝载圳便起身对林迁道:“跟我上楼。”
林迁眉头微一皱,抬眼看着他,没动,也没说话。
“跟我上去。”祝载圳重复道。往他眼底扫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还是,你愿意在这儿?”
他只能跟着他走。甫一踏进房门,林迁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一间书房。然而打眼就看见红木书案前那块黄底青花的地毯上,隐约有块暗紫的干涸血迹,他的脸色便变了——原来就是在这里。昨晚太慌乱了,他就没记得,或者是根本不想记得。
祝载圳瞥见他神色乍变,便猜知了他心思。一时不知怎的,心里蓦地有些软,便放缓声气道:“我有点事儿,你在这儿待会。你……”
他看看林迁,没再说下去,只是示意他坐到书桌对面的沙发上,便自顾自地忙事了。其实原本还想说,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全,万一有事我顾应不来。转念却觉得这态度低得近乎讨好,便决定咽下不说了。
他不认为自己需要对林迁讨好或者致歉,倒不是因为他曾市惠于他,怎么讨还都是应当。虽然他也承认,是自己把他硬卷进这场是非危险中,却并不觉得如何歉意。似乎他在哪儿,面对着什么,他就得在哪儿,跟他一同祸福。这想法十足的没道理,可不知缘故的,他只觉得这般是天经地义。
就像昨晚他那般坦白地说,初次见他就动了那种心思。命里注定躲不过的,就别躲。在他看,这也是天经地义。
林迁自是看不到他这些用心。他坐在他对面,望着地毯上那块残迹,旧景重现,种种不堪又历历浮上眼前。他不愿再回顾下去,转眼望向一旁的侧墙。那壁书架的最上一格摆着几张照片。中间一张是祝正骢的长刀戎装像,左边紧挨的一张大照想是全家照,祝帅与个盛装女人正襟危坐,周围拥簇着几个儿女,最小的男孩面庞轮廓深刻,和别人气象迥异,自是祝载圳无疑了。他与年幼的祝瑾菡被挨在最边儿上,想是为显示嫡庶之别,高低之分。
然而天意弄人。金尊玉贵的早做烟消云散,旁枝野草却到底克承正统。就像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偏生纠缠一处——人生几时如此荒唐。
林迁目光一转,又一张照片落进眼底。那是一帧三寸见方的小照,之所以显眼只是因它的异国风情。面容秀美的白种少女,衣饰华贵,笑容恬静,幽深的眸子宛如密林古井——是那样陌生又熟悉的轮廓与神色。
“看什么?”他正瞧得出神,一直沉默的祝载圳却突然开了口。林迁怔了怔,心里隐约猜到了些,便掩饰道:“没什么。”
祝载圳看了看他,便走过来,拿起那帧小相:“这是她逃亡中国前的像,十五六岁。”他拿在手里看了一霎,便又轻轻放了回去,平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死时二十三岁,我五岁。”
五岁。林迁不觉又向大照片中的那个男孩看了眼。自己丧母那年是七岁,至今已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他甚或连一张怀念的照片也没留下。若有这样一帧像,至少可以提示自己莫要淡忘,至少,在这样的夜晚,心里不会如此孤独空荡。
然而林迁依然是一厢情愿地误解祝载圳了。这桢像与其说是儿子对母亲的感念,不若说是对自己地位的肯定:她生下了祝正骢仅存的儿子,便有资格列位在此。他并不曾如何深刻地追思过她,认为她的逝去是自己人生中惨痛的损失——对于这个至死也不肯多看自己一眼的母亲,他相信即便她活下来,也未必会多关心自己的遭遇。
因此尽管是母亲,她却是于他最无情的一个人。军人不会凭空射'出子弹。他也不会轻易付出没回应的感情——即便是对自己的母亲。
如同感情必要一个回复,祝载圳行事也不会轻视于后果。此刻他正对着手中那份《中央日报》出神:首版满满当当都是中央政府第二号人物、陆海空军副司令张学良的南京之行。作为中原大战功臣去参加国民会议的张少帅,此次在南京受到了至高标准的礼遇款待,不但会见蒋主席等一干中央政府要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实业,还多次接受采访、发表公开演讲,表示将全力支持中国在南京政府下的“统一、和平”。
报头文章自然是一片繁荣雍睦,祝载圳却从中看出另外深意:张少帅如此频繁地会见政要、表明态度,无非是要尽快撤回十万东北军,巩固东北的自治地位,争取南京政府在防范日本的问题上对自己的支持。而大力促兴实业,根本目的也无非是着落在日本身上:日俄战争后,那条由长春至哈尔滨的南满铁路,便成了日本军部在东北攫取财富、扩张势力的大动脉。张学良便也开始在南满沿线新建铁路设施,兴办实业,为的便是将其架空——如此文火慢熬,步步为营,逐渐逼退耗尽日本军部在东北的利益,张少帅实已是苦心用尽。
可惜,祝载圳心说,已不会再有足够的时间了。从刺杀祝正骢开始,一连串的挑衅越演越烈,日本军部显然已决心一战,现下不过是在做最后的准备,等待最佳的时机。因此他才要抢在这之前下手,除掉密令暗杀祝正骢的强硬主战派松本。这或许成为又一个挑衅的借口,要么反能延迟开战的时间。
然而,或早或迟,那一日都不会远了。
他等待着日本军部的反应。也等待着张学良得知后的反应。
壁角立钟忽而叮啷轻响。不觉已经午夜了。
他抬头向对面沙发上一看,林迁竟是睡了。
他轻轻走过去,手撑在椅臂上,欺近了打量着身下的人。他眉头微蹙,半侧的脸给蓝莹灯光一影,白得单薄黯淡;双臂交握搁在胸前,犹自保持着戒备防范的姿势。
睡得这般不安心,却依然是睡了。想是真疲惫到极处了。
他额上一缕头发散下来,堪堪垂在眼睫上,随着祝载圳的呼吸微微颤动。他静静看了一霎,忍不住伸手给他撩开,谁知才一碰他便醒了,蓦地睁开双眼正对着他:“……你干什么?”
祝载圳默了默,道:“去洗洗,上了药再安生睡。”说着手便搁在他肩上。林迁皱眉道;“不用,我……”祝载圳没等他说完,手掌往下一滑,作势就要把他拦腰抱起来:“你是自己去呢,还是我抱着去?”
水雾弥散。祝载圳站在半开的浴室玻璃门前,吸着烟看着那个笼在迷离白雾里的背影。
修长清削的身材,肩背线条流畅而柔韧,带着戏子艺人所特有的挺拔优雅,却怎么看都还是男子的身体,全无阴柔姣媚之气。
然而偏就是这具身体,这个人,乍见便引起了他从未有过的凶烈欲念。男女情事上他并不乏经历,平日里和欢场女子逢景做戏,他偏爱的也都是成熟丰丽,女人风韵十足的那类,和眼前这个大相迳庭。这种反常的吸引教他惊疑之余,越发欲罢不能,就像初见时那张涂满油彩的脸,就像眼前这团裹在迷雾里的身体,只因云遮雾绕,反更教人非揭开庐山真容不可。
他弹掉手中的烟,推门走了进去。
水声正响。林迁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立在莲蓬下,似是心有所思,连他走来身后也没察觉。祝载圳此时几乎贴上他的背,看着淋漓水流从他颈间滑下,掠过肩头腰背,飞溅延绵到自己身上,仿佛在两人之间严织起一张纠缠的网。
他的目光也随着那水流,从他肩头一路划落,顺着脊背向下走。
他忽而伸手抚上他的后腰:“——怎么弄的?”
林迁骤然一惊,蓦地转过身来。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亏给他一把抱住了。祝载圳双臂紧紧搂住他,一只手掌按在他腰部的青淤上:“这怎么回事儿——谁弄的?”
他身上的军制衬衣已是透湿,紧紧贴伏在胸前,自己却是赤身贴肉地给他箍在怀里。一股热力在紧贴的身体间蔓延游走,不知是来自当头淋下的水,还是来自对面的人。
林迁僵了一霎,怒道:“放开!”伸手用力向外一推。他略一后退,跟着便又直逼上来,一手勒住他背,一手按在他颈后,低头重重吻落下来。
水流当头浇下。林迁被他扳得脸颊微仰,水呛入鼻,忍不住张口喘息。他的唇舌便趁机而入,夹着汹汹热水灌了满口,滚炽的温度沿着喉舌直呛进肺腑。犹如溺水也似,林迁在这唇吻下近乎窒息地咳呛着,双手却深深嵌进他的臂膀,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林迁,你记着,”他终于放开他,也是微微喘呛着,“跟着我,就都是我的。”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林迁反手推开他,冷冷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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